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其实当年,姜握说这句话的表情,圣神皇帝并没有看见。
虽则当时已然是二圣临朝,她也坐在丹陛之上,但当时姜握这句话不是面对帝王说的,她是转过身面对着质问她的李敬玄,面对着文武百官说的。
故而圣神皇帝当日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熟悉而坚定。
不过圣神皇帝虽看不见她的神情,却能看到文武百官的神情。
当时含元殿上的臣子,除了还在世的李勣大将军,以及王神玉裴行俭等寥寥几人,神色没什么变化,绝大部分臣子都是吃惊的——
姜相居然真的想上凌烟阁,而且,她居然当众说出来了!
当年,所有朝臣们会吃惊,会在心里腹诽。
然而如今,哪怕皇帝还未正式在大朝会上提出本朝凌烟阁之事,但她也能想到,一旦提起这件事,朝臣们会是什么反应。
果然,月初大朝会上,圣神皇帝一提此事,朝臣们的都颇为心旌动摇。
尤其是凡是着紫袍者,都忍不住想一想:不知陛下第一回 定凌烟阁之图,会选多少臣子入内?
有人便忍不住要算起来:若是选十个,似乎有些危险,但若是选二十四个,是不是能有我呢?
但是,这一回定凌烟阁之事,已经没什么人关注姜握了——反正大司徒总是会上本朝凌烟阁的。
这属于一定会有的、无需讨论的一个名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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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相府。
两位已经内定保送的凌烟阁(亦可称为明堂阁)之臣,正在赏花聊天。
姜握曾经以为,宫中海棠以及她府上的海棠,已经是花开如锦云霞灿漫的瑶池佳品,后来才发现,王神玉这里,真是什么花都养的好。
她赞过后,却听王神玉道:“这便是术业有专攻吧。”
姜握:……
一个都要上凌烟阁的宰相,说出‘养花’才是他的术业专攻,若是让其余还在宦海沉浮的朝臣们听了,得多心酸啊。
而王神玉对自己即将入凌烟阁之事也颇多感慨——
倒不是觉得自己不配:王神玉不是妄自菲薄之人,去岁与姜握说起他‘无用,不重要’,也只是说现在的朝廷已经有辈出的年轻人,再留他宰相位没多大用处了。
但从前,他也是主备过旱灾,亦是资考授官、捡田扩户、贡举改制等事的主理者之一。
他有时候回头去看,都惊异地要夸一夸自己:我还干过这么多事儿呢?
于是此番,他的感慨多是:“若杜师地下有知,一定惊讶坏了。”
杜如晦当年只把这位学生调到司农寺去,自是知道他为人懒散,是指望他干好本职工作,能够看好司农寺就行了。
杜相必是想不到,将来这位学生,历经三朝,跟自己一样做了宰相挂入了凌烟阁。
两人赏过花喝过茶,王神玉又盯着她问道:“六月,可就是刘仁轨的九十大寿了。”
姜握左顾右盼看风景。
她知道王神玉是何意:他从前是数次表示过,我总不能比刘仁轨致仕还晚吧。
可今岁,刘仁轨过了九十大寿,就要上书致仕了,王神玉还特意去乐城郡公府确定过此事。
一想刘仁轨都要彻底致仕了,他却还处于一种特殊的宰相状态,王神玉就觉得这世道没有道理了!
他问姜握道:“难道真要到‘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这般九十而不能致仕的日子?”[1]
姜握努力说服他看好的方面:“王相八十岁,就过上了原本九十岁才能过的‘天子欲有问焉,则就其室’的生活,是不是很欣慰呢?”
