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稷馨
一位副将看过四周后来报:“军备损坏,散落一地,何将军走的时候十分的匆忙,像是有什么人袭击营地后,何将军顺着追了过去。”
他蹲下身子,摸了摸马蹄印,朝尧山的方向望去,“末将记得绘着隐阳城山川地形的图上,记载了尧山极其险峻,何将军莫不是突进至山中了。”
薛怀忠脸色覆盖住一层冰霜,“怕是中计了。”
“调动两万人马,按照留下的印记搜寻,务必谨慎,其余人清理营地。”
那副将很快便清点了两万将士出列,浩浩荡荡地朝着尧山前进。
祁邵和薛怀忠在收拾后的主账中休憩,只见负责观望敌军的小兵突然连滚带爬地冲进营帐,颤声道:“陛、陛下,将军……不好了!”
薛将军皱起眉头,冷斥道:“什么不好了?说清楚些,这样慌里慌张的,冲撞了陛下拿你是问。”
“……隐阳城在城门上……挂出了……”
祁邵见他吓得六神无主,也懒得耐着性子听他说,一把夺过千里镜,大踏步地走出营帐,向城门望去。
透过千里镜——
城头上插着两柄锋锐无比的红缨长枪,那长枪之上,还刺着两颗死不瞑目的人头。
脚下一个踉跄,祁邵面如金纸,嘴唇翕动,冷汗不住地向下滴落。
薛怀忠扶住他,连唤了几声陛下,才将祁邵的三魂六魄给收拢于体内,见他说不出话来,薛怀忠又拿过千里镜看向城楼。
一双常年稳握刀枪的手却在此时忍不住颤抖起来。
薛怀忠紧咬牙关,心中悲恸到了极点:“阿爹……好个昏君,竟连全尸也不愿留给我父……”
二人皆煞白着嘴唇,痛苦了好久才定下心神。
祁邵抽出一柄厚脊陌刀,满目狰狞地怒道:“传令下去,今夜全力攻城,为祖父血仇!”
“杀一个人,便赏一吊钱,与诸将士共享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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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阳城角楼之上,坐着两个士兵,正端着碗大口喝酒,抱怨道:“这楚王殿下都带兵出城袭击敌军了,怎么还要我们来负责瞭望。”
“是啊,我们又不是隐阳人,这地方这穷又破,要我说,干脆就退到许州去多好,龚大人也是,还不带着我们撤退。”
他醉醺醺地看了眼空酒碗,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准备再拿一罐酒来,却突然听见城门外震颤大地的战鼓之声响起。
还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待看清楚那无边无际的兵马后,被那点儿黄汤灌得晕乎晕乎的脑袋终于彻底清醒了。
他惨白着脸,扯开嗓子拼命地吼叫道:“敌袭——敌袭——”
造壕车滚滚前行,旌旗高高飘动,金鼓如雷,战马嘶鸣,呐喊震天。
无数箭矢自墙头上密密麻麻地射出,却轻松地被造壕车前的盾牌遮挡着,敌军将身体牢牢地藏匿于数万驾造壕车,一直行至城楼之下,将泥土倒入城外的沟壑中,硬生生填平了土地。
虎豹军又从车下站出,对着城楼上放箭,可他们的箭头上却绑着火药,一时间火焰乱窜,浓烟阵阵,城墙上的弓箭手被浓烟遮住视线,无法视物,只好对着浓雾一通攒射。
战鼓声密集如雨,震动入云,黑压压的大军不断前行着,数条云梯架上墙头,虎豹军气势甚足,不要命地向上爬,而守城的将士们丢了弓弩,换上刀剑,与敌军殊死搏斗,血肉纷飞,喊杀之声响彻天边,斑驳的血迹洒满城墙,凄厉的惨呼声不绝于耳。
见此情状,张元德心胆俱裂,无数亲卫围过来想要带他下城楼,可他依旧挥舞着陌刀,狂呼道:“老夫身为一城百姓的父母官,城在人在,若今日城破,我亦与它同生共死!”
众将士大恸,士气大震,刀剑纷飞,同敌军拼死血战。
城墙上战事胶着,城门下却一阵喧哗之声,只见厚重的城门缓缓向内打开,龚唐率领着从蔡州带来的青壮,忍着不住发抖的双腿,于城门之下大吼:“隐阳城开城乞降!”
