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吃饱去睡觉了
赵嘉晏瞳孔骤缩,一把拉住冲在前方的士兵,“别再往前冲了,所有人趴下!”
挲摩诃艰难地将自己塞进了放置弹药的火炮口,他手里握着连着开关的牵引绳,意识到他要做什么的鞑靼将领一边抱住头往外冲,一边热泪盈眶地大喊道:“王——”
被火炮剧烈温度几乎灼烧晕厥的挲摩诃撑开眼皮,盯着西南的方向,嘴角渐渐浮起冷笑,他沙哑如同沉钟一般的嗓音里唱着鞑靼民族最古老的天神歌谣,当唱完最后一个字时,忽然一把拉动牵引绳,火炮口剧烈升温,人肉烧焦的难闻气味一瞬间充斥鼻腔,将这个心有不甘却无能为力的可汗炸成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战车自燃所掀起的灼热火浪疯狂席卷,连带着将周围的鞑靼士兵都无情吞没,赵嘉晏从飞溅的碎片中抬起头,望向火海中的庞然大物,挥手坚声道:“挲摩诃已死,将士们,冲啊!”
隆康二年的春天还没过完,南疆沿岸地区就已经热得快住不下人,夜半无声,季时傿走进营帐时顺手拍死在油灯下飞舞的蚊虫,转身将腰上的弯刀挂在架子上。
几名西南驻军将领跟着走进来,马观同嘴里愤愤不平道:“这海蚊子咬人真狠,别哪天洋人的火炮没轰死我先被蚊子咬死了!”
话音落下引起其他几人的共鸣,季时傿一言不发,坐在案前迅速写完了几张需要传回京的军报。
挲摩诃战死,中原驻军大捷的消息刚传过来,大家的兴致正高,一名参将瞄了一眼不远处正低头写字的季时傿,嬉笑道:“哎,说起来,西洋水军那名指挥官也是个姑娘吧。”
“听说还是王室中的人,好好的公主不当,千里迢迢跑南洋来吹海风。”
“不是说他们国家的国王快死了,膝下就一对儿女,一向不和,西洋那边皇位继承人无论男女,这公主想来也不是凡人。”
“得了,我觉得她还差些火候。”
季时傿头也不抬,冷声道:“你们是将帅帐当菜市场吗?”
几个人立刻止住话,半晌马观同忍不住讪讪道:“诶大帅,你领兵那么多年,之前有听说过她吗?”
“以前不认识。”季时傿停了停笔,“不过数次交战下来,我发现她是一个很优秀的对手,对海战颇有见解,你们中的许多人都比不过她,不然先前也不会被压着打了那么久,就不要急着说人家火候不够了。”
倘若她再历练几年,季时傿不一定能从擅长海战的西洋人手中讨到多少好处。
收到补给后的西南驻军士气高涨,兵器署的新战备也终于送到了前线,季时傿懒得再和西洋人继续耗下去,三月底直接发动了全线总攻,包围敌军在南洋沙岛上的根据地,强行轰开了西洋人引以为傲的防卫线。
此起彼伏的潮水上,明月涤荡开层层叠叠的波纹,闪烁的照明灯在雾气中悠悠流转,宽阔的甲板上几乎快被长靴踏破,越来越多的人涌出船舱。
“漏水了!这艘船就要沉了,救生艇呢,来……”
话还没说完,远方猝然射来的火炮“轰”的一声将船身砸了一个巨大的窟窿,硕大的军舰猛然一晃,出现了明显的倾斜,凶猛的海水往里倒灌,顷刻间蔓延至脚踝。
“殿下!”
西洋士兵冲上甲板,按着船帆下的军官躲过飞射而来的火箭,木质的船舱顷刻间被点燃,火舌猝然顺着桅杆席卷四周,漆黑的海平面上如同有一团烈火滚过,浓烟滚滚,连眼前的景象都看不清。
金色海藻一般的长发在动作间散开,少女深邃眼眶中蜗居的瞳仁折射出翻腾的大火,她一把握住桅杆,纯白的手套沾上灰烬,像是掉落在教堂泥地里的白鸽。
“挲摩诃呢!”
