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温廷安面露纳罕之色,对温廷舜道:“那?你身上的解药,还剩下多少?”
温廷舜道:“在镇守漠北以前?,便已经用去了?四粒,镇远将军苏清秋腹背受敌,用了?一次,后来,甫桑与郁清执行任务的过程当?中,亦是各用了?一次,解药适时用尽了?。”
温廷舜道:“要是还有解药的话,我势必会将其拿给四弟。”
这倒是没有什么好自责的。
温廷安她捻起小?瓷瓶当?中的药丸:“可与父亲所给的药丸,有什么不同之处?”
温廷舜道:“大晋制药的方?子,偏近于西域,但不知父亲所递呈的这一瓶小?药瓶,它的研制之道,又是遵禀什么样的方?子。”
温善晋略微扬起了?一侧的眉,道:“这倒是很巧了?,太?子给我冶炼解药的方?子,亦是禀承自西域。”
原来两个朝代的万能解药,皆是来自同一个祖先。
温廷安想起,此前?刘大夫说,能让温廷猷恢复神识的唯一办法,只?有不断地唤醒他?。
但温家人都已经尝试过各种?各样的唤醒办法了?,一日十二个时辰,昼夜轮值,但温廷猷仍旧不响,毫无回应。
温廷安万念俱灰之时,竟然是迎来了?柳暗花明。
第192章
谒别了温善晋, 温廷安与?温廷舜两人,带着筹措好的两万斤粮米,以及能够解救温廷猷的病疾的解药, 一举踅回?广州府。
大理寺的周廉、吕祖迁和杨淳, 官衙的丰忠全、杨佑, 悉数皆是在珠江北岸的坡堤上迎候,加上此前筹集好的一万斤粮米,称量三万斤的粮米,历经专业的粮吏逐一量算过后, 行将启程,运送至北地。
在此之?前,还?有一桩非常重要的事体要去做, 那便是用温善晋所呈献出来的药物, 去解救温廷猷。
温廷安等这一刻很久很久了。
她的心中,一直窝藏着一种极深的负罪感, 若不是她牵累了温廷猷,当城门失火的时候, 温廷猷亦是……势必不会深受此间牵连。温廷安从不会遗忘雨夜之?中所生发的种种,她眼睁睁地看?着族弟被迫灌食不少花籽粉,神识逐渐变得迷失与?游离,眼神涣散, 目色毫无聚焦之?处, 任凭她如何极力呼唤他?,他?皆是不曾真正回?应过。
甚或是濒临困境与?险境之?时,温廷猷亦是不曾挣扎一分一毫。
这就意味着温廷猷的自我, 是不存在了的,这遂如折了线的纸鸢, 遗失在了潜意识的云霄与?深渊之?中,再是难觅其踪。
这般的情状,这教温廷安心碎欲裂,她从未感受到刻骨的心痛,见着至亲的族弟,变作了这番面目,百呼不应,身若一纸木偶,没有『自我』的存在,并?且,温廷猷沦落为了这般模样?,全是她一手所致。
假令她没有这般急切地要去查案,看?到郝容的酒瓢出现在夕食庵的那一刻,她若是迟一些,或是等翌日去查案,那么,那个夜晚,她会一直陪伴在温廷猷左右,绝对不会给予阿夕任何可乘之?机,如此,温廷猷亦是绝对不会遇害受胁。
……一切都怪她。
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的自咎之?意,在两人衣袂交错合叠的间隙,温廷舜的手从掩藏好的云袖之?中,悠缓地伸出来,修直、匀长且温热的指根,在此一刻牵握住了她的手掌,用?温实而沉笃的话音,蕴藉道:“有了解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样?的话,听在温廷安的耳屏当中,无异于是植入了一根定海神针,原是波澜绵延、动荡不安的淼淼心河,此一刻趋于水平如镜鉴。
温廷舜这般说,就相?当于是——『别怕,我在。』
两人是一个共同体,是能够一起攻克时艰的,不论温廷猷能否真正好起来,他?一直都在。
温廷安捋平自己的呼吸,抵了广州府,舍筏登岸,速速回?至温家所在的幽僻竹苑。
这时候已然是晌午的光景了,东方一隅的穹空已然是放晴的了,一掬纤薄而匀腻的淡金日色,投照在绿烟摇竿的竹林小屋之?中,仿佛是髹染上了一层诗意的绣金围帘,风吹过,这围帘便生出了诸多的繁复褶隙,竹林小屋便是静置在了这一层围帘的多重掩映之?下,俨若一只褪色发旧的老匣子。
