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季暮牵着缰绳,悠悠道:“再说了,你见过哪个小姑娘在外打打杀杀的,等再过些时日,便送你回京,请嬷嬷教习你礼仪,天天同人打架这还得了。”
小季时傿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小姑娘就不能保家卫国啦。”
“嘿,我要你保家卫国,那老子这统帅还要不要当啦。”
“爹爹,人家不都说子承父业吗?”
“反正你爹我肯定不把这营生传给你,不然我这么多年白干了,忙活一辈子,将来我丫头要是还遭罪,我得从地底下跳出来找他们算账。”
结果到最后,季时傿还是接替季暮做了这个营生,军营里果然如他所说,没有软床,没有点心,也没有嬷嬷在睡前讲故事给她听,世事变幻无常,纵横捭阖的镇北侯也算不清。
如今她和季暮走了一样的老路,而季暮又一次说了谎,哪怕后来她数次在生死一线上挣扎,他也没有从地底下跳出来给她撑腰。
京城城破,大靖可能亡国,季时傿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接班人,但她已经尽力,至少这些年来,她从来没有临阵脱逃过。
也不是,除了这一次,季时傿迷迷糊糊地想,她好像对梁齐因临阵脱逃了。
或许等他回来,自己已经成了废墟下一具辨不出原貌的尸体,也可能已经随炮火消散得一干二净,那样更好,最好什么都别留下,什么都别给他看见。
温玉里日夜不眠地守在床边,施针接骨,连她都无法保证从阎王爷手里将季时傿救回来。
她气息微弱,伤势太重,梁齐因没有办法,他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哪怕经历过重生也没有刻意去尊崇神佛,但季时傿一直不醒,他只能跪在神像前不停地祈求,每一夜都在床边轻唤季时傿的名字,让她快点回家。
“阿傿,快回家吧,不要睡了。”
季时傿恍惚间好像看到她爹守在桥边,一遍又一遍地挥手,声音由远及近,“乖囡囡,回去吧,别来爹这儿,回去吧。”
十二月十九的深夜,昏迷数日的季时傿终于睁开眼,此时京城已经彻底脱离了困境,各部正在竭力重振朝政,修建城墙,光是清理尸体这一项就耗费了许久,到最后甚至找不到地方将他们掩埋。
屋内只点着盏小灯,季时傿睁开眼,昏迷太久导致她一时之间无法适应光线,喉咙里如同刀割一般钝痛,她偏过头,沙哑着声音道:“水……”
忽然身旁伸过来一只手,伤痕累累,微微抬起她的头,将倒满温水的茶杯递到她唇边。
季时傿如涸辙之鱼般迅速将杯子里的水喝完,对方见她渴得厉害又倒了一杯,季时傿这次喝水的速度缓慢下来,才后知后觉地掀起目光,先是看到端着杯子的这只手遍布伤痕,右手中指上有一颗她再熟悉不过的小痣,昏黄的灯光下有些看不清,却又近乎灼眼。
“齐因!”
季时傿眼前一亮,抬起头时下巴磕碰到杯壁,里面的水洒出来些。
她喊了好几声梁齐因都没有回应她,他肩上只披着件算不上厚的外袍,头发草草地扎着,眼下乌青,下颚冒出一层细细的胡茬,显然几天没休息好的模样。
梁齐因低头用衣袖擦了擦洇湿一片的床褥,神情不明,任季时傿怎么喊他都不开口,起身想要将茶杯放回桌子上。
“齐因,我喊了你好几次,你为什么不理我。”
季时傿动不了,只能艰难地扭过头,盯着床边近乎冷漠的背影,有些不解,又有些委屈地质问道。
梁齐因果然停下,死灰一般的脸上松动了几分,背对着季时傿站着,半晌才平静地开口道:“季时傿。”
季时傿顿时愣住,梁齐因从来没有直呼过她的姓名,更遑论是用这么冷淡的语调。
“我问你,你在城墙上打算玉石俱焚,与鞑靼人同归于尽的时候,心里有没有半分想到过我。”
季时傿神情愕然,“齐因……”
“你总说我是你在外的牵绊,我以为,我至少能留住你……”梁齐因自嘲地笑了一声,“为什么要让我一次又一次面对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我再回来晚一点,我就只能给你收尸了?”
前世他从尸山血海里将季时傿挖出来,这段记忆之后的很多年都是他的梦魇,一直到现在好不容易要忘了,老天爷又让他经历了一遍,那么过去的那两年算什么,一场以假乱真的美梦吗?
