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这也难怪。
对于一种不曾为世人所知的,并且超出所有人认知范畴之内的毒物,仵作?饶是能勘验出它的存在,也根本无法给它下?定义。
他们?根本不知晓它到底是什么。
罂.粟是胡商贩运进口的一批黑货,从二十余年前出现,表面上看?,早已给朝扬朝大?人焚毁,它的存在才未被?流传出去,但世人不知地是,他们?去夕食庵所用的诸般膳食,一律皆有罂.粟的影子,它的存在,只有朝扬、阿夕阿朝三个人知晓。
它成为了夕食庵,在百家庵厅竞争之中,永远置于不败之地的秘宝。
罂.粟不曾出现在世人的认知之中,但吊诡地是,它却又无处不在,便是出现在日常饮食之中,但世人为一己所食疯狂之时,竟是一无所觉。
就连大?理寺,亦是差点中了道。
谁能料想地到,万民称誉的、教人食指大?动的一碗米饭,居然?是由毒物烹饪而出的?
天?时,地利,人和?,这三样物事,果真是被?阿夕运用得淋漓尽致。
这厢,阿夕薄凉阴毵的嗓音,将温廷安的思?绪唤了回来。
“幽州府衙内的一众仵作?、衙吏,连夜不辍地勘察尸首、推鞫案情,最?终认定,朝扬之死,是突发的心疾所致——我明目张胆地杀了朝扬,所有人皆是无法发现,也看?不到,他们?只相信他们?所看?到的真实,即是案情的全部真相。”
阿夕的嗓音轻若鸿羽,听在温廷安的耳屏之中,却如惊雷一般,她整个人俱是怔愣了。
温廷安蓦地觉知到一阵浓深久远的窒息感,她想起之前在镇江塔之下?,丰忠全说过,朝扬死于心疾,至少?世人俱是这般认为,这也囊括朝扬的妻儿,她们?一并认定朝扬在雷雨天?时,乃属心梗而亡。
只有凶犯以及阿朝,才真正知晓朝扬究竟因何而死。
朝扬用罂.粟牟取暴利,结果,竟是死于罂.粟。
这一种下?场,是何其的荒诞。
暴雨一直在嘈嘈切切地落着,朝扬之死,俨若一块巨石,在温廷安本是平寂无澜的心湖之上,翛忽之间砸出了一道千仞深澜。
这一瞬,一道游蛇般的心念,戛然?晃过了她的脑海,这种念头虽说极为离奇,但惊现于她的直觉之中,她一顺不顺地仰起首,凝视阿夕,匀吸了一口凉气,淡声?问:“你之前说过一句话,『要不是有阿朝拦阻,我早就杀了阿茧』,你要杀阿茧的缘由,可是因为他知道朝尚书,乃是你弑害的呢?”
整一座青泥板桥上,陡地陷入一片死寂,阿夕的容色凝滞如霜,整个人的喉头,似乎教一种隐形的力道深深扼住,有长达数秒钟的失语。
萧瑟的雨丝变作?了一条银白绣线,将她的喉头绣缝住了,厚重的雨幕随着阿夕的心跳震落而下?,她晌久皆是不曾言语。
通过观察阿夕的反应,温廷安知晓自己的推论没有错,虽然?她手上没有任何实证,但这并不妨碍她进行逻辑链上的推论。
显然?可证,她的逻辑链并没有丝毫差池。
温廷安赌对了。
阿夕的眸色先是愕然?,不可置信地凝视温廷安,大?雨吹掀了她的束冠,飘逸的发丝从挽梳好的鬓发挣脱出来,黏附成绺的发丝之下?,一对被?纤凉拔丝的雨水,洗濯得益发剔透的炯眸,不避不让,就这般直视她。
两个女子之间在目色上短兵相接,像是某种角力,阿夕生?平头一回感觉到,自己居然?没有那么游刃有余,甚或是,她被?温廷安那沉定透亮的眼?神,震慑住了,手脚禁不住一阵发凉。
“是阿茧告诉你真相的么?”阿夕的音色冷沉得可以拧出水来,沉腕执刀,纤薄的锋刃沿着温廷安掌背处的划伤,持续深入。
须臾,温廷安蓦觉掌背之处,又是平添了一道淋漓的伤创,伤口深深牵动了骨骼,但她似乎感受不到疼痛似的,唇角噙着一丝笑:“阿茧可是你的心腹,性情慧黠,人滑不溜丢得跟一条泥鳅似的,怎的可能会对大?理寺坦诚?”
阿夕眸色轻晃:“那你是如何得知内情?”
