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温廷安不能在拖延,念及金水桥上设有伏兵,一看就?是对?她虎视眈眈,加之?一片金戈兵戟之?声隐隐传来,想必士子闹事之?乱战尚未歇止,若是携温廷舜上岸,怕是会再生变节。
甫思及此?,温廷安咬了咬牙关,曳紧温廷舜的肩膊朝着金水桥的另一岸畔弥渡而去?,北游岸畔迫近东廊坊西门?巷,距离崔府只有半刻钟的脚程,她必须要去?找朱老九接头。
原主不谙水性,但她可不是旱鸭子,前世常于冬夜潜游二三里?,今下携人凫游,虽吃劲了些,温廷安还吊着最?后一口气?儿在,她绝不能让温廷舜死于非命。
她跟他?谈不上和睦,兄弟情分?更是浅薄。
但还明晰地?记得?数日前,她跪在枯冬料峭的祠堂里?,那冷硬粗粝的藤鞭捱在身上,几如重刑,每重重捱一下,她的命数便短了一截,是温廷舜跪在了她身前,替她求情,他?那时说,“欠了长兄一条命,如今两清。”
此?回士子聚街闹事,奸贼一看便是冲她而来,温廷舜是被牵涉在乱局之?中的无辜之?人,他?救了她,温廷安欠他?一条命,她说什么?都要还给他?。
也是在这般的时刻,温廷安这才发觉,这厢身躯极冷,几与冰窟无异。她将温廷舜的胳膊搭在她的后颈处,吃劲地?将他?往自?己这边带着,他?的白襟之?上被血漫漶着,唇色泛青,簪冠束玉欹倾于偏侧,造相狼狈,脑袋因是无力,垂在了她的颈部?左侧,若不是他?的吐息缓匀地?喷薄在她颈间,温廷安还以为自?己背着是一具冷尸。
温廷舜身上太冷了,甚至更甚于这暮冬初春的寒江,他?仿佛被褫夺了温度的人,不曾获得?过这人间世的光与热一般。
这厢,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啊?
恍惚之?中,她听着他?低低唤了一声:“等等,再等等……”
等,等什么??等谁?
寒棱棱的水色漫过彼此?的躯体,将少年剩下半截话淹没在了滔声之?中。
温廷舜梦回了幼时,父君命他?与另五位皇子一起,参加南郊血猎祭天之?礼。宗族有规,若立储君,则需以血猎定夺有无天子之?姿,南郊有一片广大的千顷兽林,父君遣内侍纵火于林间,六位候选之?人,需要打马纵入燃火的林间猎杀兽物,一炷香的时间,哪位皇子猎杀的猎物最?多,则为储君。
与豺狼虎豹绞杀本就?凶险无比,加之?林中遭了火殛,更是雪上添霜,但这背后是大晋皇帝的龙椅与皇位,朝日坐得?是马鞍,暮夜怕坐得?是龙椅,面对?如此?大的诱惑,数位皇子看彼此?的眼神都显得?叵测。
当时翟贵妃颇得?圣眷,风头最?胜的是三皇子,骊皇后的玳瑁蔻丹细指甲一直抠入温廷舜的肩膊,寒声嘱告着他?,“玺儿,别忘了你的身份,不论此?回是生是死,你都要让父君看见你,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之?一事已经让翟家捷足先登,戎之?一事,你可不能再让我失望了。”
父君受禅让之?位,黄袍加身,于当国执政之?时,受翟家宦竖之?蛊惑,先采用丰亨豫大之?说,奢靡用度,苛政赋税,搜掠民间膏脂,再逼迫骊皇后背后的齐家释出虎符与兵权,翟家在内统领中馈,在外私颁圣诏给母家族亲御赐藩地?,一步一步架空晋主与齐家的权势,倘若作喻,晋主只是一个昏聩无能的提线傀儡,而失了兵权依恃的齐家,便是被剥去?了蟹螯的病蟹。
血猎前,温廷舜已收到风声,父君因患肺疾,气?血皆枯,欲立储君,父君宠用翟贵妃,却未写下立三皇子为储君的诏书,显然有另外一重成算。
南郊处的原野之?上,设列一座磅礴的天葬台,铺满河阳花蜡烛,蜡烛是用龙涎、沈脑屑灌蜡烛,陈设于天葬台两列,拢共上千枝,焰火通明,香气?馝馞。按旧历,胜出的皇子,其所猎杀的兽物,将由内侍放置在天葬台上钦点,受玄黄天地?之?祭礼,正式立为储君。
温廷舜并未让骊皇后失望,他?成功让三皇子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而他?绞杀七七四十九头兽物上了天葬台,受百官宰执拥护为储。就?连素来不苟言笑的玄甲卫首领滕氏,也说,少主身上开始有一国之?君的影子了。
