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淇泮
从云湖镇出去,乡村的情景自然是比镇上更萧条许多。烈日之下,田野里依旧有许多农人在劳作,幼童在田垄上奔跑,晒得黑不溜秋的,只穿着一条短短的裤子。
再大一些的孩子,连玩耍都没了,跟着大人蹲在地里干活。
临到午间,大郎吃着娘亲准备的肉干,好奇凑过去看村民的食物,却发现只有两三头番薯,而且不是一个人吃,是一家子劳作的人分着吃。
大郎问:“这么点番薯,你们就够了?”
农人答:“公子爷啊,这些番薯当然不够,干活半个时辰就又饿了,可家里没余粮,不省着吃,以后更要挨饿。现在这世道,我们能吃这么多,已经是知足了。”
大郎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傻子闯进了农人的世界,想起了祖父教自己的那句“何不食肉糜”。顿时脸红尴尬,连忙退了出来。
回到周逸芳身边,他问:“娘,你不是说朱家是善良的富人吗?可是这些农人都吃不饱饭,种这么多的地,却一餐只能吃半个番薯。”
周逸芳坐在树荫下,冲他招招手,给他科普当下这个朝代的各种税赋和劳役,接着举例子,带着他计算一个农户,一年收成几何,交税几何,交租子几何,若是遇到劳役,交钱或者出劳动力的成本是几何……
大郎顾不上吃饭了,锁着眉头在娘亲教导下一笔一笔算着账,算到后来,他惊呆了:“不会吧,种了一年的地,不但一分钱没入账,还要倒贴钱财?那这些农民都怎么活啊?”
周逸芳在租子那里圈了一下:“娘说朱家还不错,就在这里。朱家和周围几家地主相比,租子是随着年成好坏随时改变的,他们家底厚,一年少收一点钱不会饿死,但是农民要饿死,所以他们会调整租子比例,适当降下去,让这些辛劳的农人好歹有结余过日子。”
大郎两条眉毛完全皱在了一起:“这听着也不像多好啊,我养一群鸡,我也得给它们喂吃的才能让它们下蛋,这不是一样的道理吗?都是应该的呀。”
周逸芳笑:“这就是另一个理论了。”
大郎追问:“什么理论?”
周逸芳:“地主。朱家是地主,天然就是养鸡人,对鸡来说,养鸡人该不该存在?”
大郎想了想:“不该吧,没有养鸡人,鸡也能在外头觅食活下来。”
周逸芳又问:“那作为养鸡人,买鸡养鸡让它们下蛋,有问题吗?”
大郎脸也皱起来了:“好像是没问题。”
他太苦恼了,仰着脸看向周逸芳:“那,娘――这就是没法解决的问题吗?怎么可以让鸡过得好,又不会让养鸡的人损失呢?”
周逸芳:“两全其美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
“你想想,如果你去养鸡,同样的钱,养十只鸡好,还是二十只鸡好?”
“那当然是二十只好了。”
“为什么?”
“赚得多啊!”
母子俩对答如流。
周逸芳:“地主也是这样想的。所以一样的地,收租当然是越高越好,因为赚得多啊。”
“啊――”大郎呆住。
“地主想要多赚钱,农民就只能少赚钱,除去税赋,剩下的钱就这么多,谁不想拿的更多呢?”
大郎眼睛一亮:“所以应该让朝廷减少税赋!”
周逸芳:“一,现在的朝廷是不可能减少税赋的;二,若是减少了税赋,就意味着多出来一部分钱,你觉得,地主会让出去给农家吗?”
大郎想说,会啊,地主都那么多钱了。
任十一插嘴,直接说:“谁会嫌钱多?”
大郎一下子闭上了嘴,因为他发现无可反驳。
周逸芳总结:“所以,娘才说,朱家算是不错的,他们能克制人性的贪婪,尽量给农民一条活路。”
大郎郁郁,低声问:“那其他地主呢?就没有帮一帮这些贫农的办法了吗?”
周逸芳:“有。”
大郎立刻目光灼灼地看过来。
“一整改税赋,二限制地主。具体的办法,历朝历代都有人曾经尝试过,改革过,待回家去了,你可以找相关的书籍看一看,我们一起讨论。”
大郎一下子起了兴趣:“好,娘你告诉我什么书,我回去就看。”
周逸芳答应下来,又说劳役:“每次哪里要修堤坝、哪里要造桥,甚至衙门要造什么进上的东西,都要发动百姓服劳役。劳役艰苦,许多人有去无回,哪怕回来了,在服役期间家中也会失去劳动力。朱家每年会资助修路铺桥,他们会给工钱,如此既减少了劳役的次数,也给百姓多了赚钱的机会。”
大郎听得心里沉重:“朱家是挺好的,但是农人都过得好惨啊。”
周逸芳点头:“朱家不过是扶助这一片的农人,天下的农人却有千千万。”
大郎眉头紧锁,无忧无虑的脸上头一回露出沉重之色。
第三天,他们继续往南走。
大郎看着沿路景色越来越萧条,百姓越来越衣装褴褛、消瘦羸弱,真正体会到了朱家庇护之外的百姓,到底过着怎样朝不保夕的日子。
他们不仅穷困吃不饱饭、穿上不衣服,还有很多人失去了家园,沿路乞讨,正要往北方来……
周逸芳也是第一次知道南边水灾严重,无数百姓已经无家可归,只能一路乞讨逃亡来汴州甚至去京城。
她听得心中一沉,预感南边应该要出事了。
大郎有心想帮帮这些灾民,却发现自己没带多少东西,而且娘亲都打算卖掉店铺了,自己家中根本不宽裕,他帮不了这么多人……
沿路游玩的兴奋,到这一天彻底终结。大郎那颗侠义之心沉得喘不过气来。
任十一见他这样,安慰:“你只是第一次见,汴州之外,这样的情景隔三差五都能看见,每每哪里遇灾都会有这样逃难的百姓。就算是风调雨顺,一样多得是一贫如洗、家破人亡的百姓。”
他看看周逸芳,又看向大郎:“即便是你家,家里只有你娘一人赚钱,稍微遇到点事,你也可能和他们一样了。”
周逸芳没说话,任十一说的是事实,而大郎以前年纪小,居住的环境又是她当初精挑细选的好地方,并没有感受太强烈的“民不聊生”。
大郎捏紧了拳头:“这太不公平了!凭什么!就算是花园里的虫子也有叶子吃,有命可以活,我们人,难道反而活不下去吗?”
