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吕祖迁与杨淳忙左右驾住周廉的胳膊,急声道:“周寺丞淡定、淡定!虽然那些商贾的所作所为,不利于民,但他们本身也是平民百姓,动辄喊杀,很可能会在民间造成恐慌。”
苏子衿亦是温声劝阻道:“动用?极刑倒是不必,像温少卿所述的,严惩、教育、为官府所用?,这样的做法就?很好。”
周廉的火气淡淡地降了下去,道:“就?怕对这些道德沦丧之人?,温少卿的这些法子不够有震慑力度。”
魏耷拂袖抻腕,重重地拍了拍周廉的肩膊:“你要相信温少卿,她只有她的办法。”
周廉点了点首:“行,到时候如何治理垄断,听温少卿的安排就?好了。”
温廷安道:“目下便有一事,需要你们去办。”
众人?齐声问道:“何事?”
温廷安的目色,从桌案之上一路游弋至支摘窗之外,夜色行将朝着深处走去,漏夜更鼓陆陆续续响了三两声,邃黑的廊庑之下,悬挂有齐整错落的四角玲珑琉璃风灯,灯如赤焰,将昏晦的穹空照彻得亮如白昼,薄透如纱的光,徐缓地从镂纹窗格之外习习渗透出?来,照亮了温廷安一侧的脸,她蓦觉被灯照亮的一部分皮肤,覆落下来一片持久的暖意?,道:“今时今刻,各县官府并及县令,会召集民众去行迁徙一事,那么,魏巡按所述的一些商贾,必定是会闻风而动,趁机采买大量物资,形成一种名副其实的『垄断效应』。”
温廷安望定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我想要让你们将这些商贾,拼集成一个完整的名单,到时候,温廷安带着宣武军勘测视察回来,大理寺便会联袂宣武军,集中对这些商贾进行一同?集体的整治。”
少女?所述之话,天然有一种祥和?且安然的力量,将众人?心中所浮泛起的各种毛躁的边角,悉数抚平熨帖了去。
众人?领命称是,便是速速离去,循照温廷安所委托下的嘱咐办事去了。
临行前,杨淳特?地回望了一眼,视线的落点聚焦在了温廷安的身后。
目色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
温廷嗅出?了一丝端倪,忍俊不禁地说道:“杨兄这是在寻找什么人??”
杨淳闻言,如罹雷殛,摇首如一个双面?拨浪鼓,鬓角之下的耳根,是肉眼可见地蘸染了一层绯红晕色。
杨淳不说话,也不挪动位置。
温廷安道:“杨兄若是没什么事要说的话,那我就?离开了。”
“少卿且慢!——”
温廷安适时止了步,偏了偏眸,薄唇轻轻抿起了一丝极浅的笑弧,莞尔道:“杨兄有什么要事要吩咐?”
在长达数十秒的缄默之中,杨淳滞缓了晌久,仿佛慢慢累积了勇气,道:“温姑娘是经?常出?现在御香茶楼么?“
——果然。
温廷安适才转身偏眸:“我初来冀州府并不久,对画眉的事并没有那么熟稔与了解,杨兄若是想要了解的话,可以直接去寻画眉相询啊。”
杨淳颇为窘迫,挠了挠后脑勺,实诚地道:“这怕是不大方便的,温姑娘尚是闺阁女?子,单独与一个外男相见,总归会伤了她的名望。”
温廷安勾了勾笑眸,道:“杨兄倒是挺为画眉考虑。”
她心中确证了某些事情,点了点螓首:“行,晚些时候,我帮你问一下画眉,看看她日常的作息。”
杨淳道:“温少卿问的时候,莫要说是我问的。”
温廷安纳罕地道:“为何不能说是杨兄问的?方才那些话,不就?是杨兄问的?”
杨淳嗫嚅了老半日,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唯一的变化,便是面?容充血得益发厉害了。
温廷安薄唇轻轻抿成了一条细线,不打算再逗趣杨淳了,正色道:“杨兄安心便是,我不会说的。”
杨淳显著地松了一口?气:“承蒙温兄多加关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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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吕府之前,温廷安到底是有一些忐忑在的,毕竟是要去见吕府最有权威的长辈,还是大邺第一女?将军。
第243章
夕阳西下?, 抵近申时排分的光景,一掬鎏金日色偏略地斜射而入,在雅间?的支摘窗外, 薄薄地镀上了一层澹泊且纤薄的金砂色, 光海沉浮其间?, 温廷安静静地在一处杌凳上告了座。
未候多久,便?是见着母亲吕氏和刘氏一前一后地进了来。
温廷安率先起身言谢,一晌牵握住吕氏生有薄茧的手,牢牢牵紧, 一晌温声道:“母亲,多亏了你?献言献策,有?了眉姐儿?在, 下?面六座县衙的知县县令, 无一不老实憨居,我所提出?的要求, 他们亦是不敢妄自和稀泥,逐一遵嘱照办, 这般一来,效率真的高很多。本来,大理寺是预计耗费两日?的功夫,去寻六位县衙的县令洽谈, 但有?眉姐儿?在, 今时今刻仅用了不足了两个时辰。”
这种事,亦是在吕氏的预料之中?,她纤秀韵致的眉眼, 浅浅地弯了一弯,莞尔道:“这是刘氏和眉姐儿?的功劳, 安姐儿?感谢我作甚?”
