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于是狄仁杰就拉水鬼去了——
狄仁杰有一个卢氏堂姨,出身范阳卢氏,后来嫁到了崔家,自是标准的世家。
他年少时曾受过这位姨妈的不少照顾。
说来,自高宗晚年的几年常居洛阳,不少官员都随着搬到洛阳来住。卢氏堂姨一家也不例外。
偏巧在先帝驾崩前,堂姨父也去世了。
在狄仁杰看来:如今姨妈寡居,只有一子,表弟也出了孝期,从前既然考过明经的贡举,如今也可以考官了。再有,表弟膝下也有两个与她孙女相仿的女孩儿L,一并送入上阳宫念书岂不好?
如此,也算是这一脉崔氏甚至卢氏,识趣低头了。
而且,姨妈从前总说‘膝下只有一个独子,甚是担心他的前途’等话,如今若知道孙女也可读书做官,岂不是欣慰些。
狄仁杰想的很好。
他在四月的国庆休沐,离开了洛阳城,来到了堂姨表弟守孝的京外别苑。
世家庭院深宅优美,狄仁杰在外候了片刻,才得到了堂姨的召见,正好见到表弟也在,狄仁杰都没先提家中小娘子出去读书之事,而是先说起堂姨最在意的独子前程。
狄尚书笑问道:“表弟也出了孝期,身上既有功名,不知准备考什么官职?”他还表示自己作为吏部尚书,可以为表弟参谋。
然而,只见卢堂姨板着脸冷笑道:“是,如今你已是吏部尚书,自贵自重就罢了!”
她甚至端茶送客了:“我只有这么一个儿L子,不会让他去侍奉跪拜女人做的皇帝!”[1]
狄仁杰:……
这一刻他的感觉,就像是,他千里迢迢来送温暖,结果迎面挨了个大巴掌。
问就是后悔,很后悔。
我自己做水鬼做的好好的,干嘛非想要伸手抓人呢,何况抓的还完全不对!
**
而曜初能收到这份密报,当然不是早早就监视着狄仁杰的举动。
而是卢氏堂姨这种人,能当着狄仁杰说出这话,素日里自然也少不了抱怨之言。
甚至一语斥退狄仁杰后,她不但不隐瞒此事,还把自己‘不畏强权,正言弹压吏部尚书’之事拿出来讲给过亲戚。
她的亲戚是什么人?自然多世家人。
辗转就传到了同为世家,专门收集相关信息的裴宁这里。
“我只有一子,不会让他去侍奉女人做的皇帝。”曜初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笑意终是冷了下来。
“她自己难道不是女子吗?”
曜初与姜握道:“我如今越来越明白,姨母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世上有背叛阶级的人,但整个阶级不会背叛利益。”
这位‘卢氏堂姨’是把自己放到‘世家阶级’,而并不是‘女子阶级’。
所以她会愤恨出此言。
毕竟若是世家荣光还在,以她出身卢氏,嫁了崔氏,她就是这天下的人上人,而且是无需奋斗的人上人——可以靠着娘家父祖姓氏,夫家姓氏,以及儿L子荫封的官职,就‘尊贵’一辈子。
无需她作为人去努力什么。
这样好的吸血虫的一生,却被打断了。
她如何能甘心?
尤其是朝上现在,从帝王到宰相,全都是她眼里的寒门出身女子。
在她眼里,这简直就是比隋末更甚的乱世!是颠倒的世道!
*
曜初道:“这件事一旦被翻出来,狄尚书也是牵扯其中的。”
“他从未对外提过此事。不知他是如何想的。”!
第344章 岁月如刀
镇国公主府。
议事厅。
屋内设有风轮,徐徐转动,将冰盆的凉意吹开来。
待亲卫去引领狄尚书时,曜初忍不住从主座交椅上起身,走到身后摆着的四扇刻雕春夏秋冬之景的宽大楠木屏风旁。
她扶着屏风探出半个头问道:“后面吹不到风轮,姨母热吗?叫人搬一盆冰放在后面如何?”
