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温廷舜稍稍扬起了一侧的眉心,神态倦慵,并未接话,情绪不曾显山露水。
庞珑晓得,突如其来将对方招了过来,对方显然?不可能会?信任他?。
庞珑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卷陈旧的地舆图,横向铺展在?了乌案之上,执起了一枝椽笔,蘸染了一些朱色的墨,遽地在?地舆图之上,圈起了某一处位置,并画下了一条粗红的线,道:“我给你们画了一条密道,密道一头通往隧洞底下,一头通往乱坟岗,乱坟岗是在?酒场之外,虽有设岗,但?防守较为疏松,易于你们奔逃,待会?儿,我便遣蔺苟带着你去密道,你带着他?们从密道逃出去,便好。”
一抹兴味掠过了温廷舜的眸底:“庞大人?这般帮我,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罢。”
他?的指尖轻轻叩击着臂弯处的袖褶,慢条斯理地道,“大人?是不是早就知晓了我们的存在?,也知晓完颜宗武的筹码,就在?我们的手上,故此?,您打算救下我们,条件便是让我们交出完颜宗武的筹码?”
这一番话,教?庞珑的容色微微地变了一变,仿佛温廷舜说中了他?的真实筹谋。
庞珑端着一盏清茗,坐在?上首之座,浅浅地抿了一口,淡声说道:“是,我确乎打算挟恩图报,长贵这个人?,纵然?是罪大恶极,但?你们不能杀了他?,他?尚还不能死,你们不妨将他?交由给我处置。”
温廷舜淡扫了他?一眼?,不温不火地反问:“大人?是想怎么?处置,将长贵交给媵王么??”
出乎意料地是,庞珑摇了摇头:“我会?将长贵交回给金国的三王爷。”
温廷舜怔了一下,俨似没有料知到庞珑会?这样说。
众所周知,在?正午牌分?的时?刻,赵瓒之和完颜宗武将会?进行第二回 谈判。完颜宗武损失了长贵此?一筹码,加之赵瓒之一直在?逼迫他?割让元祐三州的疆土,此?情此?景之下,完颜宗武一定会?采用第二个筹码,即是,让冶炼场的劳役引燃地底下的火-药,以?此?来威胁媵王。
第二个筹码委实过于危险,庶几是与玉石俱焚无异,火-药的火绳一旦点燃,不光是赵瓒之会?有性命之忧,甚至是,整一座酒场的人?,都未能幸免于难。京郊四遭都是山林,酒场处于山林的心脉地带,酒场起了火,也会?殃及四围连绵的山林,引发极为严峻的山火。在?大邺里,山火可不是甚么?小事?,若是有人?蓄意纵火,将会?被处以?极刑。
假若此?火,是由赵瓒之名下的酒场造出来的,虽说恩祐帝不可能会?处决这位七皇子,但?一定会?褫夺其皇位。
再退一步来说,假定赵瓒之在?火殛之中大难不死,可以?发动兵变,但?他?有通敌叛国的罪咎在?身上,根本不得民心,正所谓失民心者失天下,赵瓒之成为了储君,那龙椅也是根本坐不住的。
温廷舜脑海里晃过了无数种可能,但?唯独没预料到庞珑竟会?说,要将长贵交回给完颜宗武。
他?一直认为庞珑的目的,是要将长贵秘密地呈交给媵王。
温廷舜对庞珑之所言,不置可否,采取折衷的态度。
温廷舜敛了敛眸,凝声道:“长贵是在?温家蛰伏了二十?余年的谍者,掌握了诸多与温家休戚相关的谍报,若是交给了你,那岂不是间接将温家的软肋暴露了出来?大人?之所以?认为长贵还不能死,便是看在?这一点,长贵是你们的磨刀石,等他?交代了温家的所有情报,你们自会?秘密杀了他?,是也不是?”
