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直觉告诉她,这个折子上的『我?』,肯定是阿夕无疑了。
阿夕她,这么就?快下手了么,居然还是对她的族亲下手!
至于下手的时?间,肯定是在数个时?辰以?前,那个时?候,他们正在前往夕食庵,而温廷猷还留在府衙之中。
温廷安还明晰地记得,温廷猷对她说得最后一句话是——
『长?兄尽管(将这幅画)拿去用好了!』
温廷安此前一直劳碌于查案,也因于此,她竟是疏忽大意,完全罔顾了家人的生?命安危!
她心中陡地升起了莫大的愧意,后脊渗出了一片潸潸冷汗,自?己此番真?的是疏忽了!
温廷猷是夕食庵之中,专司于采米的米商,他应该是不知晓阿夕的存在的,但阿夕伪饰成望鹤,去寻他时?,他定不会有所防备,这也给予阿夕以?可?乘之机。
丰忠全说过?,阿夕的脾性素来是乖戾桀骜的,二十年前在牢狱之中,以?她纤瘦的小身板,能赤手掀翻一个狱卒。因于此,她挟持走温廷猷,挟持一个少年,在她而言,根本?构不成丝毫的难度。
说是在鼓角牌分见面,目下是四更天,那就?是还不到一个时?辰了。
温廷安颇感自?己心绪,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乱成了一锅粥,大脑嗡嗡作响,她冒着瓢泼大雨回至公廨之中,悉身皆是阴冷无比,本?想寻个座儿缓缓坐下,好生?静一静心神,殊不知,她看到有个熟稔人影,一直静伫在支摘窗的边缘。
温廷安凝眉:“周廉?”
周廉容色微沉,直接对她道:“我?都看到了,你手上那个折子是什么?”
温廷安故作若无其事,将折子掩藏袖袂之中,摇摇首,云淡风轻地道:“你不是去歇息了么?怎的还会留在此处?”
“温少卿,咱们有近一年的交情了,你脸上有什么异样,我?会看不出来么?”周廉行上前来,“折子是谁写?的,写?得什么?”
温廷安仍旧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没什么,不是与案子有关的事,你不必挂心,且快去休息罢。”
周廉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温廷安以?为对方不会再管,哪承想,他这个人直接动手了,俯身倾近,一手摁锢住她的肩膊,一手探入她的袖袂之中,敏捷地绕开她的骨腕,径直捞住了那一枚折子。
少年与少女之间的力?量,是非常悬殊的,温廷安哪怕此前在九斋之中,跟随朱老□□过?一段时?间的功夫,但她有些高估自?己的身手了,面对变得强势的周廉,她凭蛮力?,居然拼不过?他,在这短兵相接之中,她感到自?己并没有那般游刃有余。
真?正回过?神时?,袖囊已是空空,她怔然,继而抬眸朝着周廉望去,这厮已经将折子细细阅览了一回。
“阿夕劫走了温廷猷,邀你去青泥板桥上相见,这就?不是察觉到大理寺的破案动向,打算要将你灭口,甚或是,将此前两桩凶案的作案手法,对你施加一遍。”周廉面色黯沉,沉声问,“这般天大的事,温少卿,你不仅不告知我?们,还竟是打算自?己去见她?”
温廷安劈手夺回折子,淡声说道:“讲到底,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考虑欠妥,教族弟受此迫害,我?这个长?兄当得并不称职,一切责咎自?当由?我?来承受,我?并不想拖累大理寺。”
空气有一瞬的沉寂。
司房之外,檐雨如注,夜色暝蒙。
司房之内,烛影摇红,气氛凝滞。
周廉被气笑了,倒吸一口凉气,他看了一眼支摘窗外的雨色,又看回了她,扬起被猫咬伤的手掌:“那这个算什么?我?被花狸抓伤罢了,讲到底,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为何会反应这般大,让我?去刘家铺子包扎?”
温廷安道:“周寺丞,被猫抓伤流血,很可?能会罹患犬病,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周廉道:“是,我?当然明白。那现在换过?来,你要去与凶犯对峙,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这可?如何是好?你有把你自?己,真?正当一回事吗?”