古往今来,凡是一城已降,军队入城后多半妥善安置降兵,不得妄杀百姓。
可虎豹军早得了主将的许诺,入城后尽可杀掠,见城门大开,自然纵马冲入,一道冰冷的寒光闪过,龚唐顷刻间人首分离,头颅飞出去老远。
轻骑一路砍杀城中百姓,越来越多的敌军涌入城中,百姓纷纷逃散,你挤我推,哭喊震天,无数人死在了刀剑铁蹄之下,肚烂肠穿,血肉模糊。张元德率将领们下城搏斗,可寡不敌众,军心已散,再难取胜了。
一柄长剑狠狠刺穿张元德的后背,他猝不及防地喷溅出一口鲜血,直到此时,城中所剩的兵力已被全部擒获。
天光欲晓之际,薛怀忠已在城墙上抱着老父和嫡子的头颅痛哭起来,祁邵满身浴血,提着长刀看着被人押解而来的张元德众人,冷笑道:“你便是守城的将领?何鸿羲真是废物一个,竟然让你拖延了十日。”
张元德身上的铁甲被尽数染成血红之色,他披头散发,狼狈不堪,手脚皆被绳索捆绑住,却昂然着不肯跪下。
身后的士兵一脚踹在了张元德的腿弯处,他向前扑倒,整个人摔在地上,却仍不肯跪着,他满口鲜血,朝着地面吐出一口血沫,看见薛怀忠如今的模样,忍不住大笑道:“痛不痛!听说你儿子被腰斩之时竟一刀未死,口中惨呼痛声,又足足挨了一刀才分为两半,上身还在抽动呢!逆贼,老夫且问你痛不痛!”
薛怀忠悲呼一声,不住地发抖,连牙齿都要咬断。
张元德仰天狂笑,高呼道:“老夫以身报国,尽了为臣的本分,善哉,善哉!”
“乱臣贼子,终有一灭,薛怀忠,你将无辜百姓卷入战火,老夫就在黄泉看着你!”
薛怀忠怒吼着抽出长刀,正要砍下去,却被祁邵伸手拦住了,他冷笑一声:“你不怕,那么他们呢?”
命将士拖出张诏来,先狠狠砍下他一只手,张诏浑身剧颤,却强忍着不肯喊痛,甚至扯出一个汗津津的笑来:“为生民大义而死!我张诏此生无憾!”
张元德老泪纵横,心肝剧裂,却含着欣慰看向张诏:“好、好、好,不愧是我张元德的儿子!你我今日名留青史,我儿先去,为父随后就来陪你!”
祁邵连连冷笑,又命他们一一将俘获的将士砍去手足,他们唇舌皆破,满是鲜血,却只不停咒骂着,不肯喊出一声痛字。
“你今日若跪地乞饶,我倒留你一条贱命,如何?”
张元德看着跟随自己多年的将领一一残虐致死,满脸血泪:“老夫忠骨鼎立天地,怎可向奸邪屈服,勿要多言,速杀我!”
刀剑猛地刺破张元德的脊骨,腰腹间顿时血流如注,他却如痴如狂地大笑着,在地上艰难地向前爬行。
有虎豹军的将领见他忠勇的模样,不忍地别开了头,张元德爬至垛口,看着天边一缕破晓而出的日光。
顷刻万道金芒齐射云空,漫天四溢,如同燎原之火从天际燃烧,霞绮赤红灼热,他笑了笑,轻声说了一句:
“天亮了——”
身子骤然翻出城墙,从高空坠落,只听一声巨响,已然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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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水顺着背脊缓缓留至背部,衣衫黏腻冰冷地紧贴在身上,明光甲被染成赤金之色,森寒沉重地压在祁宥的肩头上。
一只铁箭狰狞地穿透他的肩胛骨,伤口四周乌黑发紫,他冷漠地看一眼自己的伤势,伸手握住箭头,硬生生地将断箭从血肉中扯了出来,血顿时从窟窿处汩汩地往外流着,可他却仿佛丝毫不在意,以斧伫地,站了起来。
满地残肢碎肉,竟让人迈开一步都难。
地上的一个士兵还未死透,他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可还没能做出多余的动作,只听铮地一声,一枚袖箭从祁宥的手中划出,精准地钉穿那人的喉咙。
他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无数粘稠的鲜血从口中不断涌出,头重重一偏,没了气息。
霍晁一条手臂软绵绵地垂在身侧,见眼前突然伸来一条胳膊,抬头望去,祁宥脸色平淡地瞧着他:“还能动吗?”
