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四木
姜沃不由想起前世看《警世恒言》,里头有这样一句话:“有冤报冤,有仇报仇……让我者生,挡我者死。”[2]
这就是媚娘,她何曾变过?
*
“武才人。”严承财在外头轻轻叩门。
媚娘打开门,就见严承财拿了册子请她签个名字:“尚服局送来的料子,才人可都拆了看了?没有短缺或者夹杂织坏的料子吧?”
都确认无误后,名册要再交回尚服局去,证明这些才人们已经验过了本月衣料无误。
媚娘写字的时候,严承财却又迅速递上一个小小的信封。
她不动声色收下,关上门一看,见封口处印着一个熟悉的‘月’印。
媚娘便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日’印,印过确定是姜沃送来的信无疑,这才连忙拆开——这会子特意送信来,不会有什么要紧事吧。
媚娘看清信内容的时候,不由笑了。
与其说是一封信,不如说是一幅画。
画上一只猞猁,居然动作神态像人一样,一手拎了小鞭子,一手举了块牌子。线条很简单,却很生动。
媚娘一见便知:王才人之事,她已经知道了啊。
所以才送来这样一封哄她高兴的信。
小猞猁举的牌子上是三个字:“诸事安?”
媚娘推开窗。
天放晴了。
春日的风穿过窗子,拂过她的衣袂,也似乎吹走了这些时日北漪园沉闷的气闷。
她落笔。
“诸事安,勿念。”
*
李勣回到长安时,正赶上太子之案的终审。
他奉命至大理寺,见到了就在一月前,还与他一并‘图形凌烟阁’的侯君集。
第50章 庶人
李勣见到的不只有侯君集,还有同在此谋反案中的其余重量级人物:汉王李元昌、驸马都尉杜荷,专管皇城一支宿卫军的中郎将李安俨。
李勣也就越发明白,为何这次归京,宫中戒卫如此森严:这主犯不是宗亲,就是掌过兵权的武将。
他只看卷宗,没有跟任何人再问话——也没那个必要了,这案子已经被审的格外清晰了。朝中凡有大案,都要司会审,但此案连司会审都不够分量。皇帝另外指了房玄龄、长孙无忌、褚遂良、岑文本等一干心腹重臣都来监审。
此等阵容,那已经写好的卷宗,必是每个字都经过反复审问,推敲斟酌确定无误,才落于纸上的。
*
且说李勣回京后入宫拜见,皇帝便让他一并去大理寺监审此案。
他先领命,然后小心翼翼禀奏自己的差事:那个,陛下,臣这边还带回来个谋反的皇子,等待陛下发落呢。
当然,李勣说话还是很委婉的,他只道:齐王正在宫外马车上痛哭想要向圣人请罪,只因无诏不敢入宫。
皇帝极疲惫似的挥挥手。
“在外荒淫无道鱼肉百姓,肆意诛杀忠良。哪里是皇子,不过国贼尔。你正好要去大理寺,将他一并带了去审了就是。”
言下之意,这是连见也不肯一见,直接把齐王当成普通谋反罪臣,送到司,让一并审了算完。
李勣再次负责押送齐王,可谓是送佛送上西,将人送到了大理寺。
在司同僚们幽怨的目光中,将这项烫手的工作交接了出去。
*
李勣看过卷宗后,长孙无忌处就打发人请李勣过去私下一叙。
长孙无忌一改年前意气风发,也是面容颇为憔悴煎熬:他哪怕有想捧雉奴做储君的心思,也绝不想看着太子是因谋反失去储君位的!这是要人头落地的呀!
他这些时日反复剖析审理此案,格外想把太子摘出去。
然而好难!
长孙无忌简直要把心肝叹出来了:“实在罪证确凿,太子私蓄刺客,欲杀魏王,人证分明。且太子也曾亲口与侯君集一众人商议过逼宫事。”
甚至还有完整的计划。准备寻一日,
让太子装个重病不起,借着父子之情把皇帝骗到东宫去扣押起来,然后派出刺客杀掉魏王李泰,太子即刻登基。
李勣:……
他其实也看得出来,皇帝对太子父子之情未断绝,虽说此番必要废太子,但肯定是想要留嫡长子一命——只看特意点了长孙无忌为主审便可知了。而且至今,太子也一直是禁在东宫,不受任何官员的审问。
那看看对照组李祐,现在已经开始走‘司会审’流程了。
于是李勣也跟着长孙无忌的思路,一起努力给太子找补一二,绞尽脑汁道:“我方才看了卷宗——太子从没有加害于圣人之心。”
长孙无忌摇头:这有啥用。自古来兄弟相杀的皇子很多,但极少极少有明面上敢弑君杀父的。有这样的名声如何做天子?