周廉加重语气:“温少卿,你也了解我?什么德行,对于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横竖你的事,我?管定了。”
温廷安蓦觉头疼:“周寺丞,你能不能先冷静一下,你们明天还要去夕食庵和珠江逮人,案情逐渐明朗,大理寺决计不能功亏一篑。”
“再者?,”她摸出腰间的一截银白软剑,展示给周廉看,“这是一位故人赠给我?的武器,有它庇护,我?定会安然无恙。”
周廉淡淡望了这一柄软剑一眼,凝声道:“那又如何,在你心目之中,大理寺的同僚,还不及一柄软剑重要吗?”
温廷安收敛回了软剑:“这是两码事,正是因为你们在我?心目中很重要,我?才更不想将你们牵扯入内。”
周廉堂堂皇皇:“你全然说反了,既然我?们在你心中占据着不轻的份量,你有了困难与心事,就?更应该话与我?们知,而不是单枪匹马、单打独斗。你忘记阮寺卿说过?你什么了,你素来热衷于特立独行,遇到大事,惯于一个人办妥,其实?,你也有一个人撑不住的时?候,你要量力?而行,寻觅旁人襄助,不是吗?”
温廷安心中添了一丝隐深的触动,但仍旧没有松口:“但我?不曾与阿夕真?正接触过?,阿夕设下了什么计谋,我?都不知悉,她且强调让我?一个人去,若是多了你们几人,我?很担忧她会提早变卦,对温廷猷下手。”
周廉道:“你是高估阿夕的身手了,是也不是?她虽然是膂力?比寻常女子要强悍,但她到底不曾专门?学过?武功,她对上你,还能狐假虎威,但对我?们几个,她能虚张声势得到何处?”
周廉又道:“且外,你去水磨青泥板桥上寻阿夕,我?和吕祖迁可?以?蛰伏在南北两岸的桥墩,让杨淳在桥墩之下备好驳船,以?备不时?之需。若是阿夕真?的将温廷猷推下去,杨淳便是可?以?去适时?救人,你说是也不是?”
这种计划,听着确乎很是周详缜密。
温廷安细致地忖度一番,最终松口道:“你所言在理,只不过?,我?们此番行事,亟需多加小心。”
周廉去官邸将杨淳与吕祖迁唤醒时?,温廷安静伫在一片摇红烛影之中,再度抚住了收纳在袖囊之中的那一柄软剑。
这是温廷舜赠予给他的,是教她作防身之用。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之下,她很突然地想到了他。
温廷舜镇守在漠北边疆,大半年过?去,不知过?得怎么样了呢?
她很快就?要同凶犯对峙,凶犯还挟持了她的族亲,情势弥足危急,她说不紧张局促,绝对是假的,在这种时?刻,在精神之上,她下意识想要短瞬地皈依他一下,觅求一种心念上的持静与沉练。
要晓得,在少年时?代的诸多时?候,每逢千钧一发的遭际,都是他替她强势挽尊。
以?至于她在潜意识当中,对他早已形成了一种依赖。
似乎有他在,不论困难大小,一切都能迎刃而解的。
温廷安握紧了腰间的这一柄软剑。
心道:
『温廷舜,这一回,能不能如以?往任何一回,庇护我??我?想独当一面,同时?,也想让你在背后支持着我?。』
剑柄原是寒凉薄冷,一时?被少女的指尖捂出温热结实?的温度,司房之外的雨势,变得愈发汹涌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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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际,夜色浓稠,黑云压城城欲摧,珠江下游入海口,有一艘官船冒着暴雨驶入广州城,隔着重重雨幕乍望之下,官船上隐微可?见一围身着锁子甲的兵卒,船舱内外亦是戍守和战事的军士,首戴兜鍪,身披铠甲,气氛格外森严。
这艘官船上也有一小部?分的商民,诸如温家二老爷与三老爷,他们二人是拉货的纤夫,刚从扬州载货跑船而来,同他们一道的几些纤夫,缩挤在船舱之下,热论纷纷道:
“这些官兵,那一身铠甲,好生?峻肃凛人,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你看清楚他们锁子甲上的流云徽识没,这可?是镇守漠北的宣武军,北地闹了严重的荒灾,这些宣武军应当是来岭南运粮罢。”
“听闻率队南行的,是个极年轻的骠骑将军,在漠北立下不少战功,功勋赫赫,面目生?得极俊俏,我?发现好多女子皆是在探首看他。”
温善豫与温善鲁打着赤膊,一晌啃着半热的萝卜粄,一晌默默听着旁人喋喋不休,他们身上都有典型的文人气质,对赳赳武夫兴致不大,不过?,岭南这个地方,对于漠北将士而言,算是南蛮庳湿之地了,从极北之地一路往南而行,路程极为颠沛,运粮也算是一份极苦的低等差事,一般而言,只消派遣寻常的粮吏与押队负责即可?。
何时?要动用有『沙场神将』之美誉的宣武军?
