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好,你数我听着。”
*
“自定星图,大凡二百八十三官,一千四百六十四星。”[2]
“北极五星,钩陈六星……”
她一颗颗的数过去。
身后,一片寂静。
姜握从夜晚数到天边启明星亮起,一直未曾回头一顾。
然而,姜握是很清楚,师父究竟是哪一刻走的。
星辰谙熟于心,于是她在一一历数星辰之名时,还一心二用,心底一直在重复默念一句话:我是来自于一千多年后的华夏。
这种话,她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
然而……
就在她数到‘摄提六星’之时,忽然就能够讲出口了。
说明这观星台上,只有她一个人……准确来说,是只有她一个活着的人了。
无论死亡对其余人来说是什么。
对姜握来说,死亡,就是终于能说出口的真相。
她与所有人之间,隔着一次死亡,隔着永恒的真实的自己。
姜握接着摄提六星继续数下去,直到东方既白。
“师父,天亮了。”
但师父再也不会如贞观二十三年一般问她,太史局的公文都收好了吗?明日要回长安了。
得不到回答,姜握就自言自语道:“天亮了,咱们该回长安去了。”
黎明时分,黑夜与白日相接。
翠微宫寂静无人声。
一切如旧,她低下头,在玑衡抚辰仪的铜镜上,看到自己的面容。
因系统的缘故,她体质未变,自容颜未变。
只是发已半白。
从前,她只有丝缕白发时,总是可以在梳发时稍加隐藏的。
然而如今这般形容。
只怕从今后,青丝白发,再难分别。
第352章 帝至长安
天授二年二月。
翠微宫。
崔朝亦一夜未眠。
他立在翠微宫一处不显眼宫殿的窗口处。
从这间屋子望出去,正好能看到观星台。
身后的桌上,是一盏一夜未动此时已经冷透的茶,以及一副望远镜。
望远镜是李淳风之物。
当年城建署做出最早的几只望远镜后,姜握除了送去给战场上的文成等人后,自然还留了一枚给师父。
虽做不成后世的天文望远镜,但也聊胜于无。
与罗盘一样,李淳风是很喜欢这件礼物的。
李淳风是在来翠微宫之前,把这枚望远镜单独给了崔朝。并且让崔朝在翠微宫观星台外,寻一间能望到观星台的殿宇,等着姜握。
其实原本,得知师徒两人要往翠微宫一行后,崔朝本不欲跟从打扰的。
然而李淳风如此要求,他便明白了。
*
就像当年袁仙师故去,崔朝因担心姜握,拿着她写的那首‘我亦飘零久’去给李淳风看一般。
如今,李仙师也是在担心姜握。
于他而言,能在太宗皇帝仙逝的翠微宫,在他最熟悉的观星台上离去,还有弟子陪伴在侧,自是此生心愿圆满,一了百了。
然而,被留下来的人怎么办。
故而李淳风提前将望远镜,以及一张他亲手绘的翠微宫简图交给崔朝。
他甚至还提前给崔朝规划了一下路线:“我们应当会去看看这些宫殿。你们避开正门和这几条宫道,从翠微宫南门进来吧。”
你们,而并非你。
崔朝更确定了李淳风之意。
于是崔朝落后姜握半日进翠微宫,并不是孤身一人来的。他带来了宫中善于装裹遗体,以治棺椁的丧吏。
此时,他们都安静等在这院中。
故去者仙魂渺渺,再不受羁绊。
然而活下来的人,总还有许多世俗中事要做。
就在黎明到来,天光有几分亮起时,崔朝曾取过李仙师留下的镜子看过姜握一回。
见她一夜新生的白发便知……师父应当是已然仙逝。
而不用望远镜后,崔朝自是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远远看到一道素白身影立在观星台的最高处。
卫国夫人过世后,姜握自不会再着紫袍金带的耀目官袍,亦早去官帽。
此时崔朝远望她。
霜发抱素月,似欲飘然乘云去。
有那么一瞬间,崔朝在想:若你真能乘云归去,也好。
**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许多年前,姜握第一次走上观星台,就想起过李白这首诗。
而今日,再次想起这首诗,心境自不同。
不光因为她的长辈皆已化作天上人,也是在努力去想一些以后的,似星点光芒一样,还会令她期待的事情,来压下自己捏碎系统内那枚红色骰子的心思。
她在细细算着——
如果,她能坚持活到七十六岁的话,李白就出世了。
再想想杜审言以及他已经出生的儿L子,如果她能活到八十七岁的话,杜甫也就出生了。
当然,白居易她肯定等不到就是了,毕竟她肯定活不到一百五。
说起一百五十岁,姜握不由想起孙神医。
在孙神医故去后,他的诸多医书、典籍,自然都按照他老人家的遗愿,归入了上阳宫医学院。
但朝廷的集贤殿书院和史馆,也都分别派出了数名专门负责抄写的女吏,入驻医学院的【医学著作陈列室】,将诸多书目都抄写以做备份。
姜握是去史馆看过的,孙神医一世著作颇多,需由各色轴、帙、笺区分,方能分类检索。
而负责拟孙思邈孙神医人物志初稿的,正是已经在历史学院深造一年有余,而且名列榜首的裴韫。
她遇到了一个难题:孙神医的年纪。
孙神医的年纪颇多传说,甚至按照最早的传说,孙神医是活到一百六十岁还有余。
裴韫来请教姜握——大司徒是她如今所认识的,如今还在的,与孙神医相识最早的人了。
姜握想起四十年前,她亦有此疑惑,那时孙神医就笑道:“有时候想想生前身后事——以我的《千金要方》,后世医史上应当也有点薄名。”
“思及将来史官头疼于记录我的生年时,便颇觉有趣。”
孙神医一世走在医道之上,解开了一个个的谜团,却颇有童趣地想要让他的年龄成为一个谜。
姜握看着眼前如今‘头疼的史官’。
她对裴韫如实道:“我亦不知。”
“就将所有能寻到的传说、记载都录入史册之中吧。”
*
思绪散漫如风,直到天光亮到无法忽视,太阳甚至开始刺目——
姜握终于有了勇气转过身。
师父双手交叠,坐在椅子上,安然如沉眠。
得回长安去了。
姜握一步步走下观星台,脑海中在回想丧仪的步骤——实在是很熟悉,毕竟上一场丧仪还未过去多久。
只是这里不是太极宫,有些麻烦。
她来的时候,只带了聂雨点来,得先让她在翠微宫的宫人中,寻一寻有无丧吏;还好如今是冬日,天气寒冷,无需调冰;再有,得遣人速回太极宫,取过为师父备好的寿衣和装裹之物,再有……
姜握一直沉浸在思绪中,直到走到观星台的最后一段台阶,抬头看到崔朝的那一刻,怔住了。
他如何会在这里。
而不过转瞬,姜握就明白了:以崔朝的性子,自己不要他来翠微宫,他自是不会跟来打扰的。
但他还是来了,那只能是……师父让他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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