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于是大司徒送了一块朱色木牌来给她,好让她无论何时到洛阳,都无需递名帖排队候见,而是可以直接去姜宅。
这一路上,每一晚辛幼萍都要拿出手镜匣来看一看这块木牌还在。
而木牌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那是祖父单独留给她的信,哪怕在病榻上,祖父也为她考虑到了入京后的各种情况。
祖父虽做过宰相,但伯父、二叔和她父亲显然都未继承祖父的做官的本事,因此皆未留在京城为官,堂姐毕业后也离开了京城。
这就导致了她上京后只能先住逆旅。
之后……
祖父说过大司徒最喜欢聪明的女孩子,且她知道辛家无人在京中为官,必然会留辛幼萍在姜府暂住。直到辛幼萍考过上阳宫学校,就可以入校寄宿了。
当然,祖父也替她考虑了意外情况:比如她上京的时候,大司徒正好随圣驾西巡长安,亦或是旁的缘故并不在洛阳,那就——辛幼萍看着信上的地址和称谓。
祖父让她去寻同样已经致仕的宰相,当年的中书令,如今的太原郡公王公。
辛幼萍记得这位王相,祖父致仕前还带她去拜见过。
祖父信中写道从他还是侍郎,王公也不是宰相,只是司农寺官员时就常坐在户部不走,这几十年不知道给他添了多少麻烦。那么,代故人照顾一下晚辈也是应当的。
当然,辛相如此交代孙女,更主要的原因是:旁的故交(譬如时不时想去边境溜达的裴教导处主任、公务繁忙库狄相、李相、狄相等)都可能因各种朝事不在洛阳,但辛相知道王神玉不会。
他好容易致仕,必然窝在府中侍弄花草,过他的神仙日子。
而多年同僚好友彼此了解,辛相临去前很放心:大司徒不必说,而托付给王神玉的事儿,也都从来有可托底。
他不必再担心孙女上京后的事儿。
**
次日,辛幼萍呆呆站在姜府门口。
她不是没想过大司徒可能会不在京中,但她真没想过,姜府门口会挂着明显的白幡等物。
这场景她太熟悉了,分明是家中有丧仪才会如此。
辛幼萍知道大司徒已然年过七旬,但,但她可是位极人臣的大司徒与尚书左仆射啊,她若故去,洛阳城内不会无声无息,一切如常。
那还有谁能令姜府门口挂灵幡?
是……
姜府中有穿着素服的女卫走出,证实了辛幼萍的猜想。
果然是前太常寺卿崔朝一月前故去,大司徒此时并不在京中,而是送灵归于长安——崔正卿以旨陪葬先帝乾陵。
且辛幼萍是之后才知道,圣神皇帝此时也西巡长安不在京中。
此时她只是有些怔怔站在门口。
倒是留守姜府的女卫,显然极有经验,她也不因辛幼萍是年轻女娘而怠慢,只问她要不要留下名帖,等大司徒回洛阳再递上。
而见到辛幼萍取出的是‘红牌’,留守女卫都惊了一下——
还好她毫无怠慢且留心多问了一句。府上会发的朱头木牌可不多,必是重要之事。
于是她按照大司徒之前留下的话,并没有让辛幼萍离开,而是带着她进入皇城入东宫请见皇储。
辛幼萍有些忐忑。
她想过入京后的许多情形,见大司徒怎么问好行礼,见王相又该说什么。
可,真没想过会直接入东宫见皇储。
*
监国的皇储亦穿素淡常服,神色中有着难掩的沉郁之色。
然殿下虽心绪不佳,待她却很和气。
而见东宫属臣收下那一箱钱币后,辛幼萍一路上悬着的心,终于有些落下了。
就在她告退时,就听皇储问起她入京后的居所,得知辛相的安排后,沉吟片刻道:“不如你留在东宫吧。”
这些年女儿常去拜访王相(吃点心),曜初自知王相府中倒有的是房舍,但并无与辛幼萍年纪相仿的女孩为伴。
曜初问过辛幼萍的年纪,也只比阿鲤大三岁。
既如此,倒是留在东宫为好,一来东宫中女官与女孩子都多,也便于一同读书;二来……两个孩子都算是失了祖父的,也可彼此有个慰藉。
曜初瞧得出:阿鲤在自己跟前一直表现的很懂事坚强,想来是怕惹她伤心。毕竟她还要监国,有诸多朝政庶务需要料理。
但阿鲤从小长在姜府,尤其是阿鲤六岁后姨父就致仕了,更多陪着阿鲤,给她做了不知多少点心。
此时亲人故去,那孩子如何会不伤心。
