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温廷安就像是昨夜的板桥上所做的那般,一遍又?一遍地呼唤,轻唤他很多次,也扶住他的肩膊,轻轻地晃了?晃,虽然温廷猷的身?体是清醒的,但她?发?现,他就像是晃不醒的人,任凭她?和温廷舜如何唤他,他始终散着视线,松塌着眼睑,没有应。
甚至,温廷猷的身?体是很排斥他们的触碰的,整个人的皮肤难以自抑地抽搐在?一起。
温廷安唤了?刘大夫来?,问温廷猷是什么情状。
刘大夫低低地喟叹一声,沉凝地道:“从昨夜救回来?开始,四?少爷感染了?风寒,病情还较为?严峻,他目眩、头昏、畏寒、畏光,通身?乏力,也缺乏寻常人该有的感知,甚至也无法言说……
“老夫算是力挽狂澜,将四?少爷从鬼门关里拉回来?,但至于他何时能清醒,变回一个寻常人,就得看他的造化了?。”
“要是造化好些,这七日之内,他便能恢复神智,假令造化差些的话——”
余下的话,悉数泯灭在?了?刘大夫的一声叹息之中,温廷安眸瞳僵了?一僵,心脏起了?褶皱,整个人皆是揪紧了?起来?:“造化差些的话,会当?如何?”
在?长达晌久的缄默后,刘大夫道:“那四?少爷的后半生,很可能就是这般样子了?。”
“——毕竟,他吸食罂.粟的量,是寻常人的十倍以上,要是寻常人吸食,估摸着早就过?身?了?,四?少爷还能捱至今刻,姑且是奇迹了?。”
过?身?,是一句广州白,谓之过?逝的意思。
刘大夫的嗓音苍老,音色平和,声势却如同万钧惊雷,教整座内室一时陷入死水一般的深寂之中。
……若是温廷猷没有病愈,后半生就像是这般行相了?。搁放在?前世,即是一具植物人。
温廷安大脑嗡嗡作响,心里陡地一空,通身?泛着轻颤,温廷舜在?她?身?后撑持住了?她?,道:“今日才是第一日,余剩六日,我觉得一切都会好起来?。”
少年的嗓音如磨砂似的,轻拢慢捻地碾磨于温廷安的心上,他的话辞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让她?忐忑难安的心,一时悠缓地沉定了?下来?。
温廷安抓住温廷舜的胳膊,温廷舜深深地反握住她?,以益发?温实的力道,牵握住她?,同时,他也同刘大夫相询道:“这六日,我们能做些什么?有什么方子,是对温廷猷的病情所有助益的?”
刘大夫忖度了?一番,正色地道:“都说精诚所至,铁树都能开花,要唤醒四?少爷,就得靠一腔诚意与毅力,你们几位少爷,每日各花一个时辰,轮流同他说话,说些他中意听的事,或者说他在?意的事,力图唤醒他迷失在?潜意识当?中的神智,指不定你们的诚心能打动上苍,上苍便教他真?正醒转过?来?,也不一定。”
温廷安闻罢,与温廷舜相视一眼,刘大夫不能保证这种『与失智之人交谈』的法子一定能够凑效,但却是他们目下唯一能够做的事情了?。
刘大夫所捣磨而出的解药,只能救治温廷猷的性命,却无法让他恢复清醒,若是想教他恢复,必须依托精神治疗法了?。
这全然就是一场博弈,是与时阴赛跑,是同上苍要人。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温廷安与温廷舜,先后同温廷猷说话。
温廷安拿出温廷猷所画的作品,一幅一幅地在?他面前展示,跟他说,这是他所绘摹的作品,比洛阳城画学院的所有的生员,画得都要好。
温廷舜则是跟他历数在?崇国公府时期的共同记忆。
然而,两个时辰下来?,两人说得几近于口干舌燥,收效甚微。
温廷猷的病情丝毫没有好转的趋向。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但温廷安扳着指头数下来?,还有六日,她?不能急于这一时。
接下来?,她?的当?务之急,便是去夕食庵抓人。
第171章
因是手头上的物证足够充分, 温廷安决计于今夜,开始对阿夕、望鹤和阿茧进行抓捕,在此之前, 她需要再去见一见广州知府丰忠全和杨书记杨佑。
原本, 她跟丰、杨二人商榷好了, 将于这日黎明时分,去抄封夕食庵,但是天有不测之风云,阿夕绑缚了温廷猷, 意欲弑害她,来让这一桩公案成为悬案,好教官府无从推进。
其实, 温廷安极想?探一探官府的态度。在大理寺的官差出事落难后?, 当地的官府到底是秉持着什么?态度,究竟是如何作为的, 是会官民相护,粉饰太平, 还是会站在大理寺的立场之上,严格禀守办案的程序?
