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姜握被问住了。
*
不知怎的,这一刻浮现在姜握脑海中的,是她从前完全不愿、不忍回顾的一段记忆。
此时倏尔出现在脑海里,却十分清晰。
是她前世临死之前,妈妈在她耳畔的温柔低语:“好孩子,别怕,以后就再也不疼了。”
“你放心,妈妈会好好的。”
是怕她走的不能安心。
回忆似乎很长,实在只有一瞬。
姜握听到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坚定,似乎说的是铁一般的实事。
她攥着陶姑姑的手,轻声道:“姑姑不用担心。”
“我回家去。”
陶枳目光中的担忧渐渐散去,有种空山雨后的安静,亦是回光返照的神采:“那就好。”
她再无甚可担忧。
“阿尹,薛则,还有从璧……她们都等了我很久了。”
“我也终于要去见皇后了。”
漫长的,近五十年的光阴后,她终于要去见长孙皇后了。
陶枳看了看外面长安的朝阳。
是冬日里难得极为晴好的一天。
太阳金灿灿的让人昏昏欲睡。
她闭上眼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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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攥住的手失去了温度,姜握才茫茫然站起身来。
这几日,宫正司陶枳的院外,其实一直有亲卫轮流值守。
今日当值的恰是聂雨点。
她见大司徒似一抹游魂一样缓慢走出卫国夫人的屋子,下意识就要往院内走。
然而却被旁边的人拦住。
聂雨点不由转头轻声疑惑道:“崔正卿?”
大司徒这般情态……必然是,卫国夫人已经走了。
崔朝神色寂然伤感。
他自然也明白。
“再等一等。”
不要现在进去。
不要现在去提醒她该按部就班的,为故去的亲人换寿衣、装裹、挂白幡、入殓……
就再等一等,再给她一点时间。
*
姜握走到院中,停在杏树下。
数十年前,她在这里接过了学着宫规竹牍,接受了来到这里做太极宫女官的新的一世,然后她遇到了武姐姐。
她还记得,那一年春意极旺,太极宫中树木俱是青润叠翠。
金色的日光透过院中杏树的叶隙投下来,像是一枚枚金色的杏子。
她站在树下等姑姑出门的时候,用手去接这些杏子般的光点。
而今冬日正寒,枯枝无叶。
她仰头看去,见这株杏树比当年又高了许多。
从前姑姑告诉她,这杏树是隋初建立太极宫就有了。也就是说,她来的那一年,这杏树已然五十岁有余。
那么,如此算来,至今日——
树恰已百岁。
树犹如此。*
**
洛阳蓬莱殿。
皇帝久久凝视一道飞表奏事。
严承财入内后,很快又奉命出来,带着蓬莱殿的一众宦官宫人,开始撤年节下各色鲜艳装饰并金玉富丽之物。
在撤去一盏琉璃灯之时,严承财亦忍不住背过身去,偷偷拭了回泪。
他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大司徒的情形。
在那一日前,宫正司的陶宫正曾经将他请了去,给他塞了个荷包。
陶宫正语气中带了些不自知的担忧道:“姜典正是第一回 出门当差,若有什么疏忽,严掖庭丞多帮着周全照看一二。”
严承财收了银钱,一口应下来。
毫不夸张的说,他这一世的前程富贵,都是从那一日而来。
*
而这一日,诸宰相亦奉召至蓬莱殿。
只听圣神皇帝道:“二月亲耕亲蚕礼后,朕欲巡西京长安。”
“诸卿佐皇储监国。”!
第351章 终南观星(告别章)
神都皇城。
严承财接过两封飞表奏事送至御前时,皇帝正在临窗遥想长安丧仪事。
她知从前姜握也并非没有经过师友故去,但袁仙师仙逝时是暂瞒了姜握,姜握只来得及去了一年后的祭礼。
而其余的丧仪,姜握也只去拜祭之人,这是她第一回 作为晚辈自行一一安排料理丧仪。
临丧哭送、告哀亲友,再有吊丧、行奠、起灵、路祭……
圣神皇帝想到在姜握离开洛阳前,她提前交给崔朝的另一道谕令,才稍稍放心一点:亦令长安礼部、太常官员随侍大司徒为卫国夫人治丧,一应所费皆出官中。
闻得严承财叩门之声,皇帝转身,取过两封飞表奏事来看。
她先拆的自然是姜握的。
这是一封《告哀亲友书》。
皇帝细细看了三遍,心生担忧:倒不是这封书信不正常,而是,太正常了,就是一份按规制文体写成的告哀书,只是简短了些。
她便再去拆崔朝的飞表奏事。
扯去外面的固封的红签,皇帝取出了厚度颇丰的一份奏事。自打到了长安,崔朝的奏事,便一封比一封厚起来。
是一种让皇帝每次看前,都有点心惊的厚度。
生怕是有什么大事,才让他写如此多页奏事。
皇帝先一目十行扫过去,找到了与告哀书相关的事儿——
“……与陛下书信告哀,然笔墨断续泪湿损纸,数十封皆不能成……夜披衣而坐于灵前,因日未进水米,泪稍得消减,终成一书遥寄陛下……”
皇帝不忍再回看那封简短的告哀书。
又顿时生出些迁怒崔朝之意,有花费时间写这些的功夫,怎不能劝一劝她略进食水?
叫你去,难道是做书令官,只在旁做记载之职吗?
一时倒是忘了自己是如何要求‘事无巨细皆入奏报’,又是如何提点他‘用心’多写奏报的。
皇帝先把奏事放下,亲手换了一炉新的香,静了静心。
这才把崔朝的奏事,从头到尾看过。
*
“会弹筝的宫人?”
严承财得此圣命后,起初还有点讶然。
哀期不听奏乐,这别说在朝堂上,哪怕民间也是如此。
陛下敬重卫国夫人之心,严承财都看在眼里,不但殿中撤去金玉之物,陛下连膳食都去荤腥减肴制。
这会子怎么会忽然召乐人。
然而听过陛下下一句吩咐,严承财就明白过来,连忙去选人——
陛下点名要会抚筝和魏文帝《短歌行》的宫人。
哪怕与皇帝有旧日的渊源,但严公公能在御前待久了待住了,也不只是认字,更懂不少典故礼制:魏文帝的《短歌行》,正是当年魏武帝曹操过世后,他文制此辞,抚筝和歌,以做祭奠。
是一首哀乐。
陛下忽要听此乐……严承财猜想:莫不是,大司徒将此曲选做了卫国夫人的挽歌?
何为挽歌?是为丧歌,是为哭不能胜哀,故以歌哀之。
时丧仪之上,挽歌之风盛行,尤其是朝堂官员丧仪。
《丧仪制》甚至格外规定过级别:“三品以上,方许挽歌六行三十六人;五品以上挽歌四行十有六人……”[1]
一般挽歌,都是有固定曲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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