温廷安的目色从吕氏身上迁挪开来,俄延少顷,淡寂地转挪至刘氏身上,刘氏面露一抹惶恐之色,拂袖摆了摆手,抢先说道:“这皆是吕府老太夫人的功劳,这近一年来,画眉是寄养在吕老太夫人的膝下?的,我可没怎么教育过她,安姐儿?若是真要言谢,不若等会儿?,去到吕氏大族的府邸,见着吕老夫人本尊,再对她言谢也不迟。”
刘氏剀切地道:“总之,不要谢我就是了,我可担不得如此大礼,我亦是更没有?做什么。”
谈起吕老夫人,翛忽之间?,一抹隐微的心念,俨似遛蹿而起的一尾游鱼,拂掠过温廷安的脑海,她问道;“吕老夫人晓得我的真实身份吗?”
她问的是外祖母是否知?晓她是女娇娥的事。
吕氏摇了摇首,道:“你?太祖母不知?晓。我从未寻她坦诚过。”
刘氏顿时生出?了一丝显著的隐忧,道:“那安姐儿?是要仍旧穿着男儿?装,还是扮回女娇娥?”
吕氏微蹙着眉心,道:“我想知?道安姐儿?是怎么想的。”
吕氏看回温廷安,显而易见地,她是在静候她的意见了。
温廷安静缓地垂下?了秾纤的眸睫,浅绒绒的睫羽,在纤薄的卧蚕处投落下?一片深深浅浅的阴影,她鼻翼小幅度地翕动了一下?,静默晌久,适才道:“我打?算寻吕老夫人陈氏坦诚自己的真实身份。“
一直瞒下?去并不是办法。
温廷安眼前是一片绵长持久的恍惚,她凝声说道:“此前,我去岭南广府的时候,勘案途中?遭了险厄,不慎曝露身份,但二叔三叔还有?凉哥儿?、猷哥儿?,他们未因我是女娇娥就不救我,恰恰相反,他们仍旧像寻常那样对待我,甚至对我更好,不论我是女是男,他们都会把我视作温家人,所以,性别不是问题,它也更不应当成为一块遮羞布。”
说着说着,温廷安蓦觉吕氏与刘氏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太对劲。
她适时止住了话茬,问:“怎么这般看着我?难道我说错了什么话?”
案台上的橘橙色烛火,正在不辍地扭来扭去,将雅间?三人的身影,掩映于?粉白的照壁之上,远观上去,俨似一轴堪堪拓印完备的素淡洒金白绢古画。
吕氏一错不错地凝视她,温声笑道:“其实,我原以为安姐儿?会继续女扮男装,但今晌不曾想过,你?竟会把这些事思量得这般通透,身为你?的母亲,我感到愧怍又?宽慰。”
“——毕竟,把你?生下?来的那一刻起,是我教你?要像个男儿?一样健硕地活着,不让你?碰触一丝一毫的闺阁之事,我原以为要花费一些气力和时间?,才能让你?适应扮回女儿?家的生活,哪承想,安姐儿?这么快就适应了。”
吕氏说着说着,蓦然红了眼眶,刘氏见状,『哎呀』一声,一晌低声唤道:“大夫人。”一晌忙自袖裾之中?摸出?绣帕,递交至吕氏近前。
吕氏鼻翼轻微地翕动着,拂袖抻腕,轻轻地揩了一揩眼眸,将堆砌于?眸眶之中?的泪渍,囫囵地擦拭了一番。
刘氏对温廷安剀切地道:“不实相瞒,在过去一年以内,大夫人每逢去吕府、回娘家,心绪皆是忐忑极了,因为吕老夫人皆是会问及温家大少爷的近况。吕老夫人一直祈盼能够见到大少爷,但大夫人想要跟吕老夫人坦诚真相,但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契机——”
吕氏适时止住了刘氏的话茬:“莫要再说了,这些都已然是过去的事,旧事不宜再重提。”
刘氏蹙了蹙眉心,道:“大夫人。”
吕氏淡淡地摇了摇首,一晌用帕子将眸眶之中?残剩的泪渍擦拭干净,一晌嘱告道:“我此前的担虑皆是多余的,看看,安姐儿?不就是自个儿?想通了么?”