抵达广府官廨,将至晌午的光景了,不知怎的, 日色逐渐变得阴翳起来, 穹顶之上雨云麇集,山雨欲来风满楼,空气之中?弥漫着丰饶而荼蘼的木棉香气, 平寂的氛围之下,仿佛在包藏着某种搅缠人心的不安。风是雾漉漉的, 裹胁着灰蒙蒙的雨汽,势头很?大,有一下没一下地掠动着铜匦之下的木铎,奏出一阵颇有节律的击撞声,这种声音略显尖哨、冷冽了些,就像是前世,大风吹过?风箱内的百叶扇的声响,一声一声地击打?与温廷安的心扉上。
她本以为,凭恃丰忠全之前的保守做派,以及同阿朝阿夕姊妹的过?去十?余年来的交情与关照,他会选择包庇她们。
殊不知,甫一入官邸之时,丰忠全对她们说:“阿夕来自首了。”
温廷安眉心一凝,这个素来难驯不羁的凶犯,手上攥着好几条人命,不仅毫无悔过?之意,昨夜下起滂沱暴雨的时候,竟是还弑害了大理寺的数位官差,意欲将案情压下来。
在温廷舜的眼中?,阿夕这样的案犯,应当是等着官府去抓她,而不是她主动投案。
但今下的这一局势,委实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温廷安很?自然地想?起一种李代桃僵的法?子,会不会是望鹤代阿夕来顶罪?
毕竟,在二十?余年前,父亲殴打?母亲时,阿夕弑父后?,阿朝想?要替她顶罪,但阿夕峻拒,最?后?事态发展成,两人以『同生共死』的姿势,共同认罪,共同被官府羁押,共同锒铛入狱。
这一则真相,是阿夕在昨夜说过?的。
而今,回荡在温廷安的脑海之中?,她心中?升起了一丝微妙的猜测,行入审讯房中?,阿夕便是被铐在刑桌前,身上仍旧是昨晌雨夜里那一身简淡打?扮,用于遮容的褦襶,搁放在她的右手前的审案上,案前还有一枝油烛,燃烧至残膏的境界,烛花剪了又剪,最?终仅剩下短矮的一小截。
枯黄昏淡的一簇火光,纤薄的覆照在阿夕的面?容上,她左半张脸上,游弋着右半张脸的廓影,隔着一段不遥远的距离,温廷安看到她的面?容轮廓,愈发深邃和立体了,因是雨夜里看得太急迫,当时只觉此人面?目有一股掩不住的弑气,神态是训练有素的散淡与不恭,她的行事是信马由缰的,任何俗事都无法?对她造成牵绊。
在今刻,阿夕面?容上的弑气消弭殆尽,仿佛是一头被褫夺了所有利爪獠齿的兽,一切锋锐、冷厉、阴鸷的棱角,悉数磨蚀了去,只余下困兽末途的一面?,温廷安细致地看着她,如果摒除身份不表,这只是一个年逾而立之年的女子,她的面?容是干净无瑕的,只不过?,眼角已经平添几丝细纹,眸色也攒有风霜。
许是在长夜之中?蛰伏得久了,阿夕有些不适应太过?明亮的环境,狭长的双眸,一直保持着下垂深敛的姿势,螓首亦是偏斜在旁,直至温廷安的出现,才让阿夕徐缓地回视而来。
少女与女子的目色,在虚空之中?打?了个照面?,短兵相接之间,隐微有一簇光火,正在冉冉地燎原升起,温廷安行过?去之时,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并拢成一线,细致地摁揉在阿夕的脉搏上,没有任何喜脉的隐征。
看来不是望鹤所饰。
温廷安一直以为,阿夕手捏数条人命,并且铸下大错,望鹤很?可能?会替阿夕顶罪。
结果,阿夕真的是阿夕,而不是望鹤。
郁清与甫桑,二人各自去了夕食庵、珠江堤岸一趟,继而速速回来禀命。
先是,甫桑摇了摇首,凝声道:“望鹤师傅并不在夕食庵。”
温廷舜眸心微凛,眉宇之间浮起一抹凝色,淡声道:“怎么?回事?”