温廷安道:“归结你方才所跟我讲述得种种,诸多零碎的线索,看?似没有关联,实则自有内在的隐秘联结,阿茧是船家,分明与你们?不在一个道上,日常却常去夕食安喝早茶,一方面是替你销赃,另一方面的话——”
温廷安道:“其实,也是在窃自寻你讨要些什么罢?毕竟,人是利益动物,不可能会有无缘无故的帮衬与照拂,更何况,他是在游走触犯大?邺律法边缘,隐患更大?。”
温廷安之所言,深切肯綮,字字句句说在了阿夕的心坎上。
接触到温廷安柔韧而清冷的眼?神,阿夕整个人觳觫一滞。
这种近似于夏日山火般的眼?神,正于滂沱的暴雨之中无声?燃烧。
……为何,她竟是无法别开视线。
只听温廷安继续道:“虽然?我不太明白朝扬朝尚书死去的案发现场,究竟是个什么情状,也不太明白阿茧究竟如何同?你们?结识,但有一点,我可以明确地推断,既然?阿茧拿捏住了你弑人的把柄,那么,一定精谙于胁人哄财之道,这一年,阿茧每去一回夕食庵,应当没少?寻你讨要勒索封嘴的银两罢?”
“你想手刃阿茧,但被?望鹤极力劝阻,望鹤素来仁慈恭善,定是不希望你再度手沾人命,她同?意了给阿茧封嘴的银两,但阿茧来得愈来愈频繁,索财无度,而望鹤委曲求全——这怕也是你对阿茧生?过弑念罢。”
阿夕咬肌僵紧,蓦然?感受到了一阵腿骨发软的虚妄之感,她本是居于这一场对峙之局的上风,但不知为何,她面对温廷安,竟是感到一阵未曾有过的势弱。
阿夕没有解答温廷安的惑,仅凝声?道:“温少?卿,你委实知晓得太多了。”
就连她未曾道出的一部分真相,温廷安亦是推断得八.九不离十,这也让阿夕心中愈发坚定了一桩事体。
这位大?理寺少?卿,必须于天?亮之前死去。
众人俱是感知到,这暴雨之中的气氛,陡地生?出了一丝异变,周廉发觉阿夕猝然?仰起胳膊,掌中匕首抬起了一个极为高昂的幅度,眼?看?要朝着温廷安撑在桥石之上的手掌掌心,深深扎下?去!
周廉再也无法顾及这般多了,骤地抬刀疾奔前去:“住手!——”
杨淳与吕祖迁亦是执起佩刀劲步前去。
暴雨席卷着澹澹江水,冷青的水一浪又一浪地舔.舐桥墩,在阿夕的掌中匕首扎下?去时,温廷安松开了撑着桥石上的手掌,整个人与温廷猷一起朝珠江下?坠而去!
温廷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体正在疯狂跌坠,失重之感,抵达了最?高峰,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强烈眩晕,心脏庶几快要迸溅出嗓子眼?儿。
千钧一发之际,她的手腕被?少?年深深拽握住。
即将沉江的温廷猷亦是堪堪悬在了低空之中。
周廉斜倚桥面,咬紧牙关,阻住了温廷安继续下?沉的趋势。
温廷安发现,周廉所握住她的手,是那一只被?小狸猫撕咬过的手。
他手腕上所缠绕的绷带,因为腕骨劲道过紧,隔着被?暴雨浸湿的绷带,能明晰地见到根根凸起的虬结青筋。
原是结痂的伤口,因为过强的牵扯,伤口如豌豆荚似的,重新崩裂开来,浓稠的腥血渗透了绢布,弥散在空气之中,也随即打湿了温廷安的掌背。
周廉意欲将她拉上来,吃力道:“温廷安,你抓紧我!——”
温廷安心中是巨大?的震动,额庭和?后颈渗出一阵濡湿的冷虚之汗,寒声?怒叱道:“周廉,你不要命了是不是!刘大?夫说过了,你的手这几天?都不能蘸染冷水!你放手!”
大?雨打湿了周廉的面容,他眼?眶熬红,低声?斥道:“都这节骨眼?上了,你怎么不关心一下?自己!我若一松手,你就会没命!”
但温廷安下?方,还用软剑牵系着温廷猷,两个少?年叠加在一起的重量,凭借周廉一个人的力量,是根本吃不消。
杨淳也迅疾蹚水来帮忙,朝着温廷安伸出手去,携同?周廉一起,将她一寸一寸地拉上桥垛。
吕祖迁负责掩护,他一柄刀刚巧抵在阿夕下?落的匕首上。
匕首和?绣刀彼此相互撞击,发出了近乎尖哨般的一阵刺耳嗡鸣!
阿夕的膂力格外沉劲,下?劈之时,近乎是使了十成九的气力,吕祖迁接住她那一招时,执刀的虎口,俱是剧烈的发麻,就连臂肘之下?的骨骼,亦是传了一阵钻心般的阵痛。
吕祖迁忽然?很后悔,当初入九斋,跟随朱老□□武功时,他为何要偷懒?
