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如许
“老二,你来了。”
“不是你叫我来的?”
老顾头很难忍住对顾村长的反驳,于是他干脆就不忍了。
顾老大怒目相对,但也阻止不了老顾头。毕竟嘴长在自己身上,还不是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幸好顾村长也不在意,他在子孙的扶持下坐直身体,然后看向老顾头,发出一声苦笑。
“对。是我叫你来的。老二,我要死了。”
“能看出来。”
“……你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
老顾头憋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开口。
“你,那个,要不,你死的慢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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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还有呢?
“顾盛!”
一直忍耐着的顾老大此时终于控制不住大声喝止,周围的男女老少也是一片哗然,但大多数老人还是喝止顾老大让他闭嘴。不管怎么说,老顾头也是顾老大的二叔,晚辈怎么能直呼长辈的名字?
顾老大狠狠地咬着牙,看着老顾头的眼神都充满恨意,但老顾头却丝毫不惧,他只是似笑非笑的看着顾老大。
“顾全,你的家教也不怎么样啊,你儿子都能对他二叔呼来喝去了。这是一个晚辈对待长辈应该有的态度吗?还是你平日里就是这么教的?叫我这个当叔叔的好生失望。”
顾村长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然后死死的按住顾老大的手腕。
“道歉。”
“可是爹……”
“道歉!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
顾老大不情不愿的道了歉,老顾头也不说接受不接受,只是不耐烦的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实在是不该一时心软同意来看顾全最后一眼。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过熟悉,熟悉到让老顾头以为自己看见了当初他娘死的时候那一幕了。
真是该死的眼熟!
或许是看出来老顾头的抗拒,顾村长不再迟疑,他命令顾老大将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顾老大虽然愤愤不平,但却不曾违老父的意愿,将一个包了红布的匣子拿出来。
“老二,这是,咳咳,这是咱们家的田契。当初娘临终时候糊涂了,分的时候并不公平。这些年,委屈你了。我现在要死了,临死之前,把这些东西重新分配,该是你的,还是你的。”
“哟,村长连田地都分了?”
“要不怎么说是村长呢,就是大度。”
“是啊!我记得这田地好多亩呢,当初顾老根夫妻俩也是村子里有名的能干人,一辈子攒的东西可不少。”
“不过我怎么记得村长好像不是老二娘生的?那老二娘还能把大头分给他,可真是大度。”
“嘿!可不就是大度的过了头吗?连自己儿子都不顾了。这些年你见老顾头去他娘坟前去过一次吗?这就在怪她那!说来也奇怪啊,这哪儿有当娘的不疼爱自己亲生孩子的?反正我是不能理解……”
“嘘!少说点儿!没人当你是哑巴!”
周围人的这些议论声纷纷,老顾头其实都听见了,就像当初在他娘临终之前感到诧异无比的那些人说的话一样,实在是没什么新意。
他动了动身子,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看来今天是不能善了了。也好,这口气已经憋在他胸口几十年了,今天有什么干脆就一起说出来。自己早就不是当年那个爱面子的少年了!有什么不能说的?!反正做错事的人又不是自己!丢人也不是自己!
长生很机灵,她看一眼四周,然后迅速跑到院子里费力的搬来一把很高的凳子,叫自己爷爷靠着。虽然爷爷一直强撑,但长生知道他站的时间长了腿会不舒服。真奇怪,这些人请爷爷过来,却不给爷爷准备椅子吗?
“乖。”
老顾头摸了摸长生的脑袋,倒是看见长生这个动作的顾老大不太自在的晃了晃身子。是他的疏忽,在场这么多人都坐着,竟然没有给老顾头准备椅子,但他真不是故意的。毕竟老顾头给人的印象那么硬朗,他好像一直都这么坚强,哪怕已经几十岁的人了,都比一个大小伙子还要硬朗……
靠着椅子坐下,老顾头摆开了要长谈的架势。
“还有呢?”
“……我会约束子孙,不叫他们去找你的麻烦……”
“还有呢?”
“……当初该分给你的银钱,都会还给你……”
“还有呢?”
