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_非
蒙毅颔首,长腿一跨,下了轿撵。
贵族们的轿撵颇高,上下轿撵要踩着人凳,但鹤华受二十一世纪教育长大,没这种糟蹋人的习惯,年龄小的时候被人抱着上去,年龄大一些,便自己上轿下轿,虽有些吃力,但总归能自己上下。
蒙毅知道她这种习惯,便命人做了小凳子,让她可以踩着上下轿。
凳子虽好,但要在平地上使用才稳当,可这里是栎阳不是咸阳,破败的城池里没有几条好路,尤其是普通黔首们的聚集地,地面更是坑坑洼洼,满是泥泞,这种情况下,再使用凳子便不大稳当了。再配着行动不便的曲裾,让鹤华的下轿动作更加艰难。
大抵也知道凳子不大稳当,吕鬚寒酥一前一后扶着鹤华下轿,生怕鹤华磕着碰着。
蒙毅瞧了一眼,到底有些不放心,把自己的胳膊递了过去。
“当心。”
蒙毅道。
章邯微微侧目。
“你太小心啦,我才不会摔到。”
鹤华噗嗤一笑,扶着蒙毅的胳膊,有惊无险从轿撵上走下来。
章邯眼睛轻眯,落在蒙毅胳膊处,小公主手指纤纤如玉,熟稔扶着男人的胳膊。
如此自然又如此理所应当,仿佛她就该扶着他一样。
章邯呼吸微顿,视线即刻收回。
公子成一阵牙酸。
瞧瞧,瞧瞧,公主虽在男女之事上尚未开窍,可在亲疏远近的事情上却比谁都清楚,她不会吃章邯喂给她的点心,但她却会扶着蒙毅的手下轿撵。
虽然前者有过于亲密之嫌,后者却是再正常不过的对她表示关怀,她承后者的情再正常不过,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她的心里,蒙毅远比章邯更重要。
重要到让人忍不住怀疑,如果刚才喂给她点心的人是蒙毅,那她会毫不犹豫吃下去,而不是接下银质小叉,自己喂自己吃点心。
当然,这仅仅是怀疑。
以蒙毅稳妥的性子,哪怕天塌地陷了,他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喂公主点心。
公子成啧了一声。
公子届瞪了公子成一眼。
——他们来拆迁地是为了安抚黔首的,不是让他去看公主的。
“去将亭长三老领过来。”
怕公子成误了正事,公子届嘱咐公子成。
自古黄泉不下县,更别提郡县制刚刚开始的秦朝,对于县之下的地方,都是由黔首们自治,以亭为单位,有负责治安问题的亭长,还有黔首事务的三老。
公子届一叠声催促,公子成不情不愿道,“好,我这就去。”
公子成去请亭长三老,鹤华在一片高地上站定。
不是每个地方都能像咸阳那样,早早修上宽阔平摊的水泥路,作为一个经济不行暮气沉沉的地区,栎阳的路大多是过去的老路,窄不说,还坑坑洼洼的,让人行动极为不便。
好在这个地方鹤华来了很多次,知道哪里的路稍微平整些,更知道哪个地方适合她站在上面讲话,她在寒酥的搀扶下来到高台上,吕鬚已命人将地毯小秤小几取下,铺上地毯,摆好小几,鹤华扶着寒酥的手施施然坐下。
“肃静——”
亲卫声音郎朗。
这个时代的黔首们对官员们有天然的敬畏,尤其在自己险些被鹤华放弃的情况下,黔首们对官吏的敬畏更甚往日,亲卫们刚刚开口,底下的黔首便立刻停止议论,眼睛瞪得圆圆的,一眨不眨看着高台之上的鹤华。
女官轻手轻脚斟茶。
鹤华轻啜一口茶,缓缓开口,“我本欲放弃这里,拆其他地方,但听闻你们在拆迁意见书上签字画押,便来你们这瞧一瞧。”
鹤华以平常声音开口,声音不算大,只有离得近的卫士们听得清,至于被挡在外面的黔首们,只看到她嘴角动了动,她的声音却听不真切,不免有些焦急。
下一刻,亲卫朗声开口。
——上位者不会扯着嗓门喊话,她的话会有亲卫替她传达。
亲卫面无表情重复着鹤华的话,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但却有一种极致的威压,让人不敢小觑,只想顶礼膜膜拜。
“你们既然愿意配合,那我便收回成命,将建厂地址选在这里,从这里开始拆迁。”
鹤华道,“你们放心,我不会亏待任何一个遵纪守法的黔首,原有的赔偿标准不变,仍按照既定的协议进行拆迁赔偿。”
“此为蒙毅蒙将军。”
鹤华抬手指蒙毅,“出将入相的蒙上卿,大将军蒙恬的弟弟,老将军蒙武的儿子,蒙鷔的孙子。”
蒙毅缓步上前。
“蒙家世代为将,家风清正,蒙将军愿意以身担保,我赢鹤华绝不拖欠拆迁费用,绝不让拆迁黔首无处可居。”
鹤华道。
蒙毅缓步上前,环视着周围黔首,“蒙毅以命为担保,公主可信,蒙毅亦可信。”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蒙毅!那是蒙毅!”