甫桑沉声解释道:“我去寻过?望鹤师傅的院子,以及常去的后?厨,但均是遍寻无获,我去问过?监事的主持,主持亦是不明晓望鹤去了何处,天亮以前,主持说就没再见过?她了。”
温廷安瞬即凝向?了斜倚在审案背后?的人,阿夕的薄唇上拢着一团阴毵毵的笑,温廷安狭了狭眸心,问道:“你将望鹤藏在何处?”
阿夕淡淡地抿笑不语。
看来,是有人绝对是她藏起来了。
这时候,郁清道:“我去珠江的船家那一带寻索过?了,亦是没寻到阿茧,据船头罗师傅说,天不亮的时刻,阿茧驶了一条快船走,说是昨夜落下暴雨,珠江中?下游可能?不太平静,因于此,他要去巡江,不过?,抵今为止,一直未曾回来过?。”
望鹤和阿茧,在同一时间消失了。
这绝对不是一种巧合。
一瞬之间,温廷安蓦地想?到了一种可能?,她不由得朝温廷舜的方?向?遥遥望了一眼,温廷舜亦是聚拢起一丝凝色。
直觉告诉温廷安,他们两人定是想?到一处去了。
空气有一瞬的空寂,温廷安的眉间拢起了一团深影,一错不错地凝向?阿夕:“望鹤是不是搭乘着阿茧的快舟走了?”
阿夕的唇畔上仍旧噙着一丝毛毵毵的笑,笑而不应。
态度蒙昧极了,委实教人探不出虚实。
郁清征询主上的意见,道:“不若严刑逼供一番?若是用刑,这人指不定能?够老实些。”
温廷舜摇了摇首,道声不用,只是吩咐甫桑,将温廷猷所绘摹的那一幅《珠江水域图》,递呈过?来,平铺在桌案之上。
接着,他捻起一枝吸满墨汁的朱笔,将盘亘在广州城的各座珠江水系,逐一勾描了出来,他观摩了数眼,倏然之间,拂袖悬腕,在珠江水系图上,描勒出了一个支流,淡声道:“他们应当是往西枝江去了。”
话音甫落,仿佛拿捏住了命脉与软肋似的,阿夕的唇角,笑意逐渐泯灭了。
这样的一幕,被温廷安深深纳入了眼中?,她道了一声『果然如此』,温廷舜果真是一语猜中?,望鹤与阿茧的奔逃路线,居然是在西枝江这一条支流上。
温廷安凝眸深深望去,指腹的尖端,顺着温廷舜所绘摹下的朱墨线条,从广府的地表,一路大开大阖地蜿蜒而下,仿佛是顺着望鹤与阿茧的奔逃方?向?,一路往东偏南的方?向?驶去,最?后?,西枝江所穿过?的最?后?一座州路,是在祯州。
也是前世历史上苏东坡遭罹贬谪的州府,『惠州』。
鹅塘洲就在惠州的东南角,与西枝江的中?下游比肩并邻。
温廷安嗅出了一丝端倪出来。
鹅塘洲,不就是她的父亲温善晋种地的地方?吗?
假若阿茧是带着望鹤从珠江口出逃的,是沿着东偏南的西枝江奔逃的,照此一来,他们必将会途经祯州东南角的鹅塘洲,照此一来,可以去信给父亲所在的鹅塘洲县,吩咐知县和县衙去封控所有的船只。”
丰忠全凝望在眼底,焦灼于心底,知晓自己必须将功补过?,当下忙吩咐杨佑杨书记,去差急脚递,去给祯州鹅塘县的县衙去信。
可能?是提前知晓南下的官兵会封锁陆路,所以,阿茧会带着望鹤去走水路。
但急脚递的信使,走得是陆路,因是昨晌落过?一场滂沱的暴雨,今日是一路逆风,驿站的官道其实是非常不好走的,马速很?可能?追逐不上船速。
丰忠全和杨佑一筹莫展之际,温廷安仔细端详了珠江水域图一眼,缄默片刻,指着另一条同样通往祯州的水系支流,引导道:“且看此处,其实不只有西枝江一条江通往祯州,还有另外一条支流,这一条支流名曰『东枝江』,因是比寻常的江流要渺小,在水系地舆图上,并不那么?显眼——”
她话锋跌转,凝声道:“但在实质上,于这样的特?殊天候之中?,它?顺速而行之时,船速定是不必在西枝江上的慢,若是派遣急脚递走东枝江上的水路,肯定会比西枝江要快。”
丰忠全和杨佑仔细去听了她的算法?,颇觉有理,遂是按照她所述的方?法?论去逐一落实和操办了。
阿夕沉默地看了温廷安一眼,面?容覆上了一层霾意,眸色陡地变得锐冷凛冽起来,默了一会儿,冷声问道:“你们是如何知晓,他们的逃逸路线的呢?”
