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孤荷
椿槿狭了狭眸心:“温大少爷,你不若好生担心你自个儿罢,性命都眼看不保了,竟是还?有心思,跑去?关注王爷的谈判结果。”
温廷安寥寥地牵起了唇角:“正系因为我性命不保,纵任是要被黑白无常收走当个鬼,也合该做个明?白鬼,明?白自己到底会怎么死,椿娘子不若也姑且满足一番我的好奇心,如何??”
温廷安眨了眨邃眸,笑望着椿槿。
少年的面?容是极为苍白的,甚至连一丝血色也无,但?这丝毫不能掩却他自身的倜傥与英韧,尤其是当少年直视着椿槿的时候,这会赋予椿槿一种错觉,少年正在专注且深情地注视着她。
温廷安深陷于缧绁之中,但?并不因此感到畏葸或是恐惧。
这委实?是出乎椿槿意料之外的反应,她剔指甲的动作?随之顿了一顿,将信将疑地觑了温廷安一眼,似是在甄别她话?中的真伪。
椿槿薄唇浮起了一丝蔑冷,道:“温大少爷是打算故技重施么?你之前?伪装成了劳妇秦氏,彻头彻尾地诓瞒了奴家一回。少爷以为,你还?能在诓瞒奴家一回么?奴家虽是没念过书,也不识得几个大字儿,但?也不算傻,自当是识得『吃一堑长一智』的道理。”
温廷安以略微慵懒的姿势,依靠在了石壁之下,偏着邃眸,一错不错地笑望着椿槿,她一边轻微挥动着自己手腕处的麻绳,一边悠然地说道:“我都被椿娘子绑在此处了,悉身皆是麻软,了哪来的气力来跟你耍诡计与心思?”
椿槿垂着眸心,眼尾敛了一敛,似是在考量着什么,态度有一丝轻微的踯躅。
见椿槿态度开始出现了一丝松动,温廷安遂是继续笑道:“椿娘子,我已经辨清了自己所处的局势,媵王若是让我三更死,又岂能留我到五更,因于此,我逃也不逃都无济于事,反观是你,大好的青葱岁月,哪能同我一块儿陪葬在此处呢?你将实?况告知?予我,兴许我还?能给你出谋划策,让你逃过此劫也不一定?”
温廷安所述之话?,确乎是在理的,想当初,赵瓒之吩咐椿槿将她关押入某一处隧洞当中,显然是将椿槿当做死士来对待的,易言之,温廷安必须死,她死了的话?,椿槿也势必会丧失性命。
为何?会丧失性命?
因为椿槿正是负责点燃引线的人。
引线一旦被点燃了的话?,不出三秒,火-药便会将整一座隧洞夷为平地,谅是点燃引线的人,轻功再是卓绝,也不一定能够完美?逃脱此等险厄。
在温廷安所认识的人当中,温廷舜的轻功是一等一的好,他来营救她的话?,他的速度,都不一定能追上引线爆燃时的速度。
更何?况是,轻功远逊色于温廷舜的椿槿。
假令温廷安死的话?,椿槿也一定会死。
但?据温廷安对椿槿的了解,椿槿虽说是同常娘一般,时刻效忠于媵王,但?椿槿显然是没有向死之志,她还?想好好活着。
因于此,温廷安觉得自己不妨去?赌一把。
仿佛是为了应和她所说的话?似的,一直在下的雨幕之中,陡地响起了一丝惊雷,殷亮的雨光掠入了洞窟之中,将两人的面?容掩映得半明?半暗,那一片喊打喊杀之声仍在持续,金戈迭鸣之响,陆陆续续地飘入了洞里,椿槿的目光从隧洞之外,缓缓地拢了回来,她犹豫了几番,正色地凝视着温廷安一眼,似是在确证什么,温廷安适时给了她一个深笃的眼神,这无疑是一枚定心剂,让椿槿最终是歇下了心防,椿槿唇畔的笑意收敛了些许,停住了剔指甲的动作?,凝声道:“温大少爷想知?道什么?”
这便是信任她所述之话?的意思了。
温廷安重新?支了支身躯,朗声笑道:“椿娘子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么?”
椿槿悄然怔了一怔,缓过神来,审视了温廷安好一会儿,说道,“温大少爷不妨敞开天窗说亮话?罢,弯弯绕绕有什么意思呢?”
