作者:顾四木
唯有她做到一百分,才能守住自己的位置。
所以两位师父传授的东西,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她常日复习从未放下。且‘书读百遍其义自见’是有道理的,熟能生巧也是正理,若是背都背不熟,再不能巧用。
别的书籍姜沃都能存起来,等着想用的时候再去搜索,唯有本家知识不行。她要不停的熟练,再熟练,才能到融会贯通信手拈来的程度。这跟存在系统里的其它书完全不一样。
见她学的如此扎实,李淳风的气倒是平了。
姜沃又乖乖道:“我能做官,正因是师父们的徒弟,故而再不敢懈怠,给师父们丢脸的。”
李淳风的脸色已经人如其名如沐春风起来。
袁天罡适时在旁道:“学的很不错。”
“好了,淳风,人生在世难免吃喝二字。且咱们自打收了弟子,新鲜的吃食就没断过,可见孩子孝心。”
至今袁天罡早起吃粥都要配茶叶蛋,天越冷他越高兴,因可以把蛋多泡几日不怕坏更进滋味。
李淳风也就露了笑脸:“好吧,既如此,这锅与铲还你,赶明儿亲手做两道小菜给师父们吃才好。”
到底又嘱咐道:“这太史局内也有几个匠人,专供我使用,你下次再做什么小东西,不必去将作监了。”
可别去将作监请人家打锅啦!
姜沃这才把炒锅拿了回来。
媚娘听说这么不容易,就道:“那咱们去厨下吧,你这锅也奇特,总要告诉李厨娘怎样做,再者你也学学,好亲手做两道孝敬两位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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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是颠扑不灭的真理。
姜沃真正要在唐朝用炒锅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伟大的话。
炒菜要好吃,一要火候,二要油,三要调味。当然,在这些诀窍之前,最基本必不可缺的还要有铁锅和铁铲,以上,都是这个年代的奢侈品。
首先铁器就极为值钱,现代随手能买到的菜刀,在古代寻常人家都属于一份要紧财产,一定要保存好的,更别提那些珍贵的用于耕种的铁器。
国家对铁器也很看重,大唐冶炼技术是当世第一,许多番邦使团包括倭国使团、新罗使团等来朝拜时,也有想购买铁器私下运回去的。均被查处禁绝,比卖粮不卖种查的更严。
这样的精铁炒锅,一般人家实在也没有财力购买。
再者便是火候,寻常人也不像宫里一样,大灶小灶有的是,还配烧火丫头小子。再及油盐酱醋都是昂贵之物,俱李厨娘道外头煮菜舍得放足官盐的就是好人家啦,什么大酱与荤油都得过年才吃一回了。
除非生产力继续进步,否则炒锅是很难流通开来了。
甚至在皇宫贵族里也流行不开,因炒菜还有个致命伤:要吃个新鲜热乎。
宴席上头,焖菜炖菜放上一个时辰还能吃,炒菜滋味却就失尽了。
姜沃在厨房呆了片刻,就已经判断出,只怕炒菜只能是小众产品了。
“这锅模样新鲜,太史丞教教我,咱们怎么做哇!”李厨娘是厨房的行家里手,见了新鲜的锅碗瓢盆就喜欢。
说起炒菜,姜沃脑海中冒出了最常吃的三道家常菜:西红柿炒鸡蛋、醋溜土豆丝、辣椒炒肉。
然后发现:西红柿,明朝;土豆,明朝;辣椒,明朝。
总之就是统统没有。
姜沃遗憾了五秒钟,将注意力转移到现有的东西上了:这会子葱姜蒜倒是都全了,青菜也有一些了,萝卜、茄子、白菜(菘)等都有了。
没有醋溜土豆丝,醋溜白菜丝儿酸香开胃,姜沃也很愿意吃。
于是想着前世的看过的美食视频里那样告诉李厨娘如何热油,如何用葱蒜爆香,如何下菜翻炒,至于调味倒是没说什么,李厨娘自己就会。
姜沃还像模像样总结道:“有的菜要配荤油和肉好吃,比如雪里蕻和腌的酸菘,有的却就是清清爽爽……麻油就好了。”她差点说成还未有的花生油。
她说一句李厨娘应一句,丝毫不觉得姜沃这个没下过厨的指点她个大师傅有啥不对,反而跟着捧哏:“呀,太史丞果然是有见识。”“嚯,竟有这样的说头。”
倒是把姜沃捧的不好意思起来。
李厨娘觉得姜沃无论会什么,都一点也不奇怪。
毕竟她可是有仙根被仙师点中要传授仙道的人呢!
