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_非
“你们不信?”
嬴政挑了下眉。
“……信。”
王琯从嗓子里挤出来一个字。
韩信在战场上有多无往不利,他的政治素养便有多一言难尽。
无论是战场还是政治,他在让人意外的事情上永远不会让人意外。
这个时候不得不庆幸他们的君主是陛下,否则大秦根本不会拥有百战百胜的韩信。
——武安君白起的例子还在眼前摆着呢,但凡陛下继承了昭襄王的丁点小肚鸡肠,现在的韩信便已经是死人一个了。
当然,不止是韩信,还有被韩信提起的公主鹤华。
——让公主鹤华领朝臣相迎,这跟逼宫立储有什么区别?!
简直是胡闹!
王琯深吸一口气,调整自己被这个旷世奇才折腾得略显暴躁的心,“陛下,公主太小,只怕担不起这样的担子。”
“长公子不日即将回城,这率领朝臣迎接蒙将军与韩将军的事情,便由长公子来做吧。”
嬴政眼皮微抬。
“若按大秦以往的惯例,当先去宗庙告知天地鬼神与祖先,待礼成之后,再领朝臣去迎两位将军。”
李斯轻捋胡须,“这一来一往耗时极久,且要在烈阳之下暴晒与等候,公主身体娇弱,受得了这样的苦吗?”
蒙毅蹙了下眉。
若说娇弱,公主身体的确娇弱,怕疼又娇气,还有些跛脚,稍微远一点的路程,便要坐轿撵,似这样上告天地鬼神与祖先迎接大兄韩信的事情,的确不适合她做。
可公主的娇弱并非矫情。
哪怕跛了脚,也敢在烈马上驰骋,甚至还学人拈弓搭箭,去射百步之外的靶心,结果虽然是没有射中,但这种勇气与胆气却不是一个娇滴滴且腿脚不便利的人所拥有的。
她在用自己的行动告诉所有人,她是一个健全的人,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
——陛下可以做到的事情,她也可以。
她以陛下为目标,笨拙却也认真追随着陛下的脚步。
蒙毅没有接话。
寺人殷勤在添水,他端起茶盏,胡乱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茶是蜀地的新茶,近日里公主颇为喜欢的茶。
吃完小点心饮上一口,不仅能解腻,还有静心凝神之效,公主喜欢,便也让人给他送去不少,如今正摆在他府上,闲来没事便会尝两口。
对于一个饮惯关中茶的关中子弟来讲,蜀地的茶其实并不合他的口味,可当这个茶是公主送来的茶时,每日饮上几盏便也成了习惯,就好比他在公主面前是臣,但也是父兄,习惯性将她庇佑在羽翼之下,不想让她为前路的未知而神伤。
可终有一日,雏鸟会远飞,幼儿会长大,他这位不是她父兄的父兄,便该退出她的生活,重新回到臣子的位置。
蒙毅笑了一下,又往嘴里送了一口茶。
“扶苏的确不日便会回宫,十一也的确身体孱弱。”
嬴政目光落在蒙毅身上,“蒙毅,你意下如何?当由扶苏,还是十一去迎蒙恬韩信?”
这是一个好问题。
蒙毅动作微顿,放下茶盏,起身向帝王拱手,“公子与公主乃陛下子女,选公子还是选公主,这是陛下的家事,蒙毅只是臣子,不敢置喙陛下家事。”
“臣只知道,无论陛下做何选择,臣都鼎力支持,万死不辞。”
王琯眉头微皱。
事关迎接功臣还朝,怎么就是家事了?而是确立位份的国之大事!
可从某种角度上来讲,蒙毅的话也没错,涉及到公子公主,那便是陛下的家事,轮不到他们这帮臣子指手画脚。
王琯斜了一眼蒙毅。
蒙毅是陛下心腹中的心腹,从不插手公子公主夺权,今日这番话的用意到底是什么?
——究竟是为了陛下,还是在不着痕迹帮助公主?