这一回,轮到温廷安笑了一笑,说:“这不是害怕椿娘子不敢同我交心么?今儿有了椿娘子的话?,我也就放心了。”
温廷安一直在忧心,在她陷入昏厥的时候,情势会突生变数,因于此,她凝声问道:“媵王和金国的三王爷,目下谈判情状如何??”
她急切地想要知?晓,完颜宗武是否答应了赵瓒之,将元祐三州的领土让渡了出去?。
椿槿闻罢,道:“完颜宗武确乎是答应了,将元祐三州割让出去?。”
——什么,谈判成功了?
温廷安心里陡地一沉,赵瓒之真的得逞,获得了元祐三州的领土?
下一瞬,却听椿槿话?锋幽幽一转:“但?三王爷是将领土,割让给了东宫太子,而非媵王殿下。”
这一次的翻转,显然比谈判成功还?要教?人意外。
温廷安怔愣地问道:“为何?会生出此等变节?”
椿槿道:“这自然是拜温廷舜所赐,他挟持了媵王,同完颜宗武谈条件,完颜宗武原本不同意割让元祐三州的领土,打算启用第?二个筹码,但?他发现,他遣人去?策反的劳役,统一都遭致了围剿,他的计策行不通了,温廷舜只给了完颜宗武两条路。
要么割让出元祐三州的疆土,要么启奏圣裁,让金禧帝命使者遣返他。
前?一种是失地之痛,后一种则是奇耻大辱。
原本,完颜宗武同媵王谈判之时,尚还?能有一丝斡旋的余地,至少他能够得到火械与兵谱,在目下的光景了,甭说是火械了,他连半分油水都捞不着。
温廷安有些诧讶,温廷舜竟会挟持赵瓒之,去?同完颜宗武谈判。
这是她始料未及之事,温廷舜素来是温沉矜冷的脾性,行事冷若冰霜,很少会做出这般挺而走险的行止。
不该是他的行事作?风。
为何?他会这般做?
挟持媵王,同完颜宗武谈判,这一桩事体,根本是不在九斋的计策之中的。
温廷安的心中忍不住起了一丝褶皱,思绪有些如旌旗一般,在虚空之中摇曳,又俨似一架树藤秋千,被薰暖的春风在后背处轻然一推,重心高高地扬在了高处,春风已经停息了,但?她的心,还?在滞留在摇摆不定的秋千之上,吱呀吱呀地荡晃着。
这是非常感性的思绪,原本不该出现在此处,但?它到底还?是出现了。温廷舜在她心中的地位,是有些特殊的,他有时做些什么事的话?,便会让她心中的某块地方,隐微地塌陷下去?一块,纵然塌陷的痕迹非常不明?显,甚至是隐微不可?察觉的,它说到底,还?是塌陷了。
温廷安袖裾之下的指尖,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弥足忧心温廷舜的安危。
她下意识问道:“那么,温廷舜目下的情状如何??”
椿槿似是听到了一桩笑闻,道:“温廷舜挟持了媵王殿下,你说这个少年能有些甚么事?”
温廷安一听,目色半垂,稍顿了顿,适才反应了起来,她差点都忘了,其实?温廷舜不仅轻功极佳,他的武功亦属上乘,软剑是使得极好的,这一点,不仅朱常懿称赞过,温廷安亦是有目共睹的。
赵瓒之的身手,温廷安是真真切切地领教?过了,端的狠辣又暴戾,没成想,比起温廷舜,赵瓒之的身手竟是会逊色几分,还?教?温廷舜给挟持住了。
这就有些出乎温廷安的预测。
如此看来,在朱常懿的鹰眼之术此一课堂之上,温廷舜明?显是有意放水,才让她夺得了头筹。
如此,温廷舜究竟隐藏了多少?
他身上还?有多少秘辛,是她所不熟知?的呢?
温廷安深切地记得,她曾经试探过温廷舜,问其轻功与软剑,究竟是师承自谁,但?在当时,温廷舜四?两拨千斤一般,将这个话?题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并不选择正面?作?答。
显然可?见,他是对她有所隐瞒的。
虽然说,打从穿书过来,温廷安就很清楚一桩事体,温廷舜浑身都是谜,她最初是没有太过去?在意的,但?目下的光景之中,随着剧情的逐渐走远,随着她对温廷舜的接触逐渐加深,她隐隐约约地觉知?到,温廷舜身世的不同寻常。
奈何?时下的时局紧迫,温廷安只能暂且不去?深挖这一点。
温廷舜开出的条件,也比较为苛刻了些,凭完颜宗武那一副脾性,会答应么?