廊檐下悬挂着一堆鸟笼,唧唧喳喳平平仄仄个不停,大有一副不鸣不休的气势。听温廷凉说,此些鸟,皆是老太爷子,从花鸟市场淘来的文鸟与?武鸟,原先?是没有的,但老太爷子是不想让温廷猷的院子太过于安谧与?缄沉,他?就拣选了一堆喜庆的鸟儿,悬挂于温廷猷的院子廊椽之?上,此起彼伏的鸟叫声,构成了一支温柔的背景序曲,嘈嘈切切,还?很雅韵,这委实是深入人心,教人原本?低沉至极的心绪,一时也变得极其疏朗与?开阔起来。
她与?温廷舜来至温廷猷所在的院子,在这厢的光景当中,正好是轮至温廷凉,温廷凉此前在给温廷猷擦洗身躯,堪堪擦拭毕,目下正在给他?换上新衣。
温家的时日到底是不必以往了,竹苑之?中并?没有延请侍婢与?丫鬟,很多生活琐事与?家务事,皆需要亲力亲为。
生活与?日常当中的事情,其实很多是温廷猷来做的,他?是温家所有少爷当中,心思最是细腻与?活络的,濯晾衣饰、烹饪膳食、洒扫庭除……等等,很多的事,皆是他?来做的,甚至是,诸如老太爷子的痰盂与?溺壶等物,亦是他?亲力亲为的。简言之?,别人根本?做不来或是不会做、不敢做的事,都是温廷猷来做。
温廷猷中了花籽粉的奇毒后,很多事,俱是落在了温廷凉身上,他?的父亲和四叔,平时碌于走南闯北的跑船,活在昼夜不辍地颠沛之?中,挣得银钱,用?以维持温家的生计,父辈和叔辈自然是没有空来操持家内中馈之?事。
老太爷子自当就更?不用?说了,打从来了广州府,他?的身体情状是每况愈下,不仅时常闹风寒、染风湿,还?罹患了眼疾,双目不能视物,日常起居弥足不方便,时常需要旁人在一边襄助他?。
贴身侍候老太爷的这一桩事体,本?亦是温廷猷亲力亲为,温廷凉只需要买药与?煎药即可,现在轮至他?来操持家内中馈,以及躬自伺候老太爷,温廷凉亦是在这样?的时刻里,真正体察到了温廷猷的顶梁柱作用?,维系着整个温家的日常运转,以及温廷猷平素做太多活儿的不易。
目下时值回?南天时,天候潮湿凉寒,空气与?地上常结着一层一层的黏稠水雾与?濡湿水汽,衣物并?不那么容易干,时常是晾晒了连续两日,衣物亦仍旧是湿寒的,像是一坨折叠起褶的冰。
衣服不干,但温廷猷必须每日皆要保持身躯的清洁,衣物得要常换常新,温廷凉遂是使用?堂厨之?中的火炉,将衣服逐一用?火炉烤干烘暖。
这一会儿,温廷凉就给温廷猷换上了一套烘暖过的春衫,刚换完,温廷安与?温廷猷他?们?就搴帘入内而至。
一切皆是刚刚好的样?子。
温廷凉拍了拍温廷猷的肩膊,用?故作轻松的口吻说道:“四弟,长兄和二哥来看?你了。”
温廷猷仍旧不响,连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
温廷凉道:“怎的连兄长们?都不理睬了,未免也太没礼貌了啊。”
温廷安目睹此况,心中仿佛被万千根细小密直的绒针,狠狠地戳了一下,这一种疼,起初并?不那么剧烈,但它的疼楚,是循序渐进的,从心壁上一小块方寸之?地,逐渐蔓延至五脏六腑,她疼得简直无法呼吸,连小幅度地呼吸一下,皆是觉得困难不已。
好像有一只隐形的手,将她从高地之?中沉沉地拖拽了下去,一路拽至深谷之?中,她从高处跌坠在了谷底当中,愧怍感在这一刻,真正抵达了峰值。
她按捺住躁动勃发的思绪,眼中有一些濡湿的水渍,但她竭力隐忍住,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个瓷实的小瓶子,递与?温廷猷,温声道:“三弟,喂他?吃下去。”
温廷凉纳罕地道:“这是……”
温廷安道:“我们?去见了你大伯,这解药是他?给的,对四弟的病疾有所裨益。”
“竟、竟是大伯给的?”温廷凉颇感不可思议,嗓音裹藏了一丝震意,手中接过来的细小纤颈瓷瓶,仿佛有千斤般沉重,他?匪夷所思地道,“你们?见到他?了?”