姜沃觉得自己是古代科学家(预备役),但旁人觉得她是占星修仙者,这就是时代的差异了。
在看病的主流是跳大神的年代,李厨娘就代表了这个时代最朴素的不读书识字的百姓们——朴素的神仙皇帝主义价值观。
毕竟皇帝也称真龙天子。
别说李厨娘等人了,就连真的世家豪门也是极信命格之说的。所以朝上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们,未必看得起军功起家的大唐勋贵们,常摆出一副世庶不婚,世家不跟暴发户谈得来的骄傲面孔,但对袁天罡和李淳风都格外客气。
*
李厨娘试着炒菜的时候,姜沃就在旁边没走,努力的看着学习。李厨娘倒怕油蹦到她,又怕烟熏了她,连连让姜沃在门边看。
等炒好了一小碟醋溜菘,三人都尝了尝,觉得却是与炖煮不同,别有香味。
姜沃则跟李厨娘和媚娘一起讨论给师父做的菜谱。
最终定下来四道小菜:小葱炒鸡蛋、蒜苗炒腊肉、清炒菠薐菜(小菠菜),以及醋溜菘。
别看这几道菜里只有一道肉菜,似乎是嫌简薄了些,但其实只要有菠薐菜,那就是上档次的。
因菠薐菜是西域那边过来的,物以稀为贵,如今是价格极高昂的青菜。
类比下,就像请客时候,上一道葱烧海参一样压轴。
李厨娘已亲自去挑了一块上好的腊肉来:这会子许多菜蔬还没有,但类似于腊肉熏肉腌菜等技术却早已有了,物资匮乏的年代,勤劳又聪慧的人们总是会想到绝妙的法子,把食物做成保存更久的样子。
腊肉风干了能放很久,是所有公厨必备之品。
李厨娘又道:“太史丞只管放心,我将菜都给你洗的干净,也都切好码好盘,明儿你回来一趟拿着走,去了只下锅就成了。”一想到自己准备的菜能让仙师吃到,李厨娘已然决定洗一叶菜念一声佛,还未反应过来,袁天罡李淳风其实严格来算其实是道家方士。
只是……李厨娘说完又犯愁:“太史丞究竟没有亲自下过厨啊,总要有人与你打个下手吧,再或者烧火的丫头也要有的。”
李厨娘自己是不能擅离职守的,不然她真想去给姜沃烧火!
姜沃笑道:“李姨放心吧,太史局也有公厨,借个烧火人不难的。”
媚娘也在旁道:“便是有人烧火,你头一回独自做菜,就要做四个,只怕也手忙脚乱。”又惋惜:“可惜我被这个才人的身份圈住了,去哪儿都是限制。否则便可以去给你打下手。”
姜沃心道:便是姐姐你能去,也不敢让你去的。
袁天罡李淳风俱在,若是媚娘去了,说不准当即被人认出这就是那个‘日月当空’。
李淳风大概率会立时将媚娘送到皇帝跟前去物理毁灭。
媚娘真要见两位师父,也得换了皇帝后了——姜沃已然发现,李师父的忠心,与其说是臣子对国家的忠心,倒不如说是他对二凤皇帝的个人崇拜更多。
他对二凤皇帝死心塌地,但对皇子们就都冷冷清清的,储位不安的时候他忙不迭躲避,只肯上夜班。
而太子殿下之前那场cos突厥人想投奔突厥的事儿出来,李淳风私下气的简直要陪着二凤皇帝吐血。对着袁天罡和姜沃都吐槽过:太子殿下咋回事啊,有天可汗这样的爹,竟然还仰慕什么突厥人,知不知道突厥让你爹打的恨不得叫爸爸!
可见李淳风只是二凤皇帝的铁杆,若是将来换了皇帝,估计他对李唐皇室‘日月当空’也不会有什么强烈反对了——上回姜沃还听他跟袁天罡嘀咕道,太子若一直这般行径最后还登了基,那大唐日月并尊还好呢,瞧着太子妃苏氏挺明白的,起码不心向突厥也不间歇性发疯。
姜沃就对遗憾的媚娘道:“姐姐不用担心,不过是我的一点孝心,真手忙脚乱做的淡了咸了师父们也不会挑剔的。”
*
次日姜沃将菜下锅的时候,确实有人帮姜沃烧火,但不是什么烧火丫头,而是太史令李淳风本人。
姜沃提着李厨娘备好的水灵灵小菜来寻李淳风,说要借太史局公厨的时候,就见李淳风摇头道:“平时瞧着你在学业做官上,是个早慧的,有时候却还是傻乎乎——吃私房菜哪里能用公厨?”