这未免也太兴师动众。
就?跟杀鸡焉用牛刀是同一种意思。
两人正思忖之间,有一道年轻的少年衣影行至他们近前,“敢问两位可?是崇国公府的老爷?”
『崇国公府』是一个极为避讳与陈旧的称谓了,被掩埋在历史的废墟之中,如今被人重新摭拾起来,教温善豫与温善鲁一丝跌入恍惚,二人继而凛惕起来,朝着来人望去。
对方着一身竹青劲装,容目和善,却是个面生?的。
少年笑道:“我?叫甫桑,乃属骠骑将军的亲随,将军想见一见两位老爷,不知能行个方便?”
第161章
雨篷之外?的少年?, 撑着一柄文雅的嵌玉竹骨油纸伞,雨水浇洒在?伞檐之下?,声如蚕食桑叶, 石击深潭, 余韵久辗转不绝。少年相容亲和良善, 但所道的一席话?,却?在温善豫与温善鲁心中,一举掀起千仞风浪,二人相视一眼, 顿时颇感意外?,他们与这位骠骑将军素来不相识,为何他要召见他们?
居然还知晓, 他们是崇国公府的故人。
莫非这位骠骑将军的来历是……
听闻戍守漠北的宣武军, 有一位少年?年?纪轻轻,颇有行军打仗的文韬武略, 且御敌有功,功勋赫赫, 在?漠北百万军民心目之中颇有威望,因此颇受镇远大将军苏清秋的器用赏识,仅用了半年?功夫,便自?七品官阶的兵部主事, 一举迁擢成?了正四品的、赐名为『骠骑』的少将之位。
易言之, 少年?已然稳坐了镇守漠北的第二座交椅。
这也是从北地流传至岭南一带的风闻,但具体?是真是假,尚未可知, 一开始,两人没太去关注, 但一旦将这个少年?的身份,代入崇国公府的旧人——
二人眼底出现了匪夷所思的异色,心中陆续得出答案,但心底之下?,到底还是有一丝不确信在?,不能弥足笃定?这位骠骑将军,便是当年?崇国公府的二少爷。
在?名曰甫桑的亲信率引之下?,温善豫与温善鲁局促起身,抻手卷平原本捋起的袖裾,他们目下?是纤夫的扮相,当初的官袍早已褪下?,就?这般去见风头正盛的少将,就?感觉有些捉襟见肘了。
二人跟随甫桑,来至顶楼的船室前。
江上风雨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惊涛骇浪此起彼伏,穹顶墨云一派阴翳的沉色,尚未黎明的光景,迫近鼓角时分,东方?的水天相接之处,连一丝曙色也无,天色仍旧十分昏黑,时常跑船的人,时差与陆上的人近乎是反转过来的,陆人这个空当儿几乎还在?歇憩,但船人却?是十分清醒的,不过,船客这个时候还没有休息,倒是教他们有些意外?。
船室的朱红描青的一排鸱鸮形态的拱檐,掌起一只接一只六角绢丝棉面风灯,灯油是北地常用的胡麻油,与岭南人常用的酥油不太一致,燃烧起来的时候,空气之中,会弥漫着一阵清泠沉郁的香气,这阵香气糅嵌于湿凉凛冽的雨氛之中,会教气派显得端穆且岑寂,温善豫与温善鲁的心虚,本就?有些不太平静,嗅着这般一种气味,更是掀起不浅的微澜,忍不住追溯当初,崇国公府仍在?之时,各方?各院所掌的灯笼,亦是这种胡麻油。
甫桑信手收了油纸伞,搴开防风之用的一围素色幨帘,一副延请入内的仪姿。
二人徐缓穿过幨帘,往船室遥遥望住一眼,原以为厚重?的雨色会将船室光线压得晦暗,但出乎他们意料地是,室内教一种出奇温和通透的灯火所笼罩着,空气弥足暖和,一片灯影憧憧之中,只见一个身着四品武官绯袍的身影,峨冠博带,立在?一堆摆放得齐整的公牍背后。
对端的半幅帘子是挑开来的,少年?身量出落得比以往都要修长峻拔,正在?负手远眺遥远的江面,官船驶入珠江,广州城的轮廓在?飘摇的雨幕之中若隐若现,呈现出一片朦胧的雾色剪影,像是水墨画之中的皴擦写意。
察觉到邀延的两位客人来了,少年?转过身,对二人见礼道:“二叔、三叔。”
是记忆之中的少年?声线,但又有显著的差异,收敛了昔日?的锋芒与棱角,嗓音低沉深刻,咬字之时,俨若一记沉金撞玉,显得益发清贵雅炼,一时之间,在?二人心中奏起了活泛寥落的巨澜。
确信了是记忆之中的二少爷,温善豫与温善鲁愣怔的同?时,心防倒是歇下?了不少,免了近乡情怯的别扭心绪,久疏通问的亲人相见,少不得要寒暄客套。
“舜哥儿,这般久未见,都出落得一表人才,比我们皆要高拔了!”