——要么割让出元祐三州的领土。
——要么启奏圣裁,让金禧帝命使者遣返他。
二者之间只能选其一。
似是觉察到了温廷安面?容之上的疑虑,椿槿遂是道:“三王爷一番权衡之下,答应了温廷舜开出的条件,拟了一份割让领土的契约,也当场写明?了,是将元祐三州的领土,割让给了东宫的太子殿下。”
完颜宗武已经别无选择,阮渊陵的兵马就在酒场之外,正进?行着如火如荼的厮杀,媵王势力式微,阮渊陵代表的是东宫太子的阵营,太子的势力很明?显是后来居上,太子的鹰犬包抄了酒场的东西两苑,如果他真要同阮渊陵的兵马抗衡的话?,那必然是毫无胜算可?言的。
倘若椿槿所言为真,那赵瓒之岂不是要气得七窍生烟了?
自己一手筹谋好的棋局,就这般被一个少年全盘推翻了去?。
但?温廷安同时也料知?到了这般一桩事体,对于赵瓒之而言,胜败只取决于今朝,为了能够成功夺嫡,赵瓒之必然是会豁出去?的。
赵瓒之纵然被温廷舜胁迫了,但?那又如何??
温廷安深深地阖拢上了眼眸,思绪凝重如霜,整个人陷入了短瞬的沉思之中。
其实?,赵瓒之并没有被逼上绝路,他的手上,尚还?掌饬着她的命脉,她的周身,俱是堆砌着诸多的火-药、硝石,甚至有罐罐硫磺,空气之中弥漫着浓重的腥油气息,极是熏鼻,温廷安身处其间,自当是逃无可?逃,只消椿槿点燃了这些引线,她必将命悬一线。
虽然说眼下的情势,到底比她所预料到的要乐观一些,至少可?以说是柳暗花明?了,阮渊陵按时带兵支援,温廷舜放手一搏,让谈判之局出现了盛大的翻转,但?到了温廷安这里,她到底还?是棋差一招了。
赵瓒之打算将她作?为人质,以此来威胁温廷舜与阮渊陵。
也就是说,赵瓒之已经决定和阮渊陵撕破脸了,不再去?做什么表面?功夫。
温廷安想,假令自己真沦为了赵瓒之掌中的人质,那岂不是在拖鸢舍和九斋的后腿?
温廷安根本不欲让这种局面?出现,必须尽早做好筹谋。
趁着温廷舜挟持着赵瓒之在同完颜宗武谈判,钟伯清的兵马正在同阮渊陵的兵马殊死拼杀,估摸着这采石场内的诸多劳役,亦或者是戍卒,都被调遣出去?应援钟伯清了。
不论是赵瓒之,还?是他的鹰犬和爪牙,在目下的光景里,其实?都有些分身无暇,易言之,这不失为一个好的逃匿之机,非常适合她出逃。
随着意识的醒觉,温廷安感觉自己的体力,正在一点一滴地恢复当中,若是上阵杀敌,可?能还?是不够格的,但?是要逃跑的话?,那应当是不在话?下。
椿槿为温廷安答疑解惑,但?也一直用余光,不动声色地窥察着温廷安的反应,晌久,她凝声说道:“温大少爷想要问的,奴家都同您说过了,如此,温大少爷也合该践诺了,是也不是?”