说着还把食盒打开看了一眼:“居然还有这样新鲜的菠薐菜,是你特意向尚食局买来的?若是拿到公厨去叫人见了,不说旁人,只元宝就能给你都吃了。”
说着亲自扶了‘眼神不好’袁天罡的胳膊,让姜沃在身后跟着,七拐八拐,把她带到了观星台旁竹林掩映的一间小屋里。
若不仔细看,都看不到这还有间屋子。
姜沃进门,就见各色火炉俱全,李淳风变戏法似的打开一个木箱子,好家伙,各色大料调味品齐全的都快赶上尚食局了。
“师父怎么能从这里偷建一个小厨房?”这宫里对炭火的用度可是很严格的,不为用不起,是为防着走水。
李淳风笑道:“你出门看看门外的牌子,这如何是厨室呢?”
姜沃放下手里的食盒,走出去,只见门口木牌上分明刻着两个古朴的大篆:丹室。
……合着是炼丹房。
姜沃惊讶而回:“师父,您还会炼丹呢?”
怪道她觉得这屋里的炉火有点怪,不似厨房灶台,原来是炼丹的炉灶。
“飞丹合药,道家常见之法。”自古皇室就有服用丹药的习惯,到魏晋时,服用药饵更是流行到民间。李淳风虽也会炼丹,对此却并不怎么信,只拿着官用丹室当他的小厨房用。
他烧起火来非常行家,动作大开大合也很优美洒脱。
不但如此,听了姜沃要做的几道菜,又看了炒锅的厚度,便头头是道指点道什么时候该爆炒,什么时候该小火。
姜沃忽然想起,之前几次在观星台上夜班的时候,夜深时分,李淳风总会消失一段时间,回来的时候就会带一砂锅面来与他们分食。姜沃原以为是师父让公厨大师傅做的,现在看来……
“原来都是师父到这里亲手煮的面呀。”
李淳风笑看她一眼:“你吃的倒是实在,从不问问谁做的,公厨里都是分配来的厨子,谁等你到半夜三更去?”
有专业人员的指点,姜沃勉强把四盘菜上齐。
面食却是李厨娘早备好的,有糜子卷,糖馒头,还有和了油酥和牛乳做的金乳酥。
两人请袁天罡先吃,之后才动筷。
李淳风高兴,还从丹炉里摸来摸去,拿出一个铜壶,倒出来竟然是葡萄酒。
姜沃:……
“侯君集从高昌回来,虽是把自己作进去蹲大狱了,但高昌的好葡萄酒葡萄苗却是在外头传开了。圣人也喜欢葡萄酒,今年就让人种高昌葡萄酿酒,估计过不了两年,就喝上自产的葡萄酒了。”
袁天罡是早就戒酒的,姜沃下午要回太史局当值,就只倒了一小杯,敬过二位师父就算了。
一顿饭用完,两位神仙很满意,李淳风随口问道:“这又是你偶然梦中见到的?跟那白色的‘棉花’一样?”
且说姜沃有些想法和发言,李厨娘很自然理解为仙师教的,但袁天罡和李淳风自己教没教还是知道的。于是姜沃也没隐瞒,而是早早就跟师父们透露过自己会‘梦到’些东西“师父们也知我从前得了好几年离魂症,那时候也不会说话,总觉得人在这里,魂魄却去了旁的地方。见了许多不同的人事,却又像碎珠子一样穿不起来散的到处都是。有时候梦中,才会见得清晰些。”
袁天罡和李淳风还安慰她来着:“自古多有大病而知之者,甚至变成先知能通鬼神的都有,你这不算什么要紧的。也是造化,我们瞧你身上带着机数,可见你这一病,倒是入了玄门之人。”
因此棉花也好,炒锅也好,都是大大方方在师父们跟前过了明路的。
李淳风也就随口一问,他也早看出这‘炒锅’虽滋味不错,但限制太多,只怕难用于大场合,民间更难。
他问过不提,姜沃倒是对他会炼丹很感兴趣,觉得李师父真是全才。
李淳风还谦虚道:“我会的都是匠作俗事,袁师才是雅致人,他吹拉弹唱无所不精。”
袁天罡笑道:“这听起来不是什么好话啊。”又对姜沃道:“别听他的,我并不会吹拉弹唱。”
李淳风喝的略有些多,不自觉便滑出来一句:“怎么会,听闻袁师从前在平康坊弹过一曲,以至于人家北里名花都不敢再碰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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