但后来,宫廷突变,殿前都点检赵嶂之?,也就?是大邺先帝熙宁帝,联袂鸾台与凤台发动兵变,八十万禁军拥护赵嶂之?为帝,谢家皇族于一夜之?间,近乎死在了叛党乱刀之?下,父君与旧臣朝南流徙三千里?。
而骊皇后,赵嶂倾慕骊氏久矣,骊后生有一副天籁之?喉,千回百转的青衣嗓,唱腔一曲,能使鬼神涕泪,令枯木逢春,赵嶂欲纳其为侧妃,日日闻歌怡情,骊皇后不堪忍辱,生来倨傲,最?终自?赐白绫三尺,缢于雨夜松山槐树之?下。
温廷舜永远都记得?那一夜,刚及舞勺之?年的他?,被大妈妈萧氏藏在了一滩死人堆里?,运送至乱坟岗,连夜踽踽逃出宫外,天色灰沉婆娑,雨丝糅合着宫人逃窜的哭嚎,以及烈火摧折宫殿的腥味,风中一并送来母后的绝唱,这位流亡的少年储君心头蒸腾如灼,听着母后的在槐树之?下的绝唱,令人为之?怆然涕下——
“邺赵无道把江山破,奸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道不欺妾,成败兴亡一刹那……”
跌宕幽绝的唱腔,在松山内外飘飏,金掖方丈地?,一转万重山。
龙钟老态的萧氏递给了他?一个锦囊,是骊后提早写就?给他?的,八字箴言:“屈己从众,舍己从俗。”
——今后,是大邺帝君的天下,你身为前朝储君,若是邺赵欺你,笑你,轻你,贱你,你须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再过数年,你且再看他?。
眼前的景象陡然扑朔迷离起来,温廷舜捻紧了八字箴言,从牛车上翻下身来,朝着松山之?上拎袍奔去?,凉冽的血雨模糊了他?脸上的容色,说:“母后,再等等,孩儿一定会光复大晋,带您还于旧都,您再等等孩儿,再等等!……”
他?的嗓音嘶哑枯竭,如喑沉的马,重返狼群,赵嶂之?便是那食人不吐骨的狼,带着血卫营候意欲擒住他?,大妈妈急命滕氏救回少主,只记得?滕氏传了一柄御传软剑给他?,还有玄甲卫十一人,滕氏与血卫营死战,只为让他?再见母后最?后一面。
墨灰的天光,疏星几点,月色残缺了泰半,槐树之?下一席纤影如细摹的洒金笺子,在白绫的掩映之?下,一搭黑,一搭白,透出疏冷且狰狞的暗光,只遗憾,温廷舜再也等不到母后了。
战戈之?声渐而遁去?,温廷安背着温廷安,终于爬上了金水桥的北畔,一路并无乱民追寻,她匆匆寻至崔府侧门?,赶巧地?是,叩了几下朱门?,那门?便是开了,崔元昭穿着一身合衬的大袖纱罗衫,外头罩着黛色的披帛,见着温廷安眸底一亮,忙唤上一声“温公子”,但又见着满身是血的温廷舜,脸上添了浓重的忧色,温廷安言简意赅地?道:“冒昧叨扰崔姑娘了,我们今儿学考回府,路上遇着了闹事士子,二弟受了箭毒,此?情此?景,我们也无法回崇国公府,只得?来崔府暂避风头。”
眼下救人要紧,崔元昭忙说不打紧,遽地?一面扶人进去?,搀入南苑一座西次间安顿好,一面亲自?打了盆热水来,取了剪子与锯子,又去?东次间将朱老九唤了过来,朱老九一见着温廷舜身上的伤,捋了捋须,左右检视了几番,轻描淡写地?道:“放心,没射中心脉,这小子命硬着,死不成。”
但他?脸色又是有些玩味,仿佛此?回受伤的人,不该是这个人。
他?早就?听闻媵王归城,晌午有众多士子与流民一起,在宣武门?内外聚众闹事,大多是冲着元祐议和旧案去?的,他?今儿按兵不动,要等着给温家大郎救命,倒未想到,居然是二郎横着进来了。
朱老九也没踯躅太多,语罢,左手执着锯子,右掌执着剪子,蘸了炭火与药酒之?后,便将温廷舜左背上的箭枝给锯了下来,动作娴熟,近乎一气?呵成,及至箭簇从被血肉泅湿了的衣衫里?取出,温廷舜手指微一蜷缩,直直攥紧温廷安的骨腕,几乎捏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痕,温廷安就?当是欠他?的,让他?攥着了,但他?攥力度格外的沉,似乎将她当成什么?人,唯恐怕她跑了。
温廷安心头微灼:“朱叔,箭簇之?上可是淬了毒?可有解药?”
