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_非
鹤华看着破碎星光,打断章邯的话,不轻不重怼了一句。
章邯被噎得一窒,“……当然不能。”
“那你们给她的东西全部无用。”
鹤华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东西在秦皇陵里。”
“我知道。”
章邯叹了口气,“她的阿父葬在那里,她对那里有着异常的执念,不顾我们的多次警告也要偷偷溜出去进到里面。”
“以她的身体情况下,想要瞒过我们是很容易的一件事情。”
“但她每一次从秦皇陵出来,她会变得异常虚弱,且一次比一次更虚弱,虚弱到控制不了自己身体的程度。”
最初劝她,是职责所在,但随着时光的推移,他看到那张脸逐渐变得惨白,变得近乎透明,他静静看着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鲜少动怒且情绪稳定的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勃然大怒——
“你不止是大秦时代的公主,更是这个时代的贺教授!”
“你的命不止是你自己的,更是我的,是国家的!”
“我不允许你这么糟蹋你自己!”
他明白她的执念所在,可他不能接受她这样的癫狂与孤注一掷。
她似乎是明白了他的愤怒,空洞眼睛看着他。
“章邯。”
她叫他的名字,“谢谢你,但我不需要。”
他看着那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眼,陡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一件事。
她说有人为她报了仇,有人修缮了她的墓,对于一个下场并不好的公主来讲,能够大仇得报事后荣哀是一件非常不错的事情,足够让她死得瞑目,可对于她来讲,那些事情都没有意义的,一如她现在的话——她不需要。
她需要的是找到她的阿父。
阿父与大秦,是她死不瞑目的执念。
章邯的愤怒被迫平息。
“你需要什么?”
章邯压抑着自己心头翻涌的情绪,“除了你的阿父,你还想要什么?”
“我给你,都可以给你!只要你不再去秦皇陵!”
“可是,我只想去秦皇陵。”
她静静看着他。
章邯陡然失声。
他给的东西她不需要,而她需要的东西,他给不了。
像极了她曾经说过的故事,她等了许久,谁也没有等到,最后她走出宫殿,孤身与赵高胡亥决裂。
她如今的性格底色在那一刻诞生。
生或死,由她自己决定,她给了她自己第二次生命,这条生命在她手里魂飞魄散都不算糟蹋。
她本就是为这件事而活着,现在的她,在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目标,那么欣喜那么期待。
他没有资格指摘她,更没有资格阻止她,她与他的关系,仅仅是研究人与被研究的冰冷试验台的关系。
偌大实验室,陷入久久的沉默。
而这场由章邯开启的沉默,最后也由章邯结束。
章邯闭了闭眼,压低的声音透着几分恳求,“我知道,你活着的意义只有一个,在这件事情上,我不仅帮不了你任何忙,还会成为你的阻碍,可我之所以阻止你,是因为——”
章邯声音微微一顿。
他看到面前的女人面上有着明显的修补过的痕迹,再怎样精致的一张脸,一旦开始缝缝补补,便会变得有些可怖,她的确是可怖的,她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人,她没有任何关于人的体温与感受,她是孤魂野鬼,与前途一片光明的他根本不是一路人。
他知道,他都知道,可他还是不可自制被她吸引。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东西,理智告诉你需要远离,但心脏却告诉你,你离不开,更舍不得离开。
章邯抬手掐了下眉心,“我希望你能平安,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希望你在做自己事情的时候偶尔也能想起我,想起我在等你。”
“你的确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
“可是,我想与你有关系。”
空洞的眼睛仿佛动了动。
他的话仿佛被她听了进去,所以她的睫毛颤了颤,黑漆漆的眼睛看着他,终于有了丁点神采,“你在等我?”
“对,我在等你。”
章邯回答,“你有过等待,更知晓被人爽约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所以我祈求你,不要失约。”
“我在等你。”
“我一直在等你。”
那时候的他近乎恳求,姿态放得无限低,他的态度似乎让她有所触动,她突然笑了一下,眼睛弯弯的,很漂亮,也很祥和。
“我不会失约的。”
她笑着道,“我会回来的。”
她的确没有失约,也的确回来了,只是以一种了无声息的方式,在这个地方驱动不了自己的身体,连自己的模样都失去,仿佛是早就该散开的点点星火,漫无目的飘荡在世界的角落。
“她已经驱使不了她原来的身体,她原来的身体现在已经开始起尸斑。”
章邯低声道,“或许是因为她离开身体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她的的确确死了,就像现在这个样子。”
这种事情往往无师自通,鹤华伸出手,有星火落在她指尖。
一个星火便是一段过往,她触摸着星火,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的人生。
“你送来的衣服我很喜欢。”
“你叫什么名字?我会在阿父面前举荐你的。”
“章邯?”