温廷凉来广州府约莫有近大半年了,但仍旧没有见到过温善晋。
温廷安失笑地道:“我们?自然是见着他?了,这空缺的两万斤粮米,便是他?借的。”
温廷舜凝声道:“时间很是促迫,目下快些给温廷猷服药。”
此话一出,适才儆醒了屋中之?人,温廷凉如梦初醒一般,忙不迭行至床榻前,拨弄开了小瓷瓶上的按钮,一枚山茶色的、指甲般大小的药丸,流淌在了他?的手掌心,他?的掌心适才掂了掂这一枚药丸,先?是看?了温廷安一眼,温廷安给了他?一个确证的眼神,示意他?可以做下一步的行动。
温廷凉再是去看?了温廷舜一眼,温廷舜给他?一个沉定笃静的眼神。
少年的眼神天然有一份安抚人心的力量,一下子将温廷凉略显毛躁的心中边角,捋平得严严实实。
温廷凉捻紧了手中的药丸,另一只空置的手,轻轻扳起温廷猷的下颔,将药一举喂入他?的口中。
听闻温廷安将温善晋的解药带回?一事,温善鲁与?温善豫俱是从外头?赶了回?来,陶一和其他?孩子搀扶着温青松,老人家拄着硬质、陈旧的竹笻,一步一步地踱入院子中心。
一时之?间,屋中所有人,俱是敛声屏息地凝视着这一切,他?们?不知晓解药是否能够起到真正的效用?,整个人的心,庶几是牵系在了此处。
温廷舜还?吩咐郁清,速速去将刘大夫请了过来,吩咐他?在温廷猷服下过药后,着手去拭一拭他?的脉。
刘大夫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来,听闻温廷安带回?了一枚什么奇药,还?给温廷猷服用?了下去,他?本?是有些隐忧的,但这一份隐忧,在他?去拭温廷猷的腕脉之?时,悄然戛然而止。
“温四少爷,本?是气血皆枯,脉象虚浮,但今时今刻,他?的脉象俨似枯木逢春,正气颇足!”
第193章
刘大夫说?, 温廷猷腕脉处的脉象,本是虚浮无力,但打从服用下了温善晋所供呈的药丸以后, 他的脉象便是形同枯木逢春一般, 日趋鲜活了起来, 原是薄弱的心律,亦是变得强而有力起来,他的吐息从微弱的状态,渐进入一个持续的、温实的状态, 这无疑是振奋了屋院当中的所有人。
刘大夫大受震撼,不可置信地望着这一切,捋了捋雪须, 诧异地道:“老夫行医这般几十年, 从未见过这等奇迹,这可真是造化了!”
刘大夫此前阐明?过, 温廷猷有七日的黄金疗愈时期,假令他能够在七日之中醒转过来, 那么,他便是尚有一线生机,假令没?撑过这七日,那么, 他的疗效便是微乎其微, 甚或是可能一生一世,皆是要在这种近似于植物的状态之中生存了。
纵然能够存活下来,但他的意识将永久地遗失掉了, 整个人无法?再恢复清醒,甚至是在日常生活之中, 他根本无法?操持自己的起居作?息,一切皆是需要旁人的襄助与辅佐。
刘大夫此前的治疗方子,是让众人昼夜不辍地呼唤他,竭尽所能,让温廷猷遗失掉了的自我意识,重新?浮出意识的地表。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刘大夫尚未研磨出能够有效治疗罂.粟之毒的药物,因此,无法?进行药物治疗——对病患进行不断的呼唤,这般的做法?,其实是收效甚微的,但也?是唯一一种众人能够做的事了。
平心而论?,刘大夫本是不对温廷猷的治疗,报以期望的。
因为阿夕给温廷猷吸食的花籽粉,委实是超量的,一般的寻常人,吸食了这般多的花籽粉,绝对是失了理智,五脏六腑深受毒物的侵蚀,剧烈地变得腐朽溃烂,难以苟全一己性命。
温廷猷原本亦是危在旦夕,温家人日夜不辍地呼唤他、振奋他,并?试图让他的意识恢复清醒,温廷猷虽然有一丝醒转的迹象,但也?仅是有一丝罢了,他完全不能恢复过来。
温廷安所带回来的这一枚解药,可谓是解了燃眉之急。
