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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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八月底,过了中秋后洛阳的天一日冷似一日了,马车上都添了小小的炭炉。
此时李敬业拎起炭炉上的紫砂壶,给姜握添了一次茶水。
殷勤过后就道:“说起英国公的爵位,我还有一事想请教大司徒。”
姜握其实猜到了他要问什么,果然,李培根很在意的眼巴巴问道:“我的爵位传给顺顺后,还能按照先帝的恩典,不降等而袭爵吗?”
他女儿,还能不能做英国公啊!
其实原本,别说按照前朝李唐的《户婚律》,按往前哪一朝的继承法,女儿都是不具备继承资格的。
就拿唐朝的《户婚律》来举个例子,若一家中有爵位,按照规定是:“公侯伯子男(爵位),皆由嫡子袭爵,庶子听宿卫也。袭爵嫡子无子孙而身亡者,国除,更不及兄弟。”[1]
也就是说,袭爵的顺序是:嫡子、嫡孙、嫡子同母弟、嫡孙同母弟,而若是这些‘嫡’都没有,庶子袭爵,还需要单独上奏疏来请示一下。
而且按照降等袭爵的规矩,很可能就是传给嫡长子,正常降二等,传给庶子再多减一等。
总之,若是嫡庶的子孙都没有,这一枝的爵位,就算到此为止了。国家会愉快收回这个爵位,从此朝廷少一份爵位开支。
但自圣神皇帝登基,尤其是镇国公主为皇储后,这种《户婚律》里的继承制必然要改的。
曜初对于‘改’‘创’这两个字可从来不陌生。
母亲已经给她做了太多的示范。
这种继承制,当然由她上书要求改制,更名正言顺,于她也更有助益——若是不改这条户婚律,她这个由嫡长女继承的世上最大的爵位,还违法了呢!
曜初:那不行,长辈们从来教育她,哪怕是皇帝的女儿,也要遵纪守法。
而此时,她既然违背了继承法,那就只好……把继承律法改掉。
不过,这条律法的改动,曜初还是很慎重的。
只是先让女儿有了袭爵的权利,而并没有规定女儿的袭爵优先权——
若一下子迈的步子太大……曜初并不惮于以恶意揣测下人性:如果规定女子继承优先,譬如嫡长女若优先于嫡长子,那么,会不会许多内心不认同这条律法的公侯伯爵家,忽然就‘生不出’女儿,或者女孩们忽然就容易‘生病夭折’了?
只怕会的。
自己吃不上饭就掀桌的行为,在哪里都不会少。
毕竟,对许多人来说,一个爵位比亲人的命可要紧多了。
京城中几乎每隔两三年,都会出现为了爵位闹出‘庶子谋害嫡子嫡孙’甚至‘嫡次子谋害兄长’等案件丑闻。
所以,曜初上书改动户婚律的第一步,也只是让女子先拥有了继承权。
如此勋贵有爵之家也更好接受——
比起没有儿孙,爵位就要被国除,那当然还是能留给自己生的女儿更好。
因在他们心里,女儿还只是‘保底选项’,所以,这条律法改过以后,如李培根一样,准备上书传爵女儿的旧式有爵之家并不多。
在姜握看来倒也没有很着急:这条律法,原本也不是给旧式人家准备的,更多是为了将来朝上的女爵们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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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公文,姜握一向是喜欢看简单明了的各种数据分析的。
今岁,婉儿还刚给她提交了一份女官的成婚情况分析表——
自有公主为皇储这明晃晃的例子在前,现在京中勋贵、官宦也多有给出色的女儿招赘的风俗。甚至已经开始蔓延到民间,不少富商也渐行此事。
毕竟在利益面前,绝大多数人的底线还是很灵活的。
原本给女儿招赘的人家,都是没有儿孙被迫给女儿找个赘婿。
可如今是,只要女儿考上官学、尤其是考上了正经官职前途有亮的那种,许多人家就不太舍得这样的女儿嫁到旁人家去了。
否则若是将来,女儿真做了大司徒那般的位极人臣,自家岂不是要后悔死。
这种思想的转变,也是在利益和实事面前,潜移默化形成的,甚至很多人都没意识到——
比如眼前的李培根。
姜握是很清楚的记得:先帝之时,李培根拜托她照顾顺顺的时候,曾说过,想让姜相帮着女儿留意个好人家,可不要将来嫁过去受拘束。
可现在,随着圣神皇帝登基,随着顺顺自己的官位眼见的前途亨通,李敬业都已经在打听女儿袭爵,是否能不降等的事儿了。
而他对女婿的要求也变成了:最好像皇储的驸马一样,做个省心的贤内助!
没错,唐愿已经变成了许多奋斗于事业女官们,颇为满意的一个模范标准。
从前女子们成婚,自然要注重出身、家世、富贵,那是因为她们的一身荣辱系在对方身上。自己多聪明,在朝事上多能出主意、在后宅多会理家都没用,只要嫁的男人发昏,她们就得跟着倒霉。
可如今,她们能去挣自己的官体荣耀,对成婚的标准自然就变成了——别耽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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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李培根眼巴巴望着她,姜握也不绕弯子,很明确对他道:“先帝定了英国公府三代不降等袭爵,自是准的。”
其实,若是顺顺足够出色争气,说不定还能给她下一代再挣一个‘不降等袭爵’。
李培根倒没想这么远,他只确定女儿还能做国公,就大大放心。
问过了他此番入京最悬心之事,李敬业又怕大司徒想起方才之事要训他,于是在腹内拼命搜寻大司徒会感兴趣的话题,努力让大司徒忘记跳树事件。
还真让他寻到了一件——
“大司徒,之前吴将军出海的时候,我还去送了呢。”
“那弘舸巨舰铺遍海面的场景,实在壮观,我说给大司徒听听吧!”