“好哒,我记下了。”
“阿父,您不要再看奏折了,您要看我。”
“这是底下的人新给我送来的衣服,好看嘛?”
“既然阿父都说好看,那阿父要记得提拔他。”
“他的名字……对,是章邯!”
众星捧月的小公主从不缺旁人的奉承与讨好,几件衣服,一个名字,过了三五日,便不值得她放在心间。
后来她陪帝王在上林苑游玩,有卫士送来新鲜的野味,不动声色与她说话,“这是章少府孝敬公主的东西。”
“章少府?”
养尊处优的小公主抱着通体雪白的狐,“哦,新升上来的章少府,我知道他。”
卫士眼睛微微一亮,漫上些许欣喜。
“阿父说他很有才干,要对他委以重用,将修筑皇陵的事情交给他。”
小公主笑眯眯说着话,“你若见了他,便与他说,皇陵至关重要,要他勤勉做事,千万不能辜负阿父对他的重托。”
“还有,我日后是要陪葬皇陵的,让他费心替我挑个好地方,我要葬在离阿父最近的地方。”
卫士一怔,眼底欣喜荡然无存。
小公主却并未察觉卫士的细微变化,她抚弄着白狐,心情大好说着话,“记住哦,一定要最近的地方。”
“如果不把我葬在离阿父最近的地方,我纵是死了,也要爬出来去寻章少府的麻烦。”
这似乎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
久到这段往事已蒙上一层雾里看花的朦胧,让鹤华有些看不清,或许不止她看不清,另一个她早已不记得这次相遇。
养尊处优的公主早已习惯世人的奉承,今日是卫士,明日是寺人,后日又是某位公卿大夫,争相讨好她的人不计其数,她根本不会留心今日遇到的那人是谁。
锦上添花弹指忘,雪中送炭,才会让人铭心刻骨。
被她早已遗忘记忆长河的那个人,是她最后的收尸人,也是她体面以公主之尊安葬的人。
只是形势所逼,她终究不曾得偿心愿,她没有葬在离她阿父最近的地方,而是很远很远的偏僻陪葬区,千百年后,若非她陪葬的饰品陪着她一同出土,她大秦公主的身份则永远不会被世人所知。
那颗大秦最耀眼的明珠,生得灿烂,死得无名,靠着自己的陪葬品与一身零碎尸骨,向千年后的世人揭露两千年前的血腥屠戮。
那些被无数史学家质疑的冰冷文字,那些胡亥是人,又不是禽兽,他怎会连自己的姐妹都不放过的洗白语录,在没有一块完整尸骨面前变得苍白无力。
——她以她的死,以她的周身配饰,将胡亥牢牢钉死在历史羞耻柱。
鹤华久久不能呼吸。
她该怨章邯的,怨章邯让另外一个自己暴露自己血淋漓的伤口,一遍又一遍去回忆那些不堪往事,可在另一个她的记忆里,她甘之如饴。
因为这能让她知道自己的力量为何而来,更能让她借助章邯给她提供的方便,让她更加强大,强大到在损耗如此厉害的情况下,仍能撑到她的到来。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她是感激章邯的。
鹤华默了默。
片刻后,她抬头看章邯。
男人看不到这些往事,只看到星星点点。
当然,看到也没用,那是另一个世界的章邯,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时间就是这么残酷的东西,错过就是错过,容不得半点周转和缓。
可鹤华还是想让他看到,让他看到她最终还是想起了他是谁,想起他是曾经送过自己衣服的小秦吏,想起他曾扮成卫士,给自己送过一只通体雪白的狐,更想起那一年他踏月而来,亲手将怨气冲天的她妥善安葬。
她全部想起来了。
所以她才会拼尽一切回到这个地方,她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但是,她与他有关系。
诺不轻许,她不负人。
他在等她,所以她一定会回来。
“她不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