“你总是让我不要冲动,不要冒险,可你自己呢?你从来不知道保全自己,我最讨厌这样的人,明明自己都做不到,却还要去要求别人。”
梁齐因低下头,握紧茶杯,“以后我再也不会听你的了,我也不会管你了,横竖你根本不在乎我说过的话,也不在乎我的感受。”
季时傿目光微动,鼻子先是一酸,梁齐因很少向她表达这么一长串自己的想法,虽说并没有什么激烈的词汇,却更像一场让人无法辩驳的控诉。
梁齐因缓了缓情绪,断断续续地呼出一口气,想要将茶杯放到不远处的桌子上,季时傿却以为他是要离开,立刻挣扎着抬起上半身,疼得她眼前一黑仍不知死活地往前方扑去。
“你别走!等等……”
季时傿半个身子悬在榻边,疼得肩膀抽动,梁齐因听见动静后脸色一变,慌乱冲上前扶住她,“你干什么,刚醒过来谁让你乱动的?你就非得……”
话还没有说完,季时傿便抬起还算健全的一只胳膊压下他的脖颈,声音都在打颤,“别走,你听我说……”
梁齐因一下子怔住,方才强装出来的冷淡猝然溃不成军,他根本没法对着季时傿冷言冷语。
“我并非不在乎你的感受。”季时傿嗓音沙哑,每说一个字喉咙里就如同有刀片刮过,“对不起啊……我不该丢下你,其实我很开心我还活着、很开心还能再见到你……我知道是你将我唤回来的,齐因,你不要讨厌我。”
梁齐因沉默良久,一开始回京以为季时傿埋骨在城墙下时,他已经哭够了,这会儿他眼角干涩,一滴泪都流不下来。
他缓慢而平静道:“我没有讨厌你,相反,我很爱你,所以我自私地希望,你能做个逃兵,可我知道你不会。”
“如果这次你醒不来,以后无论是谁称帝我都不想再管了,我也没有力气。”
后半句他咽了回去,如果季时傿出了什么事,他绝不会独活。
不知道季时傿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忽然微微抬起头,嘴唇挨上他,怎知梁齐因往旁边避开脸,闷声道:“做什么。”
季时傿如实道:“我想亲你。”
闻言梁齐因神色有些松动,却仍旧嘴硬道:“少岔开话,我在和你说正事,你有在认真反思吗?”
季时傿不答,其实心里已经感动到一塌糊涂,然而她很少看到这么委屈可怜的梁齐因,季时傿不合时宜地心想,简直像被抛弃的小鳏夫一样,她甚至可以想象到梁齐因断珠似的流眼泪是什么样。
感动过后,色心又占据了高点,季时傿硬是抬头在梁齐因嘴角碰了碰,随后才回答道:“我怎么没有啊,我都听着呢,你能不能不要垮着个脸,不好看。”
过了会儿又指了指他下巴上的一圈胡茬,“记得把这个刮了,怪扎嘴的还。”
“……”
这哪里是在反思!
才深情地说完生死相依一类的情话,转头就被煞风景的人破坏了气氛,梁齐因简直快被她气笑,伸手将季时傿一把按回被窝里,恶狠狠道:“死不悔改,我再也不想同你说话了!”
第154章 决计
京城勉强如从前一般开始正常周转, 距离新年不过十日,隆康一年走到了末尾,大靖上下却全然没有一点新年将近的喜悦气氛, 一片愁云惨淡。
尽管都城解决了危机,其他地方仍旧处于水深火热当中,南疆几乎乱成了一锅粥,好在西南提督马观同人还在健在, 援军抵达京城之后,火速收拾了残兵, 又继续南下支援。
梁齐因后来没多久就大病了一场, 季时傿询问了申行甫才知道, 梁齐因从前根本没有去过西域,也不会西域话, 他之所以这么说完全是为了让她放心安排自己出城。
两地相距甚远, 几个使臣大大小小的都有水土不服, 梁齐因也不例外,长久的跋涉与数日不眠的照顾换谁都受不了,但他一直捱着,直到季时傿醒来才终于撑不住。
这下温玉里要照看的人成了两个,还都是让她极为头疼且不听话的病人,一个养伤,一个养病, 不紧不慢地过完了隆康一年的年关,在新年的第一天, 季时傿便打算动身前往南疆。
新年伊始, 百官需得进宫向君王拜年, 尽管隆康帝有意想让皇宫变得喜庆一点, 但破败未曾修复的宫墙地砖还是明晃晃地彰显着这里曾经发生过怎样的政变。
去年年末的战乱导致朝中官员死了一小半,大朝会的时候熟悉的面孔少了许多,戚方禹倒是没死在战乱中,只是心绪焦虑过头,而他又年老体弱,暂时无法处理朝中事务,隆康帝便索性准许他告个长假,并将他的职务拆分给其他人,话是什么说,但实际上还会不会还回来并不知道。
同样的也有其他一些人,在朝中人手不够的情况下,隆康帝仍旧一意孤行裁掉了一批人,熟面孔少了不少,为了填补空缺,吏部重新选拔了一群官员,有些是从任上提拔而来,季时傿上朝时看到一些生面孔,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劲。