“……我……”
“你不要太过分!我爹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你了,你还想要什么?!”
顾老大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几乎要拍案而起。周围人也觉得老顾头是不是太贪心了。只是碍于脸色难看的顾村长,没有说出口。
但老顾头却老神在在,甚至对暴怒的顾老大不屑一顾。他只是执拗的看着顾村长,接着重复刚刚说过好几次的问题。
“还有呢?”
“顾全。你一直说的,都是我本应该得的。你知道我向来不在意那些。我想要的,你还没有说出来。比如,当年为什么是更年少的我被征兵的带走?为什么本应该是我妻子的阿兰成了你的妻子?为什么娘说你只是替我迎亲,但我回来之时你们的第一个孩子都出生了?为什么我回来之时,原本好好的阿兰疯了?”
这一个接一个的问题狂风暴雨般被倒出来,周围所有人都惊呆了。尤其是那些中年男人,这会儿沉着脸驱赶其他妇孺。
老顾头都已经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揪着以前的事儿不放?还一口一个阿兰,什么阿兰?那是他的嫂子!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还追着那点儿情啊爱的不放,真不嫌丢人!
倒是那些年长的老人制止了周围人的动作,彼此对视一眼,发出了无奈的叹息。几十年了,顾盛还是问了出来。这一口气,也憋了几十年了吧。也罢,不让他问出来,只怕这一辈子,顾盛都不会放弃。不毕竟这是顾盛啊,是当年连府城里的人见了都要赞叹一声少年意气的顾盛啊。
这世上,他镇上去得,府城去得,战场去得,深山去得,就没有他做不到的事儿,何必在这个时候还拦着他呢?说句话不太好听的话,大家还能活多长时间?
随他去吧。
“咳咳咳咳——”
顾村长一阵急促的咳嗽,眼中流出来的,是多老顾头的乞求。
“老二,我都要死了,你不能不追究这些吗?这都已经过去了,过去几十年了……”
老顾头看着这个虚弱至极的男人,半晌都没说话。他这个人是真的老了。年轻时候,顾全也是自己需要仰望的存在。因为他识文断字,十里八村没有哪个人年轻人不羡慕他的。可是现在再看,只觉得可悲。
当初,在娘的床前,那个生他养他也害了他一辈子的女人也是用这样乞求的眼神求他不要闹,不要问,不要想。就这样糊糊涂涂的过一辈子。
那个时候的自己蠢啊,为了那点儿微不足道的亲情,竟然真的忍气吞声的认了。
一认,就是四十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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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你能原谅我吗?
“为什么不追究?我不追究了一辈子,但我也憋了一辈子的气,我心里不舒坦,我就是要追究!我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看,做错事的人不是我,凭什么我要承担后果?凭什么做错事的人什么都不需要付出?”
老顾头冷冷的看着顾村长,又看看周围人,这所有的人,在他眼里都是帮凶。当初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不公待遇,但他们只是冷眼旁观者,甚至还是推波助澜者,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公道话。
所以这些话又有什么说不出来的呢?
顾老大此时震惊的看着老顾头,在他的印象里,自己的父亲顾村长一直都是伟大的形象,当年的事,当年的事不是他祖母行事不公吗?和他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可是现在他左右看看,撞见的都是闪躲的视线,所以,老顾头说的都是真的?
这些年,顾老大隐隐知道老顾头和自己母亲之间或许有什么,但他一直以为是老顾头一厢情愿,因为他清楚的记得自己的母亲年轻时有多么漂亮,所以这些年,他对老顾头隐隐忌惮排斥,每次老顾头来他家里,他都会带着弟弟妹妹们拦着母亲不让他们见面。可如果,错的人不是老顾头,而一直都是自己敬重的父亲呢?
面无表情的看着周围各种异样的眼神,老顾头连声音都没有颤一下。
“你叫我不要追究?你当年在家里平安度日时可曾想过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在茹毛饮血一样活着!唯一支撑我活下来的,就是阿兰和小妹!我的母亲,那个女人,一向视名声如生命!就为了村子里这些人的一句夸赞,就能如此磋磨自己的亲生儿女!我的父亲,那就是个软蛋!”