庞珑听罢,却是捋了捋颔下的髯须,“长贵确乎是媵王的磨刀石,但?他?并不是我的磨刀石。”
说着,庞珑自袖袂之中摸出了一块玉牌,借着朗日?覆照下来的光线,温廷安看清了玉牌之上的宝印,居然?是太子赵珩之躬自题笔,畴昔,刚入鸢舍那一会?儿,他?在?阮渊陵那处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玉牌,玉牌上边的宝印,亦是出自东宫之手。
玉牌一物,可谓是佐证身份的重要徽识。
庞珑居然?有赵珩之赐下的玉牌,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这便是意味着庞珑真正效忠的上峰,不是赵瓒之,而是赵珩之,是东宫的太子。
庞珑居然?是太子安置在?赵瓒之身边的一枚棋子,温廷舜委实没有料想到此?一局面。
这一枚玉牌便是板上钉钉的铁证。
倘若庞珑真是赵珩之的亲信,那么?,他?可算是同长贵一样,藏得也太深了,也藏得弥足久,温廷舜怀疑过长贵的身份,但?唯独没有怀疑过庞珑。
目下见庞珑这般说,温廷舜心中微微了然?,惕意稍稍淡了几分?,凝着声说道:“让我们将长贵交回给大人?,如此?,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他??”
庞珑见温廷舜的态度有几分?松动,道:“交回给三王爷。”
将长贵归还给完颜宗武?
庞珑适时?解释道:“如果不将长贵归还给三王爷,我担心三王爷留有后招,并且,这后招甚至可能会?殃及酒场内所有人?的性命。”
庞珑的怀疑是合理的。
但?温廷舜并没有告诉他?,温廷安潜入四夷馆去寻觅冶炼场的事?情。
虽说庞珑亮出了玉牌,但?温廷舜还不能全然?信任他?,不论是说话,亦或者是行事?,都会?有所保留。
庞珑也显著地看出了一丝端倪,他?做出了让步“纵然?长贵不在?你们的手上,我也一定会?将密道的位置告知予你们,毕竟,在?救人?这一桩事?体上,我本就存有了一份私心。”
温廷舜读明白了庞珑的言下之意,庞珑所谓的私心,便是指庞家四郎,庞礼臣。
庞珑剀切地道:“是否将庞珑交还给我,兹事?你好生?考虑一番。”
温廷舜心中也有了一些考虑与思量,但?明面上淡寂无澜,没接庞珑的这一席话,仅是点了点头,表明自己?会?做出考虑,其实,时?间格外地紧迫,也不容他?多去赘言多思,当下,他?信步行至了乌案之前,视线定格在?了那一份地舆图之上。
庞珑已经用朱笔圈出了隧洞所处的位置,又将与隧洞毗连着的密道,逐一用朱笔描摹了出来,逃生?之路,遂是一览无余。
温廷舜有过目不忘之本领,细致地看了一遍地舆图,便是将密道的位置记了个一清二楚。
温廷舜临走前,庞珑又唤住了他?:“四郎他?这几日?在?隧洞底下,情状如何?身心可还好?”
庞珑一直都记挂着庞礼臣的性命与安危。
温廷舜寥寥然?地牵起了唇角,说道:“等晚些时?候,大人?见着了庞礼臣,自会?知晓他?的情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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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听完了温廷舜言简意赅地叙述,庞礼臣的思绪遁入了一片恍惚之中,温廷舜所述的事?情,信息量太大了,以?至于他?还没缓回神。
知晓了庞珑的真实底细的那一瞬,连日?以?来,盘亘在?庞礼臣心中的巨大磐石,终于卸了下来。
父亲原来没有跟着赵瓒之一起通敌叛国。
父亲原来是东宫太子的亲信,是假意投诚于赵瓒之,以?取得赵瓒之的信任罢了。
父亲一直以?来都伪装成□□的朝官,不过是为了方便在?赵瓒之身边调查谍报罢了。
父亲竟是瞒了他?这般久,亏他?曾同他?在?庞府书房之中据理力争地争执过。
原来是他?错怪了父亲。
一抹浓深的愧意,一瞬之间攫住了庞礼臣,但?他?如释重负了一般,舒下了一口寒气。
魏耷对温廷舜道:“庞珑救了我们出去,但?他?其实也提出了一个条件,那便是将长贵还给他?。”
他?看向了温廷舜,道:“温兄,此?事?你是怎么?看的?”