周逸芳摸摸他的脑袋:“傻孩子,你没听过吗?人命如草芥啊。”
大郎听得更气愤了:“我明明是人,为什么比草还不如?娘!谁敢欺负你,我就帮你打他!我们要好好活着做人,不能做草芥!”
任十一:“你现在连几个地痞流氓都打不过,想要保护家人,还得变得更强。”
大郎挺直了后背,用力握拳:“我会变强的!我一定会变得很强很强!”
周逸芳笑:“嗯,只要大郎有决心,肯努力,我相信你会变得比师父还要强。”
大郎得到了肯定,一下子信心都上来了,全身充满了力量。
任十一默默地看了周逸芳一眼。
周逸芳给他一个眼神:别这么耿直好胜啊,大郎才八岁呢,配合我一下。
任十一看看充满了斗志的小孩,挪开视线望着路边装作没听到。
回程的速度很快,大郎现在没心思玩了,他突然心中有了紧迫感、危机感,他发现自己的家庭是那么脆弱,随便一场灾害,一次朝廷的命令……就可能让他们家分崩离析,他必须努力学习,快速强大,才能保护娘,保护祖父祖母。
回到云湖边时,周逸芳照旧停了下来,让大郎学以致用去摘野菜。这是来的时候说好的事,即便过了好几天,她也没有忘记。
大郎自己都忘了,被提醒才想起来,顿时又快活起来,拉着任十一充满信心地跑进了树林里。
周逸芳望着他们的背影叮嘱:“任大侠不要帮他啊,咱们考考他,过了几天还记不记得你教过的东西。”
任十一背着身子对她比了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两人在林子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出来时,正好周逸芳做完了饭。
吃饭前,任十一先把这些野菜检查了一遍,一一指出大郎摘的野菜哪些能吃、哪些认错了,尤其把他心粗带进来的有毒植物全都挑了出来放在一起。
“这些有毒的草,吃下去至少让三个成年人中毒。”
大郎脸垮了,甚至有点后怕。
周逸芳把没问题的野菜收起来:“没事,下次再让任大侠带你过来认,直到再也不出错为止。”
任十一问她:“你怕以后只能吃野菜?”
周逸芳看向大郎:“现在这个世道,谁知道以后如何呢,大郎多学一点生存的技能,落入任何境地都多一些活下来的可能。”
任十一垂下眼吃饭,没再说话。
他其实是说不出话来,心里情绪很复杂。
从小到大,他就算做梦有了娘亲,那个娘亲都没有周逸芳这样完美;虽然现在再也没有期待父母的心思,可看着大郎难免又想起从前,心底不自禁升起微微的羡慕;为人母亲,为孩子能想得如此周到细致,又让他不禁佩服万分,如果换成他做一个父亲,他是做不到的……
大郎也是知道好歹的,听着娘亲的话,忍不住挪着屁股靠过去,依偎在周逸芳怀里:“娘――我一定努力学习练功,变得很厉害。”
周逸芳微笑拥住他:“嗯,大郎一直都很棒。”
孩子才八周岁,不需要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不需要他听说自己的“批命”,只要看顾着他顺着自己想要前往的方向努力成长便好了。
他的人生,不需要因为这些荒唐而发生任何偏移。
当他足够强大后,再得知这些事情就会发现,全都不足一提,皆若笑话而已。
第444章 大善人26
回到家,周母抱着大郎亲热了好一会儿,感慨:“虽然只是几天,却是头一回这么久没见大郎,我和你祖父每天都念叨呢。”
大郎也抱着祖母嘴甜:“祖母,我也好想你~”
祖孙俩腻歪了一会儿,大郎又屁颠屁颠拿出摘来的野菜:“祖母,你看,这是我路上摘的野菜!”
他对这几把野菜充满了骄傲和期待,不仅等着祖父祖母的夸奖,还催着周逸芳趁着新鲜立刻烹饪了给全家吃。
周逸芳喊了任十一进厨房,请他帮忙一一辨认野菜的口味。
任十一以为她想把野菜做得好吃一些,一样一样详细说着它们的口感。有的苦,有的口感清爽,有的微甜,有的又苦又涩还十分喇嗓子。
周逸芳却没有立刻用各种调料去烹调这些普普通通的野菜让它们变得美味,而是像普通炒蔬菜一样,简单炒了一下。
任十一看得皱眉,欲言又止了好一会儿,到底没忍住:“这样不好吃。”
周逸芳笑了:“我剩了一半,晚上再给你们换个做法。”
任十一恍然:“故意的?”
周逸芳嗯了一声:“让大郎尝尝恶劣条件下原汁原味的野菜,再让他感受一下改善后的味道。免得他以为所有的野菜都是那么好吃的。”
任十一听着,暗暗点头,突然问:“你希望大郎长大后做什么?”
江湖侠客?高官厚禄?一方富贾?
周逸芳:“希望他一生太平,他想做什么,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情,我都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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