二老爷与三老爷脸上显出喟叹的容色,字字句句之间俱是惊喜的震颤,大掌在?温廷舜的肩膊上重?重?地拍了拍:“我们在?岭南时常听到骠骑将领的事迹,但不曾想过你便是那位少将,若是教老太夫人听闻你已经有了四品官差的职衔,他定?会大为宽慰。”
温廷舜淡笑?:“保家?卫国,是晚辈的职责道义所在?,要不是有温家?在?背后作为依持,晚辈也难以有今朝。”
少年?字字句句都是恭逊,气度不落庸常,对待两人的礼节,与崇国公府抄封以前,并无丝毫的变化,不会因为身份官阶的迁擢,而轻慢分毫,眉目不见矜喜。『宠辱不惊』,这四字,可谓是在?他身上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二叔与三叔先将温家?人在?岭南的发展近况,逐一简述一回,温廷舜专注且细致地听着,二人道毕,接着又问起温廷舜南下?的缘由。
谈及此行,温廷舜凝声解释:“相信二叔、三叔也听闻过北地秋汛与饥荒的灾情了,晚辈此番南下?,正是为了筹措粮米而来。”
温廷安摊展开一张岭南堪舆图,上面俱是密密麻麻的地点,打着朱色红圈的地方?,意味着他的必经之地,“承苏将军之命,晚辈负责这些地方?,目下?还剩下?广州城未曾去过,广府粮行笼统有十三座巨头,晚辈此行,是要去一趟十三行。”
温善豫听闻十三行,不知想起了什么,沉声道:“说起也巧,猷哥儿前日?来了封信,说京城大理寺亦是调遣出一批官差,南下?寻十三行筹措米粮与勘察案情,是一位左寺少卿、一位寺丞和两位主簿。”
话?至此,话?锋一转:“舜哥儿,你可晓得,这位少卿是谁么?”
温廷舜其实心中已有定?数,听及『少卿』二字,最深处的心弦,俨若教一只隐形的手拨捻了好一会儿,嘈嘈切切,转轴拨弦,未成?曲调先有情,那只手离开了,心弦尚在?奏出一番余响,余韵袅袅不绝。
温廷舜面色丝毫不显异色,顺着温善豫的话?问:“这位少卿是何人?”
“崇国公府的嫡长孙,也是你的长兄,温廷安。”
那个在?记忆之中沉淀已久的名字,简简单单的三字,被?旁人轻易道出来,却?是在?听者心中,掀起一场堪比飓风的风暴,风暴席卷之处,裹藏着绵深日?久的春意,他常年?广寒荒芜的心上,刹那之间,春回大地,草长莺飞,干涩凝滞的心腔里,有一种情绪正在?融冻,逐渐变得濡湿柔润,心绪也隐微起了微澜。
温廷舜心中循回默念住这个名字,这厢,三叔温善鲁冷声斥道:“这个杀千刀的竖子,居然胆敢还来见我们,当年?抄封崇国公府,铁血心肠,眼儿都不带眨一下?的,现在?就?来了,是要做什么?该不会还是来讨债的罢?”
都是自?家?人,说话?时也就?没个把门,温廷舜容色不见丝毫锋芒,但眸底隐微添了一些黯色,温善豫觉察到了少年?容色的不虞,便是对温善鲁道:“少说两句,大半年?过去了,咱们都扛过来了,什么坎儿过不去,事到如今,你还揪着这件事不放,在?孩子面前叨叨这些算什么?”
温善鲁讪讪地收住了话?茬,浅啜了一口普洱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