近来宫里的裴淑仪很受宠,隆康帝嘉奖了她的父兄,前有九门卫左将军周适详造反,他死后职位空缺,裴淑仪的嫡亲兄长便接任了这个职位,裴家的子弟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恩宠,季时傿不免怀疑,这些事情当中,裴逐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照例,百官从东华门入,帝后乘辇轿前来,众人齐声颂贺,皇后是与隆康帝同在封地相依为命过的李氏,然而今日与隆康帝一同出现的却不是她,而是身着华服,戴着九天金凤步摇的裴淑仪,众人不免惊奇,礼部的一名官员解释道:
“皇后娘娘偶感风寒,凤体未愈,陛下体察,故特准裴淑仪暂时代替皇后前来完成贺春礼。”
另一名官员忍不住暗斥道:“此实乃僭越。”
“什么僭越,我劝你少说两句,皇后父兄获罪,家世不堪,难任一国之母,裴淑仪迟早要做皇后。”
季时傿正想着他们交谈的内容,佩着紫金腰带的裴逐便忽然走到她面前,微笑道:“大将军,陛下知道您伤势未愈,特遣臣过来知会您,您可以不用跪着。”
说罢伸出手,想要扶住她的手臂,季时傿抬起头,裴逐如今脚踩青云,扶摇直上,笑得春风得意,季时傿诧异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不了,多谢陛下好意,只是这样不合礼数,臣跪着就行。”
裴逐伸在半空的手僵住,随后神色如常地收回去,“也罢。”
“那你一会儿留下,陛下还让我找太医给你看看伤势。”
季时傿摇头道:“不用了,我一切都好,宫外的大夫……”
“时傿。”裴逐打断她,“陛下不喜欢别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说‘不’字,你这是在忤逆他的决定。”
季时傿抿住唇,犹豫片刻道:“我知道了,那大人便替臣先谢谢陛下。”
裴逐转而露出笑容,“这是自然,大将军客气。”
贺春礼结束,百官自东华门出,季时傿依照所言单独留下,在内侍地带领下进了殿,裴逐很快领着太医赶来,又是把脉又是开方子,忙活了一通。
“大将军脉象平稳,看来伤势恢复得很好,不用过多担心。”
季时傿颔首道:“有劳。”
裴逐适才松了一口气,将太医打发走后道:“时傿,我听说你不日又要离京了,你伤势未愈,何须如此操劳。”
“职责所在。”
“若是你愿意,我也可以安排其他人替你离京,不会有人敢多嘴什么。”
季时傿不动声色地压了压眉心,“陛下刚登基不久,我可不想现在就开始耍滑头。”
裴逐轻笑道:“无碍,陛下自然准允。”
季时傿神情僵住,低头拢好衣袖,“说笑了,四境未稳,还不是我可以偷懒的时候,你与陛下的好意我心领,不过南疆我还是要去。”
“你一向有主见,我劝不动你,我只是关心你,没有其他意思。”裴逐讪讪地收回嘴角,“你要回去了?我送你。”
“不用了。”
季时傿站起来,“裴大人难道没有职务在身吗,怎么会这么有闲情逸致。”
“……”
季时傿不再多言,转身告辞离开,她觉得裴逐哪里变了,可具体又说不上来,他说“不会有人敢多嘴”的时候神态自若,好像只是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也是,如今裴家势大,既有在宫里做娘娘的女儿,又有在朝中任尚书的儿子,自然无人敢多嘴什么。
隆康帝其人,不算过去,登基后季时傿只在大朝会上见过几面,他缺少决断,许多事情都是交由亲近的大臣解决,自己很少过问,自古以来,这样做势必会导致臣子膨胀,独断揽权,最后引起许多麻烦,季时傿也不知道隆康帝现在到底到了哪一步。
与此同时,榕春苑内,新帝登基后已经被封为太嫔的柳氏坐在榻边,紧盯着被乳母抱在怀里喂奶的嘉宁长公主,眼睛一眨不眨,半刻也不肯离开。
待乳母喂完奶,她便忙不迭地伸手将嘉宁长公主抱回怀里,动作急促,好像生怕会被旁人夺去一般。
殿内的宫人对视几眼,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从前段时日京城里打仗,隆康帝为了向鞑靼求和,想要将年仅四月的嘉宁长公主送给他们和亲,柳太嫔就几乎疯魔了,虽然最后并没有实行,但她仍旧一点风吹草动就格外戒备,不许嘉宁长公主离开她的视线半步。
又过了片刻,晋为太婕妤的林美人过来看望她,一进殿看到柳太嫔紧紧抱着嘉宁长公主的模样,心中不免一悲,低声道:“姐姐……”
柳太嫔失而复得,却未见得有一丝欣喜,她甚至更为后怕,听到林氏唤她后下意识一颤,抱得更紧。
林氏叹了一声气,劝慰道:“姐姐,鞑靼不是已经兵败了吗?嘉宁不会再去和亲了,你不用一直如此担惊受怕。”
闻言柳太嫔却不动,她仍旧抱着嘉宁长公主,下颚挨在她的额头上亲昵地蹭了蹭,目光未有一丝松懈,“我怎么能不担惊受怕……”
“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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