他咬咬牙,点了点头,借着祁宥的手站起身来,还没站稳,只见眼前的少年如闪电般飞快地伸出手来,抓住霍晁的臂膀向内一推,咔嚓一声,那条胳膊被稳稳地接回原处。
痛呼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冷汗不住地下落着,霍晁吐出一口气,看了看四周,才惊觉他们站在一片尸山血海之上。
消灭完敌军的前锋后,本准备整军回城,却再一次听到了熟悉的擂鼓之声,两万骑兵铁蹄阵阵,围困住尧山。
五千骁骑殊死血战数个时辰,最终惨胜半子。
周季同一瘸一拐地向祁宥走了过来,微微颤声道:“我们的人……还剩下不到一千。敌军除去溃逃的一小部分人,其余已全部歼灭。”
停顿一瞬,八尺的壮汉似乎在这一刻哽咽地说不出话:“殿下……这些人应该是敌军主力的一部分。隐阳城……怕是已经出事了。”
他们带走了整整五千兵力,又因为敌军的阻拦不能及时返回救援……
周季同知道此时还不是悲痛的时候,他紧握住颤抖的双手:“呈现南北走向的隐阳、蔡州、申州已尽数被敌军攻下。殿下,不如我们向西北方向退守至洛邑,等候援军。”
“回隐阳。”
“殿下!”周季同失声道,“末将知殿下心中悲恸,可隐阳沦陷并非是殿下之过!还是退至洛邑吧!”
是他的错。
是他一手设计薛成益下狱,再挑拨薛怀忠率领二十万将士骑兵谋反,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全都是被他这双沾满血污的双手推动。
是他太过自以为是,还以为天下局势尽在掌握。
那日崔锦之失望的眼神仿佛就在面前,她说——
“燎原之势的战火,燃烧的是天下苍生的血泪。”
两世搅动天下风云,从无半点悔意的祁宥,却在这一刻,第一次品尝到了后悔的意味——她毕生为之守护的家国,却一朝破损在他的手中。
喉间上涌一片腥甜之气,少年紧紧蜷缩着手指,一口鲜血唔地吐出,剧痛在体内疯狂地翻涌着。
“殿下!”几人涌上来,却被他抬手阻止。
“隐阳久攻不下,一朝城破,必然大振敌军,他们必然秉破竹之势北上,想要一鼓作气拿下许州。”
少年拭去唇边的血迹,嗓音轻缓,却坚定有力,“我要回隐阳,为他们敛骨。”
家国天下,万世生民,祁宥终于在此刻,将所有不堪道破的妄念牢牢藏进了晦暗深处,真正走上了那条和崔锦之并肩同行的路。
第八十三章 昏迷
隐阳城墙破败不堪,到处都是斑驳凝渍的血迹,可见昨日爆发了怎样一场惨烈的战斗。
时近初夏,午日的阳光格外的刺眼,城墙之下深长一丈的堑壕之中,是众人此生难忘之景。
百姓密密麻麻的尸体填满了深壕,臭气弥漫,有双手上举,挣扎着向外爬的姿态;有被砍下头颅、断手残足,只余下躯干;有被从面中横劈一刀,深可见骨;还有被马蹄踏成一滩烂泥,几乎要被压成扁平的肉泥。
数不清的鲜血喷洒在这片堑壕之中,带着沉重无尽的苦难。
祁宥摇摇欲坠,几乎就要从马上跌落下来,崔锦之的话化作一把钝刀,再一次一遍一遍极尽缓慢地凌迟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咬破舌尖,血腥之气在口中弥漫开,剧痛迫使他唤回神智。
少年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却昂首端坐于骏马之上,透着一股冷酷与沉静来。
他双手高抬,弯弓搭箭,冰冷的箭簇已然稳稳地对准了城楼之上猎猎作响的旗帜。
嗖——
利箭撕裂长空,带着势不可挡的气息,狠狠地撞击上旗杆。
只听咔嚓一声,那旗杆折裂成两半,轰然倒地,惊得望楼上的士兵骤然变了脸色,连滚带爬地行至郡守府中报信:“……陛下!敌军来袭!”
祁邵蓦地站起身,厉声道:“可是玄甲大军已至?”
“并、并非。”那士兵结结巴巴道:“领头的是……楚王。”
“有多少人马?”薛怀忠也站起身来,问道。
“近、近千人……”
近千人,那就是不到一千人,祁邵简直要气笑了,在原地乱转几圈,突然狠狠踢碎了一把木椅,冷笑道:“祁宥这个杂种是瞧不起朕,还是瞧不起朕的虎豹军?!”
他提起长枪就往外走去:“调动一千人马随朕出城,朕与他的恩怨,也是时候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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