姜握见她如此,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她与陶姑姑带着曜初玩捉迷藏。
那时她躲在屏风后,安安也是这样扶着屏风边探出一个小脑袋来看她:“抓到姨母了。”
想到这儿,姜握笑着摆了摆手:“这屋里阴凉,并不热。”
曜初却没有即刻回去坐下,而是扶着屏风又看了片刻——
她见姨母将身上的环佩扇坠等物都已然摘了,就搁在旁边的小茶几上。显然是不欲身上配饰发出声音,让人察觉。
在她的事情上,姨母总是很细致的。
哪怕这种坐在屏风后面,替她压阵的不同寻常的要求,也都是她一提姨母就应了。
曜初回到交椅上坐下。
镇国公主府的属官不少,故而议事厅也修的颇大,主座之下,摆放着数十座椅。
此时自然无人在座,殿内空空,只有她独坐高处——
有时候议事完毕,属官们俱告退后,曜初独自坐在这殿中,也会升起一点孤家寡人之感。
但今日,她想到屏风后坐着的人,就觉得安心。
**
姜握坐在屏风之后,只能听到狄仁杰的声音。
虽然看不到面容神情,但姜握还是能很准确把握他的情绪。
显然在来的路上,狄仁杰也猜到了镇国公主‘有请’的缘故。
因此在公主提起‘卢氏不敬言辞’时,狄仁杰声音里只有苦涩,没什么此事被揭破的意外。
倒是曜初,给姜握的意外多一点。
与刚才还伏在屏风边缘看她的小公主不同,曜初面对朝臣的声音不辨喜怒不怒自威,问话也直白而简洁,带着一种与皇帝相仿的压制感。
姜握是欣慰与感慨并存:曜初面对六部尚书都能如此,想来驾驭自己属臣,更是熟谙而掌控力十足。
而对狄仁杰来说,镇国公主的问题,直指他内心真正之悔。说起来他最后悔的,还不是抓水鬼抓错了,而是——
镇国公主问道:“如此不敬之言?当日狄尚书为何不曾处置?”
狄仁杰一五一十将当日情况道来,不曾隐瞒也不曾夸大:他当日一听这话,当即是驳斥喝止的。
只是,卢堂姨并不听,并且把他扫地出门。而且狄仁杰原觉得堂姨可能是年纪大了,而且丧夫后可能悲伤到脑子出现了问题,于是是想郑重提点表弟几句的。
然而不愧是亲母子,表弟直接关上了院门,直接给他吃了个闭门羹。
狄仁杰出门后望着外面白花花的日头,想着自己大夏天跑来给自己找事,真是差点当场中暑。
然而,他上了马车后,就开始后悔了。
“不够。这样不够。”镇国公主的声音,正是当日狄仁杰离开后的心声。
他只是作为晚辈制止了卢堂姨,可他并不只是卢堂姨晚辈,他还是新朝的一部尚书!
他应该以圣神皇帝所封的官体,正式地处置这件事以儆效尤。
亦或是他可以大义灭亲,直接去圣神皇帝跟前揭发卢堂姨的不敬之言。
否则,这件事若不外传也罢,一旦为人所知,那么皇帝会如何想他呢?
你一个现任的吏部尚书,曾经的大理寺卿就在场,为何不处置此事?有心人抓住此事就可以大做文章——是不是你内心也是如此想的,不愿意跪拜女帝。
若要保自己的官途,显示自己无异心,狄仁杰应当即刻回禀皇帝。
但他也实在不忍去做。
若此话被一位吏部尚书,郑重其事递到皇帝跟前,那卢堂姨一家,最差也得是个发落边疆。
想想已经七十多岁的堂姨,若是流放必然要死在路上,想想曾经的多有照拂。
狄仁杰最终选择了守口如瓶。
但今日这件事,终是被镇国公主得知。
狄仁杰在心事重重中,倒是也有一种解脱之感。
于是在镇国公主说出‘不够’二字后,他坦然认错。
但……
他也很坦荡的表示:守口如瓶只为一点亲戚情分,他本心上并不赞同卢堂姨说的任何一个字。
“臣拜的不是女帝,是能令邦国兴盛百姓安居,遐迩平夷海清河晏的帝王。”
这才是臣子欲追随的帝王。
他顿了顿:“而皇储之事为国本,若陛下询问朝臣之意,以臣之见——”
“皇储,当为能承继圣神皇帝之志者。”而不论什么姓氏、公主与皇子。
作为六部尚书之一,圣神皇帝看好的宰相预备役之一,狄仁杰当然看得出皇帝的立储倾向。
他是支持的。
其实,作为朝中重臣,狄仁杰与镇国公主的私交并不多,但在朝上常见。
但近来,每每在朝上见到镇国公主,狄仁杰都会有一点感慨,就如今日——
今日公主穿着家常的衣裳,其实比宽大的朝服,身孕更加显眼一点。
这让狄仁杰更加清晰地想起:从有孕到现在,镇国公主一直在上朝,她负责的署衙之事,也从未放下。
她在做一种截然不同的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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