温廷舜细细地思忖了一会?儿,道:“我们的目的是不让长贵落入媵王的手中,若将长贵交给了庞枢密使,暂且稳住能完颜宗武的话,这不失为一桩缓兵之计,但?终归到底,长贵是必须要移交至大理寺,交付予阮掌舍来发落。”
魏耷看了庞礼臣一眼?,道:“庞枢密使不仅坦诚了自己?的身份和底细,还暗中助我们逃脱了出来,这意味着他?的话是可信的。”
吕祖迁亦是道:“庞枢密使将长贵交还给完颜宗武,是为了拖延火-药引燃的时?间,我觉得可以?暂先将长贵交还回去,等午时?一到,阮掌舍带了兵马查封酒场,那时?再将长贵抓回也不迟。”
杨淳亦是附了议。
温廷舜略一权衡了下,道:“好,我们将暂先将长贵移交给庞枢密使。”
庞礼臣眉心一沉,语气有了波澜,问道:“我父亲现在?人?在?何处?可还在?采石场内?他?救了我们,以?赵老狗那多疑的脾性,可能会?怀疑他?。”
温廷舜忖量了一会?儿,道:“媵王派遣庞枢密使去西苑采石场,庞枢密使明面上去了西苑,但?暗地里,取道于西苑的一处偏门?,带了数位随扈,在?一里之外的驿站候着,为了接应我们,到时?候,他?会?遣人?将我们送回洛阳,带着长贵重回茗鸾苑。”
庞礼臣面色浓重,话语带了一丝急切:“这不可能,我们不可能就这样回洛阳城,温廷安不是还在?酒场之中么??”
她独自一人?去探查冶炼场的下落,虽说有秦氏的身份作为伪饰,但?他?仍旧很担心温廷安的安危。
温廷舜心中亦是藏着温廷安的事?儿,刚才事?发突然?,他?顾着先救人?了,一时?忘记去盯温廷安的行踪,他?知晓她已经查到了冶炼场的具体下落,但?后面的事?情,他?一概不知,这种未知之感,教?他?的心仿佛漂浮在?了虚空之中,不上不下的,根本沾不着实处,心中某一处地方也空置了。
温廷舜袖裾之下的指尖发着紧,嗓音变得紧劲,透着一股冷锐,道:“与庞枢密使碰面,他?会?遣人?将你们送回洛阳城,我到时?不与你们同行,会?回酒场接应温廷安。”
魏耷闻罢,不太赞成道:“你一个人?又回去那种虎狼环伺之地,会?不会?太过危险了,要接应回温廷安的话,我们就一同回去接应。”
温廷舜道:“你们都有伤在?身,宜好生?修养一番,再者,阮掌舍的兵马会?在?午时?正刻赶到,大理寺会?来接应我们。”
温廷舜的行事?作风,与众人?素来不太一致,他?性情较冷,庶几与寒霜无甚异同,整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也惯于一个人?解决问题,吕祖迁与杨淳在?族学里学读之时?,同他?打过几番照面,自是领教?过了他?的行事?作风,起初,他?们是有些不太适应,觉得温廷舜颇有一种疏冷感与距离感,但?后来相处久了,便是习以?为常了。
吕祖迁和杨淳面露忧色,也担心着温廷安的安危,冶炼场内四处埋藏有火-药和硝石,温廷安独自一人?去探查,万一出了事?儿,这可该如何是好?
众人?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回去接应温廷安较为稳妥一些。
温廷舜并没有同意,他?受庞珑之命,将众人?从隧洞之中救了出来,假令他?们重返采石场去接应温廷安的途中,再次被钟伯清与云督头的兵马逮着的话,那他?岂不是白救一遭?
他?心中已有成算,但?并不说出来。
温廷舜先带着众人?,绕开了乱坟岗附近的瞭望台与岗哨,快马加鞭地赶往去酒场半里之外的驿站,这半里,说近也不近,说远也不远,拢共耗了众人?小半刻钟的脚程,抵达驿站的时?候,马厩里已经备有数匹鬃马,是庞珑专门?为庞礼臣他?们几人?准备的。
温廷舜先将长贵押送给了庞珑,长贵看了庞珑一眼?,知晓对方要将他?遣返回完颜宗武身边,整个人?的容色变得有些微妙起来,但?并不言语。
而庞氏父子俩此?番相见,倒也没有许久,庞珑看了庞礼臣一眼?,确认他?身心并无大碍后,遂是安了心,淡声吩咐蔺苟道:“此?地不宜久留,护送他?们回洛阳城。”
庞礼臣喉头微动,一番欲言又止,他?明显有一些话想跟庞珑说,但?囿于具体的环境,他?只能将原先想说的话摁了回去,默了一会?儿,看着庞珑极为淡定的面容,他?最终只问道:“您早就知道我入了鸢舍么??”