“好一个鼎力支持,万死不辞。”
嬴政悠悠一笑。
蒙毅面色如常。
李斯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有种不好预感。
王琯眉头紧锁。
三人目光全部落在嬴政身上,等待着帝王说出最终答案,是长公子扶苏,还是小公主鹤华,他们需要一个准确的回答。
但帝王并不着急做决定,只将韩信上书的奏折搁置一旁。
“此事不急。”
嬴政道,“待扶苏回城之后,再与之商议仍是不迟。”
这话听起来像是偏重长公子扶苏,可问题是扶苏公子是位把小公主放在心尖尖上的公子,四时八节除却祭祀祖先外,更是不曾忘记小公主,每月给小公主送的东西不比西南之地的章邯少。
越在偏远之地待的时间越久,便越能明白小公主对于普通黔首的影响能有多大,亩产千斤的粮食足以让天下黔首将小公主奉为神祇,而日日与黔首们打交道的公子扶苏,又会受多少黔首的影响?在得知小公主执意争夺那个位置时,生性纯善且仁和的长公子会不会拱手奉上?
一切都是未知。
但身为朝臣的他们赌不起。
王琯心头微跳,“陛下,您确定要将此事与长公子商议?”
长公子三字被他咬得格外重。
在这个长子便能继承一切的时代,只要不出大错,祖辈的爵位当由长子来继承。
而执政者与长子商议,便意味着执政者已做出选择。
——他的选择是长子。
李斯手指微微一紧。
是长子还是小公主,这个尖锐的问题再一次被王琯摆在陛下面前,绵里藏针也要逼陛下做出选择。
蒙毅抬手撑眉心。
扪心自问,他很不愿意掺和这种事情。
“陛下,臣还有事,先行告退。”
蒙毅拱手辞行。
嬴政颔首,“去吧。”
蒙毅转身出殿。
偌大章台殿只剩下王琯与李斯两位重臣,嬴政懒懒挑眉,目光在李斯与王琯面上游走,“怎么,王相不想让朕与扶苏商议?”
王琯眼皮跳了跳。
用词不是长公子,而是扶苏,陛下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公子扶苏只是陛下的普通儿子,长子的身份在陛下面前完全无用。
“臣不敢。”
王琯叹了口气,“臣只是觉得长公子仁厚纯善,爱民如子,是陛下最为优秀的公子罢了。”
“扶苏的确是朕最优秀的儿子。”
嬴政声色不辨喜怒,“但朕的女儿,同样优秀。”
王琯脸色微微一变。
李斯慢慢合眼,一言不发。
“在十一没有崭露头角之前,朕对扶苏的期望从未更改。”
嬴政的声音仍在继续,“十一崭露头角之后,朕对扶苏依旧抱有期望,因为国赖长君,九州虽平但未定的大秦需要一位宽厚仁和的成熟君王来治理,而扶苏,是朕最合适的人选。”
“十一太小,思想也太幼稚。”
“她不知六合为何而统,只知是她阿父的缘故。”
“她对朕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她笃定朕所做的一切皆为正道,纵然千险万难,但只需朕一声令下,便能令荆棘开路,九州称臣。”
“她看不到朕身上的缺点,更看不到天下的忧患。”
“她生长于富贵锦绣之中,是大秦最耀眼的明珠。”
“这样的一颗明珠,只能供人观赏,却不能让人顶礼膜拜。”
“所以朕最初的设想,是扶苏为帝,她辅佐。”
“他们兄妹两人的关系一向亲密,联手合作下,必能平息大秦的隐患,让大秦盛世永昌。”
“但现在,朕有不一样的想法。”
帝王从不吝啬自己的言语,无需臣子猜来猜去,帝王懒懒挑眉,不怒自威,“扶苏很好,但十一也不差。”
“没有人能因身为长子而继承一切。”
“更没有人会因晚出生几年而被迫掩盖自己的光芒万丈。”
嬴政目光落在王琯脸上,“王相,你不必在长幼有序上面费功夫,大秦的君主从不是墨守成规之人。”
“臣遵旨。”
王琯轻轻叹了口气。
不论长幼有序,再抛开性别之分,公子扶苏又有什么可以压公主一头?
王琯大脑飞速运转。
片刻后,他想到了——纸上谈兵终觉浅,唯有亲身治理过一个地方,才能由小见大,知晓治理一个国家的不易与艰辛。
小公主养于咸阳宫十一年,而长公子已在南越之地待了数年,极得民心与拥护,在治理一方黔首的事情上,小公主与公子扶苏完全无法比拟。
王琯拱手,“正如陛下所言,公主虽好,但公子也不差。”
“与其将目光放在十一岁的幼童之上,不如多看一眼将南越之地打理得井井有条的公子。”
“陛下,大秦无循规蹈矩之君,但大秦之臣也非规行矩步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