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稷馨
有时候崔锦之睡得迷迷糊糊时,就察觉到身旁的少年带着湿漉漉的水汽,蹑手蹑脚地爬上来,将她小心翼翼地圈进怀里。
但白天,他又摆出一副恶狠狠的别扭模样,每次崔锦之想开口解释什么,他便转身就走——
一副“我再也不信你鬼话”的态度。
崔锦之看在眼里,闷闷地想笑。
笑完后,她又重重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白中透粉,透着健康信号的指尖。
联系不上系统,祁宥又不配合,崔锦之塞了一肚子的困惑不知道该怎么弄明白。
莫名其妙地被拉回这个世界中,身体也比之前健康了不少,什么咳疾气喘,先天不足,通通消失得一干二净,这分明是好事,但不知为何,崔锦之的心头却总是萦绕着淡淡的不安。
不过身为时空管理局的优秀员工之一,别的不说,心态是一等一的好,她收起思绪,拿过一件大氅,准备去院中转一转。
崔锦之在望舒宫中住了好几日,不知是不是因为禁术的缘故,她总是想睡觉,一直到了今日才觉得精神足了些,好不容易出门,却在门口被人拦了下来。
“崔、崔大人,陛下有令……您、您哪儿都不能去。”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自己好像……被囚禁起来了?
丞相大人先是愣了一下,倒也没为难这些侍卫,乖乖转头回去了。
那侍卫小心地长出一口气,冲着一旁的手下使了个眼色,那手下会意,立刻悄悄儿地溜出望舒宫。
祁宥来的倒比崔锦之想象中的还要快。
进来的时候,崔锦之正坐在窗前同自己对弈,她听见动静,淡淡地抬眼望来。
四目相对,祁宥率先移开了视线,他带着一身的霜雪,一进殿中便被暖炉融化成水,簌簌地滴落下来。
默不作声地扯过一旁干净的衣袍,绕到屏风后换下了身上的朝服,又坐到桌案前批阅着公文。
崔锦之轻轻落下一子,终于结束了棋盘上的战局,才抬头望去,冷不丁地开口道:“为什么不让臣出去?”
几乎是一下朝听到崔锦之的消息,少年便顶着风雪直奔望舒宫而来,连身后大呼小叫的李祥都没理会。
可她呢?
他每日忙的政事她是一句都没过问,方才一身的水汽也不见她关心一句,一张口,就是质问他为什么把她关起来。
祁宥只觉得自己的心被人攥成一团,揉了个细碎。
也是。
从来都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他贪恋自己的老师多年,又不愿意接受她离世的事实,将她硬生生地强留在这里,还指望她这能在意自己吗?
坐在桌案后的年轻帝王抬起黑沉的眼眸,眼神阴郁晦暗到极致,冷笑道:“不然呢?再让老师跑一次吗?”
崔锦之哪知道他心里这么多弯弯绕绕,就见少年眼角泛红,冷声冷气地开口呛她,也不懂是那句话刺激他了,干脆闭了嘴。
祁宥见她不说话,脸色更加阴沉,心头也难受的要命,仿佛被放到油锅中煎炸过无数遍。
他蓦地推开桌上的奏折,发出巨大的声响,站了起来,寒声开口:“老师就在这儿好好休养,孤还有事,就不陪老师用膳了。”
抬脚就要往外走去,却听崔锦之淡漠道:“陛下难不成想要将臣关上一辈子?”
年轻帝王的眼眸仿佛含着一团化不开的墨般,暗沉森寒,他停下脚步,缓慢地转身正对着崔锦之,勾起一抹淡笑。
“为什么不行?”
崔锦之沉默下来,隔了这么些日,才在此刻真正仔细地瞧过祁宥。
少年下巴尖削,眼窝深陷,脸色更是透出一股病态的苍白来,眼神狠绝寒凉。
可崔锦之却仿佛看到一只无助的小兽,色厉内荏地冲她龇牙咧嘴,怎么也掩藏不住心头的恐惧与仓皇。
她突然有些心疼。
半晌才缓慢地开口:“或许你不信……我是真切地希望,你都够好好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真心,而非刻意为之。”
祁宥紧咬着牙关,手不可遏制地轻颤起来,他有些悲哀的发现,自己竟然这样好哄。
崔锦之随随便便一句话,便让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之下剧烈鼓动的心跳声,震的他头皮发麻。
他没说话,杵在门口僵立了半天,才慌不择路地夺门而出,还差点一脚踩空。
祁宥一路逃回了政事堂,才倒在龙椅上,重重地喘了口气。
他走过孤寂黑暗的人生,好不容易遇见了曙光,抱着自己心中那点晦暗的贪恋,默默地窥伺了她多年。
可崔锦之却潇洒地丢下他走了。
留他一个人,被阴暗的爱欲灼烧成灰烬,深陷过往而不得解脱。
他真的很疼。
和她携手过的岁月化作沉重的枷锁,深深地烙在他的灵魂之上,沉甸甸地,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来气。
少年抚上右臂藏在龙袍下厚厚的纱布,惨笑着想,自己真是贱到了骨子里。
哪怕她根本不爱他,哪怕付出这么多,但是只要能看着她,就够了。
*
第二日清晨,殿外守着的侍卫便被撤去了,祁宥没再出现在崔锦之的面前,倒是送来几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
清蕴扑到她怀里嚎啕大哭。
霍晁和陈元思也像个小兔子一样,红着眼眶站在她床前。
他俩抹完眼泪,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孺慕多年的丞相大人,穿、穿的竟然是女装……
“崔、崔相,你……”霍晁悲伤地再一次憋红了脸,“陛下居然逼您穿女儿家的衣服!”