士兵痛哭流涕道:“挲摩诃没有进攻大靖都城,他违背了与您的约定,南下时被中原驻军困住,已经死了。”
年轻的西洋水军指挥官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目光中才逐渐被愤怒填满,她一拳砸向已经断裂开的桅杆,身形晃动,“蠢货……”
“殿下!”
又一名士兵顶着满脸的血水冲上前,“西南驻军发动了总攻,蛟船偷袭了我们在沙岛的辎重地。”
话音刚落,已经行将就木的船身再次猛地往下沉了几寸,一艘小舰艇飞速靠近,士兵扛起鸟铳,大喊道:“主舰就要撑不住了,殿下快随军撤退,我们断后!”
西洋指挥官跳上舰艇,身后广阔无垠的海面上,疾驰的大靖军舰连成一线,船身劈开浪潮,跳动的指向灯光芒四溅,几艘西洋舰船几乎是以身为盾,为他们的指挥官拼出了一条撤退的路线。
死里逃生的救生艇终于抵达小岛,半死不活的士兵护送着狼狈的卡瑞娜登上陆地,这是西洋在南海上占据的其中一个岛屿,大靖的水军没有追过来,少女摸了一把肩上正在流血的伤口,抬头望向眼前的岛屿。
异于寻常的明亮光线,安静的环境都昭示着这座小岛的诡异,她蓦地一个激灵,猛然回头道:“不能上岛,跑!”
话音刚落,指示灯的强烈光线便落在了她的身上,小岛瞬间亮如白昼,无数西洋士兵涌向岸边,冰冷狭长的鸟铳口对准了她的方向。
两侧移开的士兵中间缓缓走出一个身影,几乎与少女如出一辙的面容,下颚却更为硬朗锋利,皮质的深色长靴一步一步踏过沙地,满身贵族风范的青年停驻在她面前,讥讽道:“卡瑞娜,在外胡闹了这么久,王室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
——
人间四月芳菲尽,绿树浓荫,远在东北方向的王都终于迎来了西南大捷的喜讯。
下了大朝会,经历过去年年末一场大战的官员无不喜极而泣,有些情绪激动地直接瘫软在地,申行甫一把揽住刚走下台阶的梁齐因,将他的后背拍得“啪啪”作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道:“岸微,打赢了,我们终于打赢了啊——”
“我知道,广白兄你……”梁齐因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肩膀上被申行甫蹭脏的官服,“可不可以不要拿我的衣服擦眼泪。”
申行甫倏地回过神,尴尬地抹了一把脸,“对不住啊岸微,我太激动了,回头我让府里的下人给你洗干净。”
梁齐因失笑道:“算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这几年,战乱就没有停过,如今总算是否极泰来了。”
梁齐因缓缓呼出一口气,轻声道:“是啊。”
申行甫用肩膀拱了他一下,嬉笑道:“这下你心里的大石头能放下了吧,马上就能看见大将军了。”
“还早呢。”梁齐因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她还要整顿军营,现在虽然打赢了,可后续收尾工作还多着,不知道要忙到什么时候。”
“横竖现在不用再整日提心吊胆了不是?”