及至温廷猷服用下,刘大夫再去诊治他的脉搏,真真切切地发现,他的脉象不再是虚浮苛枯,而是如枯木逢春一般,一股热腾腾的真气,如奔腾的江海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生命重新?焕发出活力与生机。
刘大夫的一席话,俨若一块千钧般沉重的巨石,在屋院内原是平寂无澜的氛围当?中,投掷下去,犹若乱石穿空,一举掀起了千层风浪。
温廷安牵握住了温廷猷,她能真切地感受到,族弟薄凉如霜的手,正在徐缓地回温,不单是他的身躯回温,他孱弱的吐息,亦是逐渐变得明?晰,并?且有了一些力度的起伏。
甚或是,她能切身地感受到,掌心上少年的手,在某一刻,小幅度地动弹了一下。
他的食指朝上弹触了一下,指端触碰到了她的手掌指腹,继而引发出了一阵绵长的悸颤。
温廷安即刻意识到了什么,这可是温廷猷醒转的前兆,她按捺住薄发的思绪,试图以相较平静的口吻,对温廷舜道:“四弟的手方才动了一下!”
温廷舜其实是能够感知?到的,自己的心中亦是生出了一些烘暖的热流,他不疾不徐地行至榻前,细致地探望了一番温廷猷的情状,他原是苍白如纸的一张面?容,此时此刻,亦是稍微添了一些鲜润的血气。
较之以往,今刻,温廷猷的气色确乎是恢复了很多。
温廷舜徐缓地驱动了一下真气,将一些对身躯大有裨益的热流,源源不断地输入至温廷猷的身体之中。
这厢,温廷安心念电转,觉得应当?说?一些能够让温廷猷生出一些『积极刺激』的话。
诸如——
“四弟,你所画的那些画,珠江流域图,广州水系图,画得真是太生动了,我会将你所作?的画稿,悉数寄送至洛阳城的画学院,相信院正看到后,一定?会对你的画赞不绝口。”
“你快醒来啊!”
“你不是绘摹了很多画吗?千万别藏着掖着,都给我拿出来,我去北地运粮的时候,会途经洛阳城,到时候我会将你的画,寄送至画学院当?中。”
“四弟,你今后还要画很多很多的画,对不对?所以,不能轻易睡过去,你要醒过来,继续画画才行!”
“温廷猷,你快醒醒。”
“快醒醒!”
“醒醒!——”
……
温廷安费尽口舌,说?在短短的一刻钟内,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掩藏在袖裾之下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手背之上,皮肤冷白,筋络根骨狰突,青筋一根一根地凸显在皮肤的表层,几些筋络,虬结于一处,紧接着,它们?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之势头,一路蔓延入温廷安的腕骨、胳膊处,径直蔓延入深处。
温廷凉、二叔、三?叔闻言,面?上俱是深刻的动容,纷纷附和与响应
在一片半昏半暗的昏暝光影之中,在床榻上卧躺了整整好几日的少年,此一刻徐缓地睁开了眼眸,涣散的瞳仁渐而有了聚焦,邃黑的视线,开始在虚空当?中有了一处明?晰的落点,温廷猷的目色吃劲地一路游弋,从被褥一路朝上,定?格在了自己与温廷安相牵的手腕间,他深呼吸了一口凉气,哑声道:“长兄……”
少年的嗓音嘶哑已极,俨然是一位久未开口的人,此一刻唐突地开了口,字字句句皆如磨砂一般,严丝合缝地碾磨在了听者的心尖上。
温廷安蓦觉眼眶一阵暌违已久的濡热,她徐缓地扬起了螓首,很轻很轻地吸了一下鼻翼,竭力不让这一股濡湿滚落下来,稍微平复了一下心绪后,她深切握紧了他的手,重重地道:“四弟。”
她一直对温廷猷存有愧怍之情,他落入今遭这种局面?,责咎全在于自己身上,看着温廷猷能够真正恢复过来,她连日以来绷紧成弦的心神,此一刻,终于疏松缓和了过来,一直横悬在心上的一块重石,亦是稳稳妥妥地安置在了心壁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