温廷安正了正容色,唇畔处的笑意敛了去?,穆然道:“媵王的目标一直都是我,你不过是他掌心之中的一块磨刀石,假若你投诚于我方,便是荷罪立功,脱离奴籍,重获自由身,安身谋生,都是你未来大有可?为之事。”
椿槿听着这番话?,自然极是心动,她平生所愿,便是能脱去?自家的奴籍,她的奴籍掌握在媵王手中,这也是她一直听他差遣与摆布的缘由之一。
温廷安之所言,俨似一盏明?熠的烛火,替她照亮了另外一条道路,她一直以为自己姑且只有一条出路。
但?现在,椿槿似乎有了一条明?日路。
火光照亮了椿槿一侧的脸容,她答应了温廷安:“好,我听您所说的。”
第97章
就这般, 椿槿被温廷安成功策反了,椿槿眸底浮现了一抹戚色,一面?替温廷安剪开了麻绳, 一面?忧心?忡忡地道:“温大少爷, 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温廷安的目色落在了遥遥的远空, 谛听着滂沱春雨叩击大地的声响,洞壁之上悬着的油烛,橘色的火光稍稍晃荡,照亮了她一侧的皙容, 平时惯有的散淡之色,消弭而去?,取而代之地是肃穆与凝然, 待重?获自由身?时, 她揉摁了一番腕骨,舒活了一番筋络, 枯槁的嗓音微哑:“事?不宜迟,趁着媵王的人?马无暇自顾, 我们先从这一块隧洞逃出去?,往兵防较为疏松的地方去。”
椿槿并不是第一次来酒场,自当是对地形熟稔得很,当然温廷安在出任务之前, 也专门勘研过酒场的地形, 她心?中也是有些定数的,只消还有一线生机,她必然是不会轻易言弃的。
两人?从隧洞深处, 疾然朝外出逃,温廷安行路略显踉跄, 椿槿不得不上前搀住她的臂肘,温廷安先是笑着道了句“多谢”,继而思及了什么,秀致的眉心?蹙了起来,道:“媵王行事?必然有所筹谋,除你之外,他可?还是还有旁的调遣?”
椿槿稍顿了一顿,道:“不实相?瞒,王爷不仅安排了奴家一人?来监守隧洞,还安排了其他的戍卒,假令少?爷要逃出去?,不论如何,都会遇见那些巡守于周遭的戍卒。”
温廷安了然,薄唇极淡地抿成了一套细线,她轻笑了一番:“虾兵蟹将,也算不得什么了。”
椿槿眸心?瞠了一瞠,踯躅道:“按温大少?爷的意思是……”
温廷安眸色坚执,沉声道:“对,我们杀出去?。”现在就杀出去?,直截了当地杀出去?。
既然阮渊陵已然取得了赵瓒之贪墨炼械、通敌叛国的种种物?证,温廷舜也挟持了赵瓒之谈判之局,成功教唆完颜宗武将元祐三州割让给了东宫太子,阮渊陵与温廷舜里应外合,情势是一片大好的,如此,她也不必再畏葸不前,目前她处于采石场的位置,要想逃出此地,唯一的捷径,便?是直取西?南偏门。
西?南偏门离她所处的地方并不遥远,也不会掠经东苑,唯一要注意的地方,便?是这巡守其间的禁兵戍卫。
雨势减淡,春雷隆隆,明明才值晌午的光景,但穹顶之上的日色黯沉如磐,天地之间俱是黝黑的暗色,空气?变得沁冷又?稀薄,温廷安窃自捣剑出鞘,那些瞭望台上的戍卫,都认得她那一张脸,为首的参将虎躯一震,眸露弑意,惕意腾腾,旋即怒喝一声:“有逃兵!——”
参将当下带兵,一鼓作气?杀到了温廷安的跟前,欲要围剿住她,椿槿觳觫一滞,当即抽刀,欲要横挡在温廷安近前,替她挡住了一位戍卒的攻势,但温廷安显然快她数步,震剑横扫而去?,一阵雪亮的流光惊煞人?眼,交睫之间,温廷安掌间的长剑吸饱了人?血,那上前围剿而至的戍卒们,在浓密的大雨之中,悉数倒在了湿泞的地面?上。
空气?中,陡地撞入了一片腥稠濡湿的血气?,血沫子形同漫天飞雪一般,四下乱窜飞溅,此情此景,为这剑拔弩张的氛围,平添了一抹冷穆寒峻的气?息,雨丝慢慢打湿了温廷安身?上的褐衣,她抬手拭掉了溅在了面?靥之上的血渍,好整以暇地偏着头,笑望着参将以及身?后的一众戍卒。
椿槿见状,有一丝丝诧讶,她没想到温廷安的身?手会这般好,方才在隧洞中的时候,温廷安明明有诸多的时机逃脱,甚或是取了她性命,但温廷安并没有这般做,她选择给椿槿留一条活路。
“椿槿,你这在做什么,竟敢临阵倒戈,你这是叛变!是在狼狈为奸!”参将见着了椿槿的身?影,简直是目睚欲裂,掌间的提刀直指着她,椿槿的面?容浸裹在了浓郁的雨雾之中,情绪淡到了极致,淡声道:“奴家不是叛变,奴家是在弃暗投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