“那自然。”
申行甫吸了吸鼻子,“行了,你还得去陛下那儿,我得回值房,便不多说了,晚上去我家啊,我娘子下厨,咱哥俩好好喝两杯。”
梁齐因摆了摆手,轻笑道:“知道了。”
养心殿已经重建好,他平日还要负责给隆康帝讲经史,梁齐因整了整官袍,刚回过头,便猛然与走出大殿的裴逐对上视线。
作者有话说:
第164章 皇位
户部历来掌控一国的财政大权, 这个几乎是建在动脉上的机构,任何一个举动都能掀起狂风巨浪。
裴逐从他失败的老师身上,深刻地认识到了一子之差满盘皆输的道理, 他走的每一步路都经过深思熟虑,借刀杀人被他运用到极致,狂风起于青蘋之末,从隆康帝同意新政开始, 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还未来得及初现的端倪。
隆康帝本身是一个很软弱的人,他尚且短暂的二十几年人生中, 几乎没有做成功过任何事情, 母亲与外祖父李玮推着他坐上了东宫太子之位, 后来又被裴家架上了人人垂涎的龙座。
老实说,他坐在这个皇位上的半年内, 从来没有觉得开心过, 大概自己是从古至今最窝囊的一个皇帝, 他去坤宁宫探望皇后,会被不悦的裴淑仪吓得连连道歉,好不容易大胆一次同意新政,会被赶来兴师问罪的裴逐堵得大气都不敢出。
四月初,裴逐将这小半年来户部的开支账本拿来给隆康帝过目,他大略扫了几眼后便道:“裴爱卿办事向来没什么差错,朕放心。”
隆康帝的识时务让裴家很满意, 裴逐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行礼告退后便离开养心殿, 只是没想到出了门会遇上正要上台阶的梁齐因, 他瞄了一眼后收回目光, 想起今日是月初, 梁齐因要给隆康帝讲经史。
二月的会试在顺天府匆忙拾掇出来的贡院里举行,因为战乱,导致部分考生逝世无法参与科考,前有肖顷在他的暗示下做出陷害考生作弊的事情,梁齐因才学如何众人有目共睹,再故技重施未免太过刻意,因此最后他顺利通过殿试,入了翰林任修撰一职。
官场上想要给一个人使绊子大有文章可做,更何况在翰林院低级职位上磋磨一生的人也数不胜数,因而裴家并不将区区一个翰林院修撰放在眼里。
梁齐因在殿前看见裴逐,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裴尚书。”
“嗯。”
裴逐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捧着账本从台阶前走下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想到什么,脚下一顿,“从前不知道,梁修撰竟还有治世之才,小小修撰之位对你而言,是否太屈才了?”
这话里有话,针对开放票引一事的讥讽之意不言而喻,梁齐因抬起头,面上并没有什么波澜,“谈不上什么治世不治世,不过比常人多识得几个字罢了。修撰是小,正如皇城大殿是数块砖石累聚而成,不可或缺,下官在其位,倒觉得是幸事。”
裴逐神色微动,像是一拳头砸在棉花上,不痛不痒。他收回目光,眉眼似两柄薄刃,声寒如石,“是吗,那我还得恭喜你,当初东华门前,我曾祝世子如乘东风,还望日后不会被打脸。”
梁齐因捧着经书颔首道:“借尚书大人吉言。”
话音落下,裴逐几不可闻地冷哼一声,转身离开养心殿。
宽阔的殿前,负责洒扫的内侍听不懂这两人夹枪带棒地在说些什么,庑殿顶上的红瓦闪烁,跳动的金鳞波光如同荡开的水色涟漪,梁齐因未在台阶上作过多停留,转身走进大殿。
“陛下,梁修撰来了。”
隆康帝倚在龙椅前,面前的桌案上堆放着数十本奏折,这些奏折早就由内阁过目过,隆康帝只需要用朱笔在其上做出批示,奏折的内容大多是例行公事,因为任何有争议的话语裴氏父子都不会允许它出现在隆康帝面前。
听到通传声,隆康帝停下笔,语调淡淡,“进来。”
他抬起头,望向走进殿内的青年,相比较于其他讲官,隆康帝会更乐意于是梁齐因来给自己讲课,他尚年轻,为人并非迂腐古板,不至于将经史讲得叫人昏昏欲睡,另一个原因,是他乃隆康帝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几人之一。
很奇怪,明明他们从前并未接触过,大概是因为他和季时傿关系匪浅,而隆康帝恰巧又对季时傿怀抱一点崇敬之心,所以连带着他看梁齐因也格外顺眼。
讲官要考察前一日的功课,隆康帝正襟危坐,他没有这方面的天赋才能,经史背得磕磕绊绊,若换做其他讲官,这个时候已经拿出严师的身份对这个不合格的君王进行批判,这时常叫隆康帝感到无地自容。
然而梁齐因见状只是停下考察,将经书放下轻声道:“近来第一批票引下放,想来陛下政务繁忙,并未有空温习,微臣可以再给陛下讲一遍。”
隆康帝有些羞赧地低下头,算起年岁,他比梁齐因还要再小一些,长久的身不由己使得他学会对旁人言听计从,于是端正坐好,面前小几上摆放的香炉升起袅袅青烟,如雾如岚。
讲到一半,隆康帝蓦地出声道:“梁修撰,‘是以圣人制礼节欲,取于民有度,使之以时,用之有止,故志不溢,行不骄,常与道俱而不失,故天下承而不绝。’这段话,朕不太明白。”
梁齐因愣住,因为这个问题在许久之前季时傿也问过他,想到季时傿,数月未见而难以抑制的思念又如藤蔓一般缓缓顺着他的四肢攀上来。他有时觉得季时傿真是可恨,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京城内,数月不着家,这两年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还没有分开的长。
隆康帝见他正出神,又问道:“梁修撰,朕方才问你的话,你听见了吗?”