都说『书到用时方恨少?』,他目下?极为懊悔自己没多学些武功,否则的话,目下?应付阿夕的刀招之时,他就不会显得这般吃劲了。
阿夕见到这般场景,冷笑一声?:“可真会负隅顽抗啊。”
她倏然?走了一记横刀斜刺,屡屡都是杀招,吕祖迁交过了几回招,渐渐不敌,被?一个匕首划破了臂弯,他体力不济,身?体朝后倒去,磕撞在了桥垛上!
杨淳失声?:“吕祖迁,你怎么样了!”
温廷安血液凝冻成霜,对周廉他们?道:“你们?快逃!我们?这里有两个人,你们?根本拉不动!且外,吕祖迁有危险,你们?速去应援他!”
吕祖迁却以刀拄地,捻紧胳膊上的血,缓缓起身?道:“我还能再撑一会儿,周寺丞、杨主簿,快将温少?卿救上来。”
吕祖迁看?了温廷安一眼?:“这个时候,别逞什么英雄主义,我们?不准你死,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
这是少?年们?曾经在三舍苑成立九斋时的宣言,温廷安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了,如今能再度听到,思?绪竟是陷入一阵恍惚。
这时候,阿夕冷淡道:“黔驴技穷罢了,不过,如此甚好,大?理寺的官差都来了,省的我逐个收拾应付!”
接下?来,温廷安眼?睁睁地看?到,阿夕数刀劈下?,吕祖迁不敌,再度朝后败退,这一回身?体不偏不倚地撞在周廉和?杨淳身?上——
周廉和?杨淳重心剧烈失衡,身?体朝前倾斜滑去!
数块桥垛上的石砾,如星火一般迸溅在虚空,接着砸向?了滔滔不绝的珠江。
一切皆像是被?刻意放缓的画面。
温廷安的世界消声?了,她的身?体又正在剧烈地偏移下?坠,视线一阵天?旋地转,衣袍剧烈地翻滚,肺腑之中灌满了潮腥的雨水气息和?狂风,五脏六腑震得发疼,耳鼓亦是嗡鸣作?响。
这节骨眼?儿上,她蓦地收了软剑,一手攥住了温廷猷,另一只手握紧周廉,对他们?沙哑地喝道:“大?家握紧各自的手!”
暴雨汹涌,电闪雷鸣,俄延少?顷,珠江水面响起了今夜最?为振聋发聩的落水声?。
五个悉身?披伤的少?年,一同?沉了江去。
第165章
不尽滚滚来的珠江水, 俨若一头深渊夜兽的血盆大口,敞开毛毵毵的獠牙,侵肌噬骨的寒意, 漫天卷江而至, 伴随着振聋发聩的暴洪拍岸之声, 五个少年俨若萧萧垂坠的落叶,被迫颠沛流离在寒涩而广袤的江水之?中。
那鱼鳞纹似的惊涛骇浪,是野兽蛰伏微屈的兽脊,颇具钻骨透的压迫感, 在温廷安眼前不断扩展、放大、延伸。
比及被江水吞噬的那一瞬,她整一具躯体恍若跌坠入巨兽的深腹之?中,耳旁是震天价响的江水嗡鸣, 是珠江的脏器, 在她身上蠕动并要将其消化的声音。
一阵严峻可怖的窒息感攫住了温廷安,这极致缺氧的环境, 她想起了一句对大江大浪的描写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在大邺的水系流域之?中, 珠江水比长江水要小很多?,但那只是站在珠江的立场上做出的思考,若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呢?
——其实珠江与长江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人类在庞大的江海面前?, 就是一只狂妄的蜉蝣, 是一粒不知会飘零至何处的粟米,根本?无法篡改本?身渺小的本?质。
温廷安从来不曾体会过那些受害者,他们沉入珠江的那一刻, 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体内虽然摄入了花籽粉,但被暴洪完全吞噬其中的那一刻, 寒意遮天蔽日,他们是否有?一瞬的清醒?
当发现自己处于这般广袤又虚无的深渊之?中。
发现自己再?无生还之?机的时候。
发现自己不过稍息就会死去?的时候。
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气?力挣扎的时候。
他们蛰伏在脑海里的意识,会想什么呢?
会有?直面死亡时的恐惧吗?
会有?对『一生就这样潦草结束』这一桩事体的不甘吗?
会有?如掐住咽喉一般,陷入窒息的莫大痛苦吗?
会有?『还有?好多?事情想去?做,但现在还没来及的完成』的遗憾吗?
会有?求生的殷切渴望吗?
会有?对大理寺查案不力的怨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