气氛陡地凝滞起来,温廷舜看他一眼,抿唇淡笑:“想?要知晓?”
阿夕定定地盯着他,眼角添了一丝狞戾,仿佛濒临抓狂的兽。
第172章
偌大的审房之中, 两?厢气?氛对峙不下,情势变得冷鸷,趋于剑拔弩张。
温廷舜修长隽挺的指端, 从容不迫地, 在勾描了朱墨红线的广府水系地舆图上?勾描皴擦, 指端最先停驻在珠江这一条水系上:“假令走珠江水道,只?能一路往东走,并且最下游是防洪水闸大坝,此?处重重设卡, 宣武军防守严苛,加之暴雨过后,晨昼难以再有云岫出现, 你们走这一条水道, 怕是难以遮人障目,故此?, 珠江水系可以剔除。”
温廷舜顿了顿,并不再言语, 转而看向温廷安,温廷安悟过意,这是剩下的话,让她来?解释, 两?人其实是心有灵犀的, 他通常举一,她便是能够反三。
在目下的光景当中,他已经说完了为何会排除珠江的缘由, 这与『天时』『地利』『人和』三个因素休戚相关,没有云岫, 珠江水非顺速而流,中游与下游各段河道上?,均有一些官兵正在严防设卡。
是以,走『珠江』此?一大江水道,百弊而无一裨。
那么,盘亘在广府当中的其他水道呢?
为何只?有东枝江才能走,其他河道,诸如增河,诸如西枝江,这些支流不能成为逃逸的水道?
温廷安细致地端详一遍这些水系的分布,因是有朱笔墨线的勾描,它们成为一种既是鲜明、且是儆醒的藻状结构,粗细不一的分布在地舆图上?的各处地方,她静默了片刻,适才凝声道:“除了珠江,其实其他的支流河道,常规之下,是能够作为逃逸的水道,望鹤和阿茧本是可以挑拣任何一处水道,但问题是,这些水道均会汇入珠江下游,最终汇入大海口?——这意味着,这些水系的水质当中,含有较多的盐碱,盐碱多了,自然也会催生出一种特定的植被,这种植被,阿茧先前也提到过,便是名曰『寄藻』。”
论及寄藻,在座众人皆是不会陌生。
只?消沿着珠江岸畔,持续地行走下去,定是能够经常见到这种青翠透黄的藻类,它们通常以聚居的形式,沉浮在堤岸边缘的位置,只?不过,它委实太过常见了,也委实太不起眼,常见到,以至于众人习惯性会去忽略它,根本没有想过,让阿茧与望鹤不能逃逸的、在江面?通行的最大阻碍,竟然会是这般一种微弱草芥一般的植被。
“这种藻物?,颇受天候影响,若是落下暴雨,江面?必会生成一大片,让江海熏染成一种独特的赤锈之色,即谓之『赤潮』,严重地绊阻驳船的运行与往来?,是以,官府势将派遣不少官兵,仔细去清濯这些寄藻,以防止它对江海的水质和通行造成伤害。”
“昨晌落下过一场阵仗极大的暴雨,诸多水道上?,其实很容易引发赤潮,以阿茧常年?生活在江海之上?的经验,必定是知晓,滂沱暴雨过后,势必引发广大的赤潮,严峻地阻碍水道航行。既是如此?,他又怎的可能会取道于它们?”
审案之上?的一丛烛火,正在不安地摇来?摇去,橘橙色的火光,静静地覆照在温廷安的面?容上?,将她的眉目,洞照得格外娴静柔韧,衬出一种风停水静的感觉。不过,这一幕,看在阿夕的眼中,就像是一种冠冕堂皇的挑衅了,仿佛是阿夕的一切谋划和伎俩,在大理?寺的眼中,其实不过稚子过家家,一切皆是不值一提的,手段根本不够看的。
“再来?看看其他的水系。其实,广府的水系没有我们所想象的这般多,南北两?岸的民居大多数是依靠珠江,除了珠江,除了一切存在引发赤潮隐患的、含有较高盐碱的江河,还有两?条通往祯州的江河,一条是西枝江,另一条便是东枝江。西枝江的不可取,先前少将已经阐明清楚了,那么,唯一一条没有入海口?、含盐碱量不高、并且绝对不会引发赤潮效应的江河,尤其仅有西枝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