朱老九打量了箭簇一眼,道:“此?毒名曰『九肠愁』,中此?毒后,容易催生幻觉,见到今生今世最?摧心沥肝之?事、以及见到最?难以忘怀之?人,双重苦楚交叠,教人活活在愁断肠的苦楚之?中疼死。”
朱老九嘶了一声,犹嫌自?己说得?不够贴切:“愁断了肠子,就?是仿佛感受到有人将他?的肠子从肺腑里?拖拽出来,撵烂扯碎的那种,此?毒还极为难解……”
崔元昭凝了凝眉,不忍再听下去?,她不喜欢朱老九吓唬温廷安,忙对?温廷安道:“温公子,解药在沈公子那里?,他?很快就?来了。”说着,寻来了一只干净的布绢,蘸湿了蒸汽腾腾的热水,递给温廷安,柔声道:“湿透的血衣若是一直穿在身上,只怕会徒增难受,感染了风寒。哥哥的院子有几件合身的袍服,温公子与二公子皆可以将就?穿上,再此?之?后,可能要劳烦温公子帮忙为二公子濯身更衣。”
温廷安怔然了一下,耳根子微微地?燥。
崔元昭是在阮渊陵麾下秘密做事,身边自?然没有丫鬟仆妇随侍在侧,崔元昭是闺阁之?女,男女授受不亲,不宜去?近身,而朱常懿是个大老粗,净身这活儿哪有女儿家细致,显然更不合适,在沈云升未抵崔府之?前,温廷安无疑是适宜的人选。
崔元昭去?了一趟偏院,挑拣了好一会儿,拿了两套干净焐热好的衣袍过来,给温廷安递衣服时,离得?近些,她适时往对?方腰侧看去?,见着了悬坠于腰带处的香囊,崔元昭面庞慢慢蘸染了一丝粉霞,温廷安也留意到了,她正欲取下给她解释道:“崔姑娘我……”
但崔元昭似是误解了她本意,以为她也要撩表心意,没等她说完,便是以团扇遮着玉容,款款出了去?。
温廷安:“……”一时颇觉头疼,这到底该如何解释为好?
这一滩乌龙浑水,似乎越搅越浑浊。
温廷安只要暂先放一放这一桩事体,拿着一身合衬的衣袍,去?屏风背后速速换了下来,绞干头发,再拿着另一席衣物替温廷舜换下。
温廷安以为为他?更衣更至一半,他?会自?觉醒来,就?如上一回风雪夜的那般,但这一回温廷舜受的伤,远比上一回更为严峻,待她为他?换好衣裳,拿着湿布条拭身时,却发觉他?身子滚烫如炽铁,灼烫无比,还发起了高热。
温廷安心内摧伤,往门?扉之?外瞅了一眼,心想沈云升怎的还不来。他?是太常寺的上舍生,是六大学目之?中唯一不用参加升舍试的生员,循理而言,他?应当很快回崔府才是。
温廷安又回望了床榻上的少年,他?仍旧死死攥着她的手不松开,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势若铁钳,他?身子如沸,偏巧掌心的温度又是这般冰凉,温廷安欲要挣脱开,他?偏偏不松。
胸膛处强而有力的心跳声,一声续着一声,与过高的体温一同敲入她的身体,与平素矜冷玉清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对?峙之?间,门?外传了叩声,沈云升终于提着药箱来了,身后竟是阮渊陵。
阮渊陵官袍未换,显然是刚下值不久,幽冷的视线落在温廷安被人攥着的腕子上,眸色黯了一黯,语气?幽幻莫测:“廷安,你跟我出来一趟。”
第39章
恰值掌灯牌分, 雨霾沉沉,一场雪夹雨洗濯过后,宅邸夹侧的青石板道, 俨似拓好的一纸碑帖, 水墨交间?, 乌金夕色一寸一寸沉入崔府宅阴一面。
北苑拢共三进,温廷安随阮渊陵去了西进跨院,甫一入内,双侧点?朱翕门朝内深阖, 阮渊陵隽立于逆光之处,容色朦胧,吩咐她:“过来。”
男人声线如慢火烹茶一般, 透着温和与暾厚, 听来很是和气,那禁色黝深的眼神, 却像一柄历经烈火灼过的锋器,静静磨锯于她周身。
温廷安走上前去, 在男人三尺之外的距离止步。
阮渊陵望定她冷白的面容,她的肌肤因受寒水霜冻过,泛散出一抹微晕之?色,鸦鬓下的小巧耳珠, 亦是冻得柔红。
阮渊陵本欲抬掌探她的额心, 可思及了什么,终是隐抑地垂下臂肘,负手在背, 捋顺吐吸,口吻澹泊道:“自阆尚贡院回?来, 途经宣武门时,你负弟落水避险,可是受了凉,有无受伤?”