“啪”地一声,陈元思毫不客气地重重敲上霍晁的头,喉间还时不时抽噎一下,“蠢货……”
具过人胆略,怀四方之志,一手定大燕多年清平的丞相,居然是个女子。
他复杂地看了眼崔锦之,恭顺地低下头,没再直勾勾地盯着她瞧。
只有顾云嵩立在不远不近处,像压抑了许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那个神棍还真有点儿本事。”
崔锦之立刻抬头,警觉道:“什么神棍?”
顾云嵩看了眼四周,陈元思便将众人带了出去,只留下他们二人相谈。
“陛下身边有一个……巫祝?”顾云嵩抱着手臂,一双剑眉拧起,“陛下动用的什么禁术,便是他教给陛下的。”
萧索的庭院中突然传来咔嚓之声,积雪将枯枝倾轧断裂,掉落在雪地之上,惊得崔锦之浑身发冷,过了半晌,她才艰涩道:“……万物因果,扭转乾坤,是要付出代价的。”
顾云嵩酸涩地笑了笑:“或许吧。”
可是能让爱的人活过来,付出一些代价,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个人,是叫谈闽吧。”崔锦之久久地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轻声道:“你知道住在何处吗?”
*
谈闽独自盘腿坐在暗沉沉的屋内,阖眼听着屋檐下滴滴答答流淌下来的雪水,一阵极轻极轻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他没有睁开眼睛,却露出一个淡淡的笑:“你终于来了。”
崔锦之站的不近不远,将谈闽的模样尽收眼底,低语道:“……他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冬夜里惨淡的月光轻洒在他四散在身侧的一头银发上,也照亮了那双骤然睁开,黑白分明的瞳眸。
他的目光如沉沉深夜中划破长空的闪电,直直地落在了崔锦之的身上。
“我自出生起,便能同长生天感应。长生天在上,祂无所不知,无所不闻,可为何连祂也不知道你去了哪儿?”
崔锦之淡漠地回望,“你的长生天没告诉你,别去窥探一些东西吗?”
谈闽笑起来,“长生天要我追随陛下,所以只要他一声令下,哪怕是死,我也一定会完成。”
“陛下想要你回来,所以我也不得不将禁术教给他。至于代价……”
他看向如清霜般的寒凉月色,“今夜,便是九日之期了……”
“还记得你当初苏醒的那个地方吗?亲自去看一看,便什么都知晓了。”
崔锦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头便往望舒宫奔去。
*
在殿门被重重地推开之时,她看到了此生难以忘记的景象——
少年坐在数千盏摇曳的烛火之中,鲜红的液体顺着他的右臂缓缓流落尽烛台间,滴答轻响,恍若伸展蜿蜒的枝桠,开出炙热的瑰丽妖娆。
四周是交织错乱的红丝,清彻的眼眸微微抬起,斑驳的烛影晃晃悠悠地映在他的眉目间,眼波蕴着微光,好看极了。
他抿起一个腼腆而拘谨的笑,轻声道:“……你来啦。”
崔锦之颤抖着,下颚绷成一条线,心间好像被人破开了一个豁口,无数寒冷的冰雪毫不留情地涌了进去。
没忍住从心底生出一股绝望来,她第一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祁宥眼中的灼热与贪恋。
“你走的那天,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他的嗓音平静和缓,死死地压抑着冰层之下,燃烧着的万千炙热滚烫。
“雪下的很大,也很冷,像第一次遇见你的那天一样。”他轻声呢喃,“我倒在雪地里,问了无数遍,为什么这一次,你不来救我了?”
数年奢念,尽数熄灭。
崔锦之鼻尖一酸,泪水汹涌地从眼眶中落下,她死死咬住舌尖,咽下呜咽。
他的眸中盛满温柔,“我从出生起,就被人厌弃,只会怀着绝望和愤恨活下去。”
“可是我遇见了你。”
少年的指节抵上眼睛,如黑曜石般的乌眸被尽数遮住,无声地笑了笑。
他轻轻地放下手,眼底是浓重的猩红之色,沉凉如雪,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用我的血,点燃这些魂灯,仪式一成,从今往后,我们的人生就彻底地纠葛在一起,再难分彼此了……”
“可是我犹豫了。”
“你教过我,爱一个人,不是要将她强留在身边……老师,我学会了……”
“所以我想说——”祁宥微微红着眼眶,却小心认真地问,“可以不离开我吗?”
他的爱卑鄙、堕落、阴暗,无可挽救,却真诚炙热,似划过长夜的流星,绚烂而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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