温廷安目睹此状,心中?有?一小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了去,虽然塌陷的地方,不是很?明显,但它还是塌陷了。
她倾身上前,敞开双臂,严严实实地拥住了吕氏。
吕氏在温廷安的背部很?轻很?轻地拍了拍,道:“还有?一个时辰,便?是要去吕府了,既然是要扮回女娇娥、恢复一己真正的身份,那得好生梳洗打?扮才是。”
温廷安从这一段话品出?了一丝端倪,抬眸,眸底生出?了一丝懵色,不可置信地出?声问道:“母亲是打?算?”
吕氏话辞之中?潜藏着一丝坚定之意:“十多年前,是我将安姐儿?扮饰成了男儿?郎,那么今次,我需重新给安姐儿?梳洗打?扮才是。”
温廷安闻言,整个人顿时腼腆憨居了起来,忙不迭摆了摆手,道:我自己来就好,不要劳烦母亲了,我随便?寻一席女子的襦裙和褙子,穿上就行?。“
吕氏不是这般好糊弄的,凝声问道:“安姐儿?此前可有?扮回女子?”
温廷安点了点螓首:“确乎扮回过。”
吕氏的眉庭舒齐地平展了开去,朗声道:“那不就是了,安姐儿?此前扮回女子,亦是心中?有?了些许定数,今下?我来帮你?熟悉打?扮,你?亦是没有?多大的负担的。”
温廷安仍旧显出?了一丝迟疑与踯躅。
她此前的女子妆容,乃是出?自崔元昭之手,崔元昭的审美?以及修容水平,温廷安心中?是有?定数的。
但她并不知?晓吕氏的审美?以及修容水平如何。
就像是在前世,她相信闺蜜的审美?,但不太相信自己母亲的审美?,若是母亲要替她摹妆修容的话,温廷安是宁死不会同意的。因为存在一定的代沟,所以审美?也会有?所偏差。
但在时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露出?了一丝诚惶诚恐之色,他仍旧想要婉拒,但吕氏已然是没有?给她一丝一毫转圜的余地了,当下?吩咐数位小鬟,将她带至一座充溢着熏香的暖阁之中?。
温廷安整个人都有?些发懵。
刘氏在帘外温声安抚道:“安姐儿?,请务必相信大夫人的修容美?肤之术。”
刘氏补充道:“吕楼主?的修容美?肤之术,在冀州城可是闻名遐迩的,诸多新嫁娘出?嫁的妆容,皆是由吕楼主?捉刀的,一般人可谓是千金难求。”
温廷安委实不晓得自己该摆一副什么样的表情,当下?只能略显尴尬的抿唇浅笑。
这也太夸张了罢,她今晌只是回吕府见外祖母,又?不是准备出?嫁,在妆容、衣饰之中?,也不必这般隆重罢。
过于?隆重,反而显得会很?刻意。
不过,凭心而论的话,温廷安倒是挺想见一见这位外祖母的。
放眼冀州地界,不论是冀北还是冀南,无人不敬畏这位女将军,虽然英雄已迟暮,但江湖之中?处处流传着她的传说。
温廷安试图在原主?的记忆之中?觅寻一些,关于?这位外祖母的一些记忆。
诸如,关于?这位外祖母的面容。
但很?遗憾地是,温廷安遍寻无获。
可能是原主?与外祖母太久没有?见了,所以,一些记忆已然被岁月冲淡了去,只剩下?一些蒙昧的残痕淡影,教人探勘不清真切。
怔神之间?,身边便?是来了人。
温廷安看到母亲吕氏提着一盒妆奁,以及一只齐人之高的檀木质地的衣箧,不疾不徐地行?来。
吕氏吩咐一位静侍近旁的小鬟,捧来一面鎏金黄的圆面铜镜,静静地置放在温廷安近前的妆台之上。
温廷安看到镜中?的自己,自己身后便?是母亲。
母亲信手温柔地拆下?了她的官弁,一行?执来一柄细齿云纹篦子,一行?匀缓地梳着她的如云鬓发。
吕氏的动作非常温柔,让温廷安心间?覆上了一滩绵长的暖流,她仿佛被醇和的氛围淋漓尽致地包裹住了。
篦子的细齿,轻拢慢捻地游走于?温廷安的鬓角之间?,将她每一绺发丝耙梳得极其细致柔顺。
不论是前世,亦或者是今生,梳过温廷安头发的人,屈指可数。
在前世,母亲为她编过辫子,不过,她再长大些的时候,她就不再让母亲打?理自己的发丝了。
在今世,温廷安再一次感受到母亲未自己梳理发丝的感觉。
是家的感觉。
哪承想,吕氏道:“以后给你?梳发的人,便?不是我了,而是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