就像当年皇帝也只能干脆利落做掉兄弟,然后奉父亲李渊为太上皇,之后再拿下皇位。
太子的谋反计划中,没有加害生父性命这一条,实在不算什么免罪条款。
长孙无忌使劲掐了掐眉心。
他最近显然经常做这个动作,以至于眉心有一块紫色的淤痕。他用力握了李勣的手道:“还好懋功回来的及时——我有一事托付懋功。”
李勣忙道:“长孙兄只管说。”
“我因是太子亲舅,又是此回主审,不好出言。其余陪审的房相等人亦是如此,唯有懋功,是才回京城。”
“若是明日去圣人前回话,圣人问起该如何处置太子,还请懋功出面恳求圣人留太子一命——我保懋功无事!圣人心意便是如此,只是自己不好说出口,非得有人求他才好顺着台阶下来!”
李勣听完诚恳道:“长孙兄所言,何尝不是我心中所想?方才我见圣人去,只见不过一月余,圣人竟多了不少白发!必是心痛太子之故。”
*
次日,由长孙无忌房玄龄亲拟文书,禀奏圣人,按律法旧例,谋反罪在不赦,此案主犯皆应伏诛。
好在,除了长孙无忌拜托的李勣外,还有善体圣心的人,几人不约而同,纷纷附和李勣之言,为太子求情,只道有父子情分在,可照死罪减一等,废为庶人流放边境便是。
但皇帝却未置可否,直接命众臣先退下,单独留下长孙无忌。
且说皇帝此举,倒是让方才‘赌一把’为太子说话的几个臣子七上八下的:不会是我们忖度错了圣意?皇帝其实是想杀掉谋反的儿子吧!也是,哪有皇帝能忍耐谋反之人啊!
想到可能赌错了皇帝的心思,把自己的脑袋都赌进去,几个附和李勣的臣子都瑟瑟发抖起来。
唯有李勣很坦然,皇帝是对司提出的新处置不满,但他们大方向绝对没错——
果然,屏退群臣的二凤皇帝,对长孙无忌道:“废为庶人不说还要流放苦寒之地?承乾如何能受得了?”
长孙无忌面对皇帝的问话也无奈:那咋办,依律谋反证据确凿,必得伏诛呢!若是连废为庶人流放都不做,如何能服天下人心?太子,说到底也是臣。臣谋反,君若不严以处置,岂不是……让天下臣民,尤其是宗亲们觉得,谋反也不过如此?
所以历来甭管是皇帝的亲儿子,还是建过大功的将领,亦或是皇亲国戚,只要是谋反,全都得拉出去砍了以儆效尤。
能保住太子一条命,真的已经是极限了。
皇帝沉默半晌,叹了口气:“你去见一见承乾吧。”
长孙无忌清楚皇帝的心思,是非想要找个理由,让儿子免于流放苦寒之地,最好还能留下点爵位,哪怕是个县伯,县男的,也总比庶人强,能够有人服侍在侧,以此终老。
皇帝已经见过一次太子了,然而承乾除了干脆利落的认罪什么都不说。
只好让长孙无忌再去一次。
*
东宫正殿的门开启,春日的阳光照进来。
李承乾觉得有些刺眼,眯了眯眼睛,才看清从光里走进来的人。
是长孙无忌。
他神色很温和,声音也放的低缓,开门见山道:“承乾,你有什么苦衷,能不能说与我?”
是以舅舅问外甥的口吻。
他也确实不明白:“承乾,你为何想要谋反?”
为什么呢?
李承乾闭上眼,似乎回到了一片扎眼的白色中。
那是他的太子太师魏征过世的灵堂。在那一片白色中,李泰坐在自己旁边,恣意嘲讽,说自己没有天命,克死了一个又一个扶持他的老师。
当时李承乾看着李泰的侧脸,心里很平静,也很疯狂的决定:嗯,哪怕他们是同父同母的同胞兄弟,儿时也曾有过相伴、一起玩闹的好时候。但现在,看着李泰的脸,他很想,真的很想杀了他。
就像李泰,此时此刻一定也很希望,他这个挡着太子之路的哥哥去死一样。
李承乾将最后一把纸钱洒在盆里,看它们烧成灰,就像看他与李泰曾经的兄弟之分,烧的只剩下一捧浮灰。
后来,是侯君集找上了他。
李承乾一直知道,侯君集心中对父皇颇为怨愤:觉得他明明是灭高昌的大功臣,不过是些许贪墨敛财之事,皇帝竟然直接将他下入狱中。
更何况,从那之后,皇帝就把他闲置了——他是能征善战不错,但大唐此时真不缺名将,他犯了错误被雪藏,有的是人能顶上,比如说去打薛延陀,李勣干的照样很好。
侯君集越发郁闷。他脑海中偶尔有一个念头:若是太子当了皇帝,必然只会倚重他的。
就像太子要打张玄素一顿出气,无人可用,只有他肯帮忙一样。
若是太子登基,他必然是第一从龙之功。
很快,侯君集这个想法,就有了施展的沃土。
他那个做东宫千牛卫的女婿,脸色煞白跑来跟他说:发现太子私蓄刺客,要杀魏王!
侯君集:天助我也!
太子原来也有逼宫谋反之心!
侯君直接把杀弟跟逼宫画了等号,于是直接来到李承乾跟前说,愿随太子共图大事,辅佐太子登基。
李承乾当时觉得很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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