王神玉看了她片刻后,点着头道:“怪道人说‘慈不掌兵善不为官’,当真如此。”
姜握:……这不是连自己都损进去了?何等杀敌一千自损一千啊。
*
证圣元年秋,上阳宫开学后,刘仁轨方上书致仕。
次年,证圣二年春。
乐城郡公刘仁轨无病而老,逝于洛阳,终年九十一岁。
帝为之辍朝三日,令在京百官以次赴吊,册赠并州大都督。
诏陪葬乾陵,谥曰文献。[2]
第362章 纸币
证圣二年春。
姜握将一贯钱放在一张桑穰纸上。
*
来到这里数十载的时光,她曾参观过许多长辈、亲友、同僚的收藏——
譬如她曾经作为一只搬运鼠,不断把两位师父的藏书带给彼时被困在掖庭的武姐姐看。
比如曾令她叹为观止的孙神医医书典藏、药材收藏。
再比如受邀参观王神玉搜罗的佳品花木;阎立本、王鸣珂这种爱画之人收集的画作;辛相收集的各种钱币……
甚至姜握自己也是个收藏家:她乐此不疲收藏各种‘名人’的真迹手稿。
之所以是引号的‘名人’,自是只有她自己能理解的定义。
毕竟按此世的现实来说,姜握如今也算是名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来说:假如她这位大司徒手稿,与如今文学院的学生张若虚的诗词手稿,放在一起告知世人只能选一张带走。
这世上大概只有她,会选张若虚的手稿。
总之,姜握实在是参观过许多收藏的。
然而刘仁轨的收藏,依旧让她有些意外。
*
去年秋日,刘仁轨上书致仕。
如此历经四朝(高祖李渊的武德年间,刘仁轨做了第一个官从九品参军),传奇一世的老臣致仕,史馆与报社都应派出官员来专访,以期获得刘相本人第一视角详细资料。
但……
无论已经是史馆掌固的裴韫,还是如今已做了两年主编的周荞,对于上门去‘单独面对且要深入采访’刘仁轨,均十分打怵。
无它,这两位都是上阳宫高等学校的第一批毕业生。
既然是学生,谁能不怕教导处主任呢?哪怕是好学生,也不可能永远不犯点错。
她俩原本是准备一起登门拜访,一来不打扰乐城郡公两次,二来(主要原因)也可以彼此鼓励安慰。
不过,就在她们鼓起勇气真正出发之前,听闻大司徒要登门拜访乐城郡公,亲送重阳节礼。
两人如遭大赦,一起来到尚书省,请求跟大司徒同行。
姜握一边应允,一边淡然表示:乐城郡公只是严肃了些,有什么好怕?
周荞眼睛亮亮望着姜握信服点头——自多年前姜握把她从江南西道罗家带走,周荞对姜握一直有种毫无道理的盲目信任:果然是大司徒,什么都不怕!
倒是裴韫低下头,为大司徒这句话偷着笑了一下。
作为裴行俭的女儿,她曾听父亲讲过一事:先帝年间,还是尚书左仆射的刘仁轨从辽东归来,进院的时候,王相、姜相与裴相三位宰相如同蹲窗口的猫猫一样欢迎刘相。
结果被刘相一句‘怎么还闲着在窗口看风景’吓得三位宰相当场作鸟兽散。
谁不怕刘相呢?
*
当日的乐城郡公府。
裴韫和周荞,像两只乖巧的小鹌鹑一样坐在下首,静候大司徒与乐城郡公寒暄。
而刘仁轨在搞明白史馆和报社的来意后,静想了片刻,似是在回忆他漫长的过往,一时不知如何说起。
而沉思片刻后,刘仁轨起身,要先带她们去看看自己入仕七十余年来从未中断的收藏。
专门收藏起来的一类或者几类物件,多半是出于爱好,亦或是对自己有重大意义。
姜握在走进刘仁轨的收藏室之前,有想过如刘相这般的卷王和狠人,他专门收藏之物会是什么?
是他每一任官职的鱼符以及吏部任官文书?是他每到一地为官,为百姓所做之事记?是他曾经扫平东夷各国时取回来的战利纪念品?
直到进了专门的一处小阁,姜握才发现,都不是。
是纸。
没有任何字迹的,各种材质的纸。
裴韫和周荞都是出版署出身,对纸张再熟悉不过了,她们很快发现,乐城郡公收藏的纸张,应当是按照年份来的——
从现在她们极少能够见到的粗糙的苎麻纸,以及旧麻布衣裳捣碎为浆做成的粗麻纸。
到贞观以及高宗早些年,专门用于书写公文的剡纸。
以及这些年因剡纸原料剡溪藤快要被砍绝,故而由出版署研制改进的公文用纸:夹江竹纸和楮皮(构树皮纸)
……
各种不同的纸张。
乐城郡公为何要收藏这么多纸。
刘仁轨望着这不同时期的纸张道:“我少时家贫,又逢隋末乱世,无以为学。”
能读书认字,可以靠祖上好不容易留下来的几本书,再去蹭学。
但写字练字就不行了,实在买不起纸笔。
“凡有闲暇,就折了树枝在沙地上练字。若无沙地,就在空中写。十数年未有间断学业。”[1]
这养成了他后来收藏纸的习惯。
而姜握望着这满屋的纸,更加确认了一个她从前就明白的道理:刘相并非是做官才这么卷,而正是因为他这么卷,才有机会从隋末乱世走出来做官,才能够一步步做到宰相——毕竟,刘相的官途从来不顺当,等他被调任辽东,终于真正有机会建功立业的时候,已经快要六十岁了。
在此前,他几乎做遍了各种地方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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