姜握比较怀疑他的描述能力,也猜到他只是不想挨骂,但事关吴英以及她很在意的航海事,她还是点头,让李敬业这个亲历者,给她细细讲讲。
是的,自去岁起,吴英终于可以不必镇守倭国,得以放肆出海开辟新路线去了。
其实这些年,限制吴英的,始终不是船只,而是人才。
既缺少能代替她镇守倭国以及兼守辽东海岸的女将,又缺少航海的专业人才。
其实此时的造船业已经颇为发达,早在从前刘仁轨扫平东海之时,就已经有各式各样的战船:楼船战舰,灵活机动的海鹘船,专门哨探和冲锋用的走舸……
且不但能造船,造船量还很大:仅洪州一地,一年内就可以造海船及双舫上千艘,而且海上运粮也已然纯熟,装载量都达到千石以上。[2]
而河运海运也越发兴旺发达,如今商人都有着‘风水为乡船作宅。’的俗语,可见船运的普遍。
圣神皇帝与姜握三年前南下蜀地的时候,也曾经亲眼见过‘舟船之胜,千轴万艘,交货往来,昼夜不歇’场景。
但开辟海上的新航线,又绝非可同日而语之事。
是直到一批批的女将到了辽东,以及航海专业的毕业生也到吴英麾下报道后,她才终于能组织舰队出航——
海上航行,尤其是寻找新路线是多么危险的事情,不言而喻。若无有一支训练有素配合得宜的队伍,无有专业人才,姜握是不许吴英乱动的。
此番送到吴英麾下的毕业生,各有所长:除了精于船只驾驶、了解船只构造和维修的专业人员外,还有擅长船舶人员物资调配管理者,专门研究航海上气象与洋流学者,甚至姜握还给舰队配备了专门的外交学院人才,以及经济学院擅长商业贸易的毕业生。
毕竟出门一趟,肯定不是开空船,必要与各地进行贸易。
术业有专攻,贸易之事指望航海专业的人才兼任,还是差一点,依旧要辛相学院中调理出来的专业人才顶上。
用辛相的话说:组织一次舰队出海,也不是小花销,最好能都路上就把成本都赚回来啊。
“大司徒,我去舰队的每一艘船上都看了。”
李敬业还在敬业地描述:他也是带领过战船军队的人,但远航舰队自然与作战的船队组成不同,除了航行的主船,还有有随护在侧的马船、卫船、甚至食水船、匠船等皆有所备。
可见吴英虽然远航之心甚浓,恨不得立马就出发,但准备工作做的并不浮躁。
也是姜握额外给她写了好几封信来强调安全问题:以国朝如今的财力,说句实在的,千百只船只的耗损是经得起的。一处造船港一年也就造出来了。
但人才的耗损,真是经不起!
譬如吴英这一回走,是货真价实带走了一大半的‘航海专业’毕业生。若是有了远航的实际经验,将来各个都是能回来做老师的宝贵人才啊!
除了叮嘱的信函外,姜握还给吴英画了不少作物的图谱。
她也很期待——
在她离开这里之前,哪怕吃不上草莓(毕竟野生草莓也是十四世纪欧洲才开始试着培育的),但或许能吃上红薯和土豆。
而红薯,在粮食史上,又实实在在是重要的救灾粮。
哪怕旁的都没有,只寻回红薯一物,从前所有在航海上的投入,都完全是物超所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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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业很松了口气:果然说起吴将军来,大司徒的注意力就转移了,没有就方才的事儿骂他。
而此时马车已经从上阳宫驶入了洛阳皇城。
李敬业望着窗外——
这次不是找话题了,而是真的特别惊异,指着外面问道:“大司徒,我刚进神都不久就看到了,这正在修建的通天一般的宫殿是什么啊!”
姜握也随着他的手指望出去。
“是明堂。”
天子坐明堂的明堂。
如今明堂的中心柱已经立了起来,也就是高度已定。李敬业忍不住仰头去看,脖子都快折了才目测出来:“这高要有三百尺了吧,这若是建成了,便是古往今来最高的殿宇了!”
姜握道:“你既回到洛阳,有看到明堂彻底落成的一天——如今且先跟我去尚书省,说一说方才上阳宫之事。”
李敬业立刻蔫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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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进入尚书省时,倒正好跟要出门的裴行俭撞了个对面。
李培根脸上的表情顿改,堆起热情笑脸来,与女儿的上峰之一打招呼:“裴相!”
还不忘赞美:“裴相真是风度翩翩风采如旧啊!”
然后更热情表示,要给裴相府上送人参。
吃了他的人参,可要好好照应他家顺顺啊。
倒是裴行俭看到李敬业后,不由想起一事:“大司徒,若是今日陛下无暇召见李都护,不如让他去拜访一下乐城郡公。”
“乐城郡公必然愿意听一听辽东之事。”
刘仁轨一世军功,尽在东海之上。
如今年老后,倒是越发怀念战场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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