温廷安摇摇头,淡淡道:“大人容禀,晚辈觉察的早,并无甚大碍,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人意?欲行刺,晚辈庶几躲闪不及,是幼弟舍身救下晚辈一命。”
言讫,她眸露出一缕隐忧,挽袖拱手道,“昨夜家父给晚辈喂下一碗汤药,说是受大人之?命,晚辈今晌必会遭难。今下中毒的是幼弟,不知大人可有九肠愁的解药,救幼弟一命?”
温廷舜负伤的消息,早就在一刻钟前,通过耳报神给阮渊陵通风报信。
他没料着负伤之?人,竟会是温廷舜。
但?不打?紧。
此番温家终究是有人,遭了这场士子动乱的迫害,给媵王落下了话柄,敌党棋差一招,时局对?大理寺反而有所裨益。
不过,阮渊陵听着温廷安只顾及旁人伤势,罔顾一己伤情,不知为何,心底终究有些不虞。
他口吻淡却许多:“温廷舜是无辜之?人,无意?卷入祸乱之?中,于情于理,本官都会救他。九肠愁说是毒物,胜在易解,沈云升给他服用过后,命其?歇养三日便可初愈。”
阮渊陵吩咐温廷安坐下,且道,“你方?才也说到了,九肠愁的解药是本官嘱咐老师予你的,循理而言,得知风声之?后,本官当会遣数位皂隶护你左右。但?今次,温家遭致流民之?讨伐、士子之?唾骂,明知前路凶险,倒命你偏向虎山行,致使你幼弟命悬一线。”
“其?实为大局,温家此回?须示弱引虚,你乖乖听命行事,能自伏寇处逃出生天,破了媵王设下的死局,这说明本官没看岔人,这一回?,你也姑且也算遂了天家的眼儿。”
温廷安静静听着,抬眸,鸦睫轻颤,眸露惑意?:“大人,您口中的天家是……”
男人话辞沉沉:“是东宫太子殿下。”
后尾那四个字,犹若千锤万凿,严丝合缝凿入耳畔,竟教温廷安足足忪了半晌。
阮渊陵的上峰是当朝的东宫太子赵珩之?,这一点?她早就深晓,温庞两党相争如水火,背后就是赵珩之?与七皇子赵瓒之?的夺嫡之?争。
赵珩之?背后是温家、兰台、三法司以及熙宁帝开元年间?的文臣旧部,当今朝庙内外,流传了不少风声,说是恩祐帝欲立太子为储君。
赵瓒之?背后是太后姜氏与枢密院、刑部、皇城司,他的父亲藩王,又是昔日前太子,媵王回?京,对?帝京大内的龙座,不但?说是觊觎窥伺,甚至可以说是野心勃勃。
夺嫡之?争素来离温廷安有些距离,温青松早前警戒过孙辈,切勿参与旧部党争,但?她深深晓得,生于温家,长于温家,不免会有立场,更?免不了站队,这党锢之?争,她是根本规避不掉的。
原书之?中,沈云升春闱高中以后,便是在赵珩之?麾下做事,虽说媵王赵瓒之?禁军兵权在握,但?论权谋与城府,终究要?与逊色于东宫一筹。
赵珩之?虽未领兵打?仗披坚执锐,但?熟读诸多兵法史略,知晓如何分权,如何离间?人心,易言之?,论权谋,赵瓒之?并不是赵珩之?的对?手。
东宫太子选贤任能一事,本是靠后的剧情,但?今下竟是提早发生了?