“顾盛!你怎么能这么说你的亲爹?!”
“你过分了!”
“忤逆不孝!”
“不孝?!”
老顾头冷冷一笑,即使周围尽是反对的浪潮,他也没有受一丝撼动。
在这么多人的怒目而视下,老顾头竟然觉得有种异样的畅快!
“我以前,就是太孝顺了!我受委屈成习惯了,才会叫你们觉得我再受一些也没关系!可凭什么?我生于这人世,难道不是为了自己过得更好,是为了被你们委屈的?今日就算天上下刀子我也要说!!我爹,那就是个软蛋!明明都是他的孩子,他就可以眼睁睁踩着另外两个给他前头生的那个铺路!他就是个软蛋!才可以看着自己的小儿子一身是伤的回来时选择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他们虽然生我,但并不能决定我此后几十年的人生!”
“养我的那十几年,打记事起我就起早贪黑的干活,而我的好大哥,你就在屋子里读书!读书!我过得还不如无父无母的孤儿!”
老顾头伸出自己的手,那上面满是岁月带来的伤疤。除了干农活时留下来的茧子,还有许多刀枪剑戟的伤痕,那些都是在战场上受的伤。
原本要喝止他的村民不知怎的,就有些张不开嘴。
“说吧,你都要死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告诉我……回答我!”
顾村长沉默了许久,老顾头几乎以为他死了。但就在此时,顾村长缓缓抬头,悲伤的看着老顾头。
这是他的兄弟,是他的血脉至亲。可惜当初太过年轻,他只以为老顾头会夺走他的一切,会为他的日益出色感到害怕。甚至还会为了老顾头的消息患得患失。
其实,到了现在他才渐渐明白,那些有什么好争的呢?他们毕竟是血肉至亲。但这件事直到今天他才想明白,已经太晚了。
“当初,征兵的时候本应该是我去,只是娘用抽签的法子,你抽中了长的那根,所以是你去。而阿兰,阿兰……”
顾村长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但眼下老顾头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于是他只能低头开口。
“当初你离家之后,我也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阿兰要等你,但是她爹娘不愿意,要将她另配他人,娘说你要是回来发现阿兰嫁人一定会难过,于是,就让我先将阿兰迎娶过来。后来,后来是我犯了错,阿兰有了身孕,又有人说你死在了战场上,于是我们就这么过了下去。那个时候起,阿兰的精神就已经有些问题,直到你回来,知道你回来的消息,阿兰就彻底疯了,几乎不认识人,再后来的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
“……呵。”
和他想象里的也没什么差别,老顾头冷笑一声,对所有人都感到失望。尤其是那个自称他娘的女人,她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正常?不然为什么会如此侮辱他?!他难道不是那个女人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吗?
原来那个女人是真的不爱自己的孩子,只爱自己的名声!这该死的名声!她以为别人在夸赞她对待继子比亲子好的时候心里都是这么想的吗?简直愚蠢!
算了,他早就知道的事情,现在再听听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所以,说的再好,你还是抢走了我的一切。不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到那个女人身上,你是个男人,你不想做的事,别人谁能强迫你?别叫我看不起你顾全。”
顾村长深吸一口气,然后郑重其事的点头。
“确实,是我心存恶念,是我图谋不轨,是我,对不起你……”
后半句话顾村长说的极其沉重,他是真的觉得难受。这一辈子,他从未对任何人低过头,尤其是老顾头,他以为自己可以一直都高高抬起头,体面的面对死亡。但没想到,苍天从不会饶过谁,一饮一啄,皆由天定。
顾村长此时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人生的最后时刻,顾村长终于坦诚了自己的错误,也坦诚了自己从前对老顾头不为人知的嫉妒心理。所有的一切,都生生剥开表层的伪装,摊在地上任人打量。这一辈子,他都在压抑自己的内心,因为他不能想,一想就知道自己亏欠了一个人这么多。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所以很多时候,他选择了无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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