**
辛幼萍留在了东宫。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武赪郡主,见到她此后相伴一世的皇帝。
当然,此时的幼萍并不知多年后的事。
她只是按礼数上前问好。
十四岁的郡主眼睛红红的,显然刚刚哭过,但见到她却并不疏忽冷淡,而是抬眼温声道:“你是辛司空的孙女?我听阿娘说你是从陇西道赶到京城,真是辛苦了。”
*
在辛幼萍住到东宫后,武赪确实多了可说话的人——
毕竟她的亲妹妹还太小,才五岁有余。虽然妹妹现在也在哭,也想去姜府寻太母,寻阿翁。
但武赪知道,妹妹会渐渐忘记的,与武赪相比,妹妹去姜府其实没有太多。
而且,武赪作为长姐,会好生照顾妹妹,却无法与此时还是孩童的妹妹共同分担这份痛苦和伤痛。
于是,她与比她大三岁,也才失去祖父不久的辛幼萍,倒是更能分享彼此的伤怀。
而这一夜,她梦到了小时候的事——
武赪从小就吃的出各种点心的区别,譬如桂花糕若不是王相府上的,可不能糊弄过她。
而从前她在姜府吃的点心,自然都是崔朝亲手做的。
但是后来几年,武赪注意到姜府出现了好几个厨娘,在学做菜做点心。
而去岁,崔朝将两盘点心端给了阿鲤。
那是阿鲤第一次没有尝出来,哪一盘是厨娘做的,味道实在是一模一样。
崔朝见此方笑道:“阿鲤都尝不出分别,她自也尝不出来的。”
武赪自梦中醒来,取过棉帕抹去眼角的泪水。
她坐起身来望着窗外,看向长安的方向。
第375章 “近来人事已消磨”
长安。
乾陵。
除了祭祀所用的献殿、司马院、下宫等殿宇,就在去主陵五里处,还有供后代皇帝谒陵时,暂且驻跸斋沐的行宫。
因乾陵起建之时,高宗是住在大明宫内的,因此这处行宫的布局,倒是与大明宫的帝王寝殿仿佛。
海棠满树,在夜色灯火中若云蒸霞蔚。
姜握住在这里,不免会有一点恍惚。
似乎这一世,走过太极宫、上阳宫、洛阳紫薇城后,又开始倒带了一样。
她伏在窗口安静看了一会儿L‘高烛照红妆’。
直到风吹海棠花落如雨,她才起身从匣中取出一枚占风铎,挂在窗口。
圣神皇帝进门的时候,正看到她站在窗边往金钩上挂占风铎的背影,发丝如雪,也如这春日皎皎月光,被窗外高悬的灯烛映成一片微红。
“陛下。”
“咱们可在这儿L多住两日。”皇帝伸手,捻去她发间方才掉落的海棠花瓣。
姜握从桌上拿起半透明似的花瓣,刚要开口,一阵春风拂过吹动玉片做成的占风铎叮玲作响,当真是敲冰戛玉之声。
姜握听过风声,忽然道:“初见之时,是晋王请我为他算西域之行可安稳。”
她无需特意指出谁与谁初见之时,毕竟那一日在场的四人都明白。
只是如今能听懂的,自然只有她与皇帝两人了。
圣神皇帝也在榻上坐下来:这些日子,姜握其实很少提起崔朝,只是按部就班地起居坐卧。
而臣子陪葬皇陵的一应流程,自然是太常寺的人最清楚。于是崔朝棺椁至长安后,接下来的步骤,圣神皇帝就都交由长安太常寺卿带人妥帖料理。
姜握一直随行看着。
直到今日封土,她亲手将第一捧土轻轻抛在棺椁上,泥土打在木板上的声音,有点像沉闷的落雨。
许多回忆不免纷至沓来。
春夜温柔如许,在皇帝听来,姜握的声音也依旧如玲玲振玉,与悬挂的占风铎仿佛。
姜握看着对面的亲人:“当时我与他们道——崔使节骨有荣贵,必得晚途安惬,兼年寿久长。想来年少时波折,便是艰难困苦,玉汝于成。”
“如今看来,我十几岁的卦象就颇准。”姜握还对着皇帝笑了笑。
十七岁的她,觉得人假如能活到六七十岁,那绝对算是年寿久长。
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
**
崔朝去的并不突兀,是很像一朵安静的花。
从开放到慢慢露出些枯萎之意,到真正落下,一切都有迹可循。
姜握循迹走来,走到今日。
“我只是一个寻常的人。”崔朝如是对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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