温廷安一时难掩惊色,阮渊陵见状,只当她是纯粹被赵珩之?的威严震骇住了,温声解释道:
“事先并未同你说,太子殿下忧国?忧民,频繁捧揽诸路州府的公?文折牍,发现眼下是开朝以来最大的动荡之?局,外有大金谍者犯禁,内有媵王鹰犬搅缠,地方?也多有蠹虫腐败,此则大邺内外交困之?际,殿下要?坐上朝中之?龙的位置,并非易事。眼下亟需一个破局之?机,而元祐议和旧案,正是破局之?关窍所在。”
“不过,重启旧案,又谈何容易?畴昔旧部,流放的流放,流徙的流徙,杖杀的杖杀,太子也不信任身边的心腹,泰半是姜太后安插于东宫的眼线与暗桩。”
阮渊陵看向了温廷安:“因于此,殿下意?欲扶植一批新苗,秘密助他崛起大邺,三舍苑,便是殿下着重遴选新苗之?地。”
说起来,在原书之?中,赵珩之?将扶植的心腹命名曰『纸鸢』,纸鸢等同于谍者之?意?,听候他差遣的部门名曰『鸢舍』,鸢舍相当于前世的情报部门,地位看似庸常普通,不过是工部下边的一处匠人坊,但?里头却极有来路,里中人身份隐秘。
寺卿此一番话过于摄人,温廷安缓默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弯儿来,阮渊陵是赵珩之?的拥趸,阮渊陵所行的一切事,诸如窃走梁庚尧,诸如彻查伪诏大案,诸如截和枢密院与刑部的公?务,诸如故意?命她负伤,大抵只可能出自赵珩之?的授意?。
从五日前进入族学伊始,她便是在接受太子殿下的考验了么?
她是温家嫡长子,看起来是一个混不吝的纨绔子弟,易受操纵,也容易影响,无异于白纸一张,若是干些什么事,枢密院与刑部估摸着很难怀疑到她头上,赵珩之?遂要?让她鱼目混珠,混淆媵王的视听。
估摸着,她以前进入閤门当抄手,也是在赵珩之?的默允之?下罢,媵王借流民士子之?手杀她儆猴,赵珩之?也顺水推舟,媵王明面上得了逞,但?实际上着了太子的道。
温廷安倏然想?起晨晌之?时,那一沓题量骇人的考卷,她便问阮渊陵:“大人,寺正分发给晚辈的律学考题,莫不会就是出自殿下的授意??”
阮渊陵薄唇笑?意?浓了几分,这小孩还算是聪慧的,很快接受了实情,他道:“不错。若要?成为纸鸢进入鸢舍,升舍试便是重要?门槛,题量、难度自当比寻常的生员要?难上几倍,等同于殿试六论制科考试。”
殿试之?中的六论制科考试,是大邺科举之?中最难的考试,没有之?一,其?题量博杂、题意?严峻著称于世,加之?条条框框既严且峻,时间?短促,生员若是想?要?通过制科考试,无异于难如上青天。
温廷安心中只喟叹一句有惊无险,好在前世积攒的老本足够广博宽泛,刑统与新律掌握得足够熟稔,考试经验也沛足,临场应变能力也够稳,要?不然这一回?,遇着超了数倍的题量,两篇大作文与九道判状,满打?满算三万字,并且每一道案桩出处都完全?不一致,四个时辰写完这一沓考卷,难度顶得上一个“变态”也不为过,循照原主?的水准,定是心神恍惚,心态砸了的话,距离落榜也不远了。
半个时辰前,及至周廉将弥封好的考卷,恭送递呈至阮渊陵近前,他放下呈文,粗略过目一回?,仅一眼,说不震讶绝然是假的,先不论答得熨帖与否,单看字数篇幅与答题数量,每一道律义与律论,温廷安都写得格外规整严实,瘦金体看着养眼粲然,一翻而去,竟是所有题都答完。
周廉追补道:“禀大人,考篮里并无造弊之?物,下官还发现,温生员每写一题,必于草纸之?上摹写一回?,乃是提纲挈领之?文。”
居然还打?了草稿?
要?知道,大邺开朝以来的制科之?试,从未有人打?过草稿,只因格外耗时,为了争分夺秒,人人开卷裸写,但?温廷安任性地打?了草纸,竟还答得如此顺畅。
周廉道:“温生员答题之?时,下官一直于偏房里好生盯着,不论是律义、律策,亦或是律论,下官皆是看着他一字一字写出来的,温生员的真材实料,由此可见一斑。”话至尾梢,他音腔之?中还裹藏着钦佩之?色。按制科六论的水准,就连寻常的二甲进士怕是都难以望其?项背,但?温廷安竟能应对?自如,从容泰然,其?实力之?可怖,由此始知。
阮渊陵阅卷前,只想?着,温廷安能写完一篇策论与五篇判状就好,剩下的她写不完,他自会于太子殿下前疏通关节。看着考卷,阮渊陵抿了抿薄唇,牵出一丝浅浅的笑?,想?来温廷安笔墨已足,毋需他亲自来护着了。
相信今夜上峰见着考卷,也会由衷宽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