庞珑道:“你在?外边做什么?,我心中自是有定数的。倘若我不同意你成为纸鸢,那么?,你是连鸢舍的大门?也见不到的。”
庞礼臣眸瞳瞠了一瞠,没成想他?入鸢舍的事?体,庞珑是早就知晓了的,他?原以?为他?能够瞒天过海,但?庞珑竟是早就获悉了他?的一举一动。
也是,庞珑是东宫太子的亲信,与阮渊陵也算是同僚了,阮渊陵这端有什么?消息,庞珑那一头也自然?是一清二楚。
庞礼臣转而问道:“父亲,您目下救我们出去,那您怎么?办?”
万一他?教?赵瓒之发现了真实底细,凭赵瓒之的暴戾手腕,肯定是不会?轻易饶过庞珑。
庞珑负着手,威严地道:“剩下一切的事?体,我自会?妥善处置,毋需你来操心,你只消管好你自己?便好。”
言讫,便是吩咐蔺苟,命他?与一些巡卫护送少年们回洛阳城。
庞礼臣拒绝道:“父亲,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庞珑剑眉紧蹙:“不回去?你不回去便是给我添乱。”
庞礼臣急切地道:“温廷安还留在?酒场当中,我必须回去救她!”
“温廷安?”庞珑扫视了一眼?少年队伍,发现确乎是少了一人?,他?回溯了一番昨夜的情状,道,“那个老劳役秦氏,是不是温廷安?”
庞礼臣应声称是,接着急声道,“温廷安去四夷馆,是为了调查冶炼场的具体下落,她目下应该是调查好了,准备返回隧洞底下,但?钟伯清与云督头不正还在?隧洞处严防死守么??我非常担心她个人?的安危,您让我独自回城,我是绝对放心不下的,我必须要回去一趟,确认她安全无虞。”
庞珑看了温廷舜一眼?,温廷舜淡声道:“他?有重伤在?身,去了也只会?徒增麻烦,您吩咐蔺苟将其遣送回城即可,我负责去接应温廷安。”
庞礼臣一听,太阳穴胀胀直跳:“你不是斋长,凭什么?你来做主?”
气氛正对峙之间,驿站外头陡地传来了一阵骤如乱雨般的急响,是大兵列阵迫近的阵仗,紧接着,钟伯清冷鸷的声音由远及近:“今日?,你们一个都走不掉。”
第93章
钟伯清的动作极为迅捷, 趁着晌午的髹金日色在天穹铺开之前?,已经?率着一众戍卒禁兵,赶往了驿站, 以大?开大?阖之势, 围剿住了庞珑以及温廷舜等人。
随行的云督头, 刚开始还在纳闷钟伯清要去何处,目下来到了驿站,见着了庞珑,以及一众浑身带伤的少年, 他?先是诧异,继而是幡然醒悟,替九斋暗度陈仓之人, 居然是同一战线上的朝中大?员, 这也勿怪他们去隧洞底下探查之时,为何会扑了个空, 原来是庞珑在暗中襄助这些少年,一言以蔽之, 庞珑便是媵王要寻觅出的那个内鬼。
气氛即刻陷入了一种剑拔弩张之中,钟伯清率领的大?兵,里三围外三围将驿站围了个水泄不通,这厢, 庞珑刚准备派遣蔺苟等随扈, 护送庞礼臣他?们?回城,遭此意外变节,众人见状, 皆是隐微地变了容色。
庞珑知晓钟伯清会追缴而来,但委实没?料知到他的动作会这般快, 蔺苟等随扈俱是沉腕抽刀,以捭阖之势护在了跟前?。
魏耷与庞礼臣俱是立即捣刀出鞘,作抵御之态,防势凌厉,吕祖迁与杨淳身上虽还带着重伤,但此番为了抗敌,根本管不了这般多了,忙拨出了藏于靴中的匕剑。
温廷舜遇事不惊,大?抵是五位少年之中,反应最为沉寂之人,只不过,这中途杀出来的程咬金,教他?心中隐微地掀起了一丝微澜。钟伯清在隧洞之中捉贼,结果?失了成?算,这位刑部尚书的反应其实算是极快的,能预料到庞珑下一步的筹谋,故此前?来驿站截和。在温廷舜看?来,庞珑身份败露,其与钟伯清正面交锋是必然的结果?,目下正值两兵相接的情状,短兵相接事小,若因此延宕了接应温廷安的良好时机的话,他?就怕赵瓒之会有所觉察,亲自去冶炼场查人,届时温廷安生出了什么变节……
后果?委实是不堪设想,温廷舜也不敢继续往下深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