梁齐因倏地回过神,低下头请罪道:“臣方才走神了,还请陛下责罚。”
“无碍,朕赦免你,只是你方才在想什么?”
梁齐因手按在经书上,半晌如实道:“臣只是想起,从前也有人问过臣同样的问题。”
隆康帝抬起头,“是大将军吗?”
梁齐因一怔,没想到隆康帝会猜出来,“是。”
隆康帝不知道想到什么,忽然笑了一声,“大将军是个好人。”
如果不是季时傿,当年的春蒐他早就死在围场中,如果不是季时傿,赵嘉礼与肖顷的阴谋永远不会被揭露。
隆康帝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被季时傿拖着冲出树林的恩情,她的忠诚并非针对于皇室,而是她的本能,哪怕换做是一个奴婢,她也会义无反顾的冲进去,这正是隆康帝永远无法做到的勇敢,所以他很崇敬季时傿。
“是,她是个极好的人。”
梁齐因眉眼弯弯,说话时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接着讲方才的问题吧,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圣人之所以制定礼法,是为了节制欲望,向百姓征税要有限度,万事不过分强求,言行不骄横无理,无时无刻不秉持着这样的原则,天下才会传承不绝。”
“这个道理,无论为人、为官、为君都同样适用,归根究底,就是一个‘仁’字,然而仁并非懦弱卑怯,无条件的迁就只会助长欲望的滋生,终有一天会为其所累。所谓‘仁’,是能认清是非,坚守律法的公正,不以私心度人,不以私欲治人。”
梁齐因将书放下,“陛下,臣这么说,您能明白吗?”
隆康帝抿紧唇,忽然想到裴逐走之前同自己说的那些话。
“微臣劝陛下不要有非分之想,陛下的皇位怎么来的,想必您自己心里也清楚,裴家可以扶持无根无萍的庆王上位,自然也可以扶持其他人。您登基的这些时日,外面的人虽然称您为天子,可您不会以为,这个皇位有一天真的属于过您吧。”
隆康帝肩膀一颤,下意识地佝偻起背部。
仁并非懦弱卑怯,无条件的迁就只会助长欲望的滋生,终有一天会为其所累。
“陛下?”
梁齐因皱了皱眉,倾身上前想要查看隆康帝怎么回事,然而他刚伸出手,隆康帝便猛地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道:“倘若一个人身不由己,‘仁’对他来说还有意义吗?”
“臣以为,苟延残喘并非卑劣下等,任何人都有选择生的权力,贵身是对自己的‘仁’,但你的追求不可以建立在对他人不仁的基础上。既然蜗困樊笼,何不尝试打破他。”
梁齐因一字一顿道:“陛下愿意实行新政,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隆康帝哽住,裴家扶持一个傀儡皇帝上位,难道是为了辅佐明君,开创盛世吗?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这个皇帝没了,还会有下一个,只要纵容裴家的野心,这个江山迟早有一天改名换姓,他虽是窝囊废一个,可赵家的先辈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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