“有蒙毅做担保,咱们的钱跟房子肯定稳了!”
“太好了!公主没有放弃我们!”
“是啊,公主竟然不介意咱们之前坐地起价。”
“公主与栎阳的官吏不一样,公主是好人,是真正为咱们着想的人。”
“栎阳的那些纨绔们最开始给咱们开出的拆迁赔偿才多少一点?是公主嫌他们压咱们的价格,这才给咱们涨了赔偿,让咱们能拿到现在的拆迁赔偿。”
“对,就是这样的。”
“栎阳的官吏与纨绔们只想怎么从咱们身上捞钱,只有公主想着怎们给咱们钱。”
“是啊,公主对咱们这么好,咱们真不应该被人煽动,狮子大张口。”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要我说,公主还是有利可图,要是没利可图,公主干嘛自掏腰包给咱们钱?”
但这种声音很快被人反驳,“公主是有利可图,咱们的工厂建起来之后就是金山银山,公主能躺在金山银山上收赋税。”
“但公主收赋税的同时不忘从指头缝里漏出来一点,让咱们跟着喝个肉汤,哪像栎阳的官吏们,只顾着自己的享乐,完全不在乎我们的死活。”
“是啊,跟着公主,咱们能过上好日子,就像咸阳的黔首一样,能吃饱穿暖,还能把孩子送去上学,要是孩子聪明,指不定还能混个官当当。”
“可是跟着栎阳的官吏们能过什么日子?”
“只能勉强顾个温饱,还要忍受纨绔们滋扰,要是有选择,我宁愿栎阳的县长一直是公主!”
黔首们你一眼我一语热切讨论着,眼睛看着高台上鹤华的方向,眼底满满是对未来的向往。
他们这座沉寂了百年的旧都,竟也有一日能过上如今的国都咸阳城一样的日子,这样的事情他们在梦里都不敢想,但现在,竟真的实现了。
只要能顺利拆迁,只要能顺利建厂,只要厂子建好投入生产,他们便能进厂打工,不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
真好。
这样的日子真好。
三老们老泪纵横,扶着拐棍向鹤华行礼,“公主,老头子代替黔首们谢谢您。”
鹤华连忙起身,避开三老们的行礼。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鹤华将三位老人搀起来,温和出声,“民为重,社稷次之,我虽不是儒家弟子,但也认同孟子的这句话,你们的日子过得好了,栎阳才能恢复生机。”
“老翁,我希望在你们有生之年,看到栎阳再次复兴,重振当年大秦国都的盛景。”
“好,好,好一个栎阳复兴!”
老人激动不已,“为了公主的这句话,老头子该死也不能死了。”
“老头子会撑着这口气,看一眼公主治下的栎阳复兴,盛世太平!”
蒙毅眉头微动,目光落在鹤华身上。
他离开咸阳的时候,公主才十二,还是个半大孩子,一身的野心不知隐藏,用稚气的话说着千秋万代,听着总有一种孩子气的好笑。
可现在不同,三年的时间,让这位小公主成功蜕变,处理政务虽仍显青涩,但那种天生上位者的风采已隐约可见,让人丝毫不怀疑,日后的她将会成为她最敬爱的阿父一样的人,带领大秦攀上新的高峰。
这样的公主是他从未见过的,浑身散发着野心与锋芒,熠熠生辉如最上等的夜明珠,只一眼便能夺走人的眼睛。
蒙毅目不转睛。
章邯眸光微动。
这大概就是大秦的公主,光芒万丈,自信张扬。
——她与她的父亲一样笃定,她能将大秦治理得更好。
安抚完黔首,下一步便是针对性去黔首家里瞧一瞧,是深入基层,与民同乐,让自己与黔首们更紧密联系到一起,彻底断绝黔首们被有心人煽动再次毁约的事情。
王离从不屑于做这种事。
他言黔首就是黔首,贵族就是贵族,云泥之别,强融不来。
对黔首好不必以与民同乐来表达,只要做好贵族们的分内之事,黔首们便能过上好日子。
若是在以前,她会很认同王离的言论,但自从三岁接受了二十一世纪的社会主义教育,她便不大认同这样的话了。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贵族之所以是贵族,是因为投胎投得好,没必要因为自己会投胎,便对普通人不屑一顾。
再说了,她现在迫切需要在栎阳做出一番事情,来堵住公卿大夫们的质疑,这种情况下,争取黔首们对她的支持颇为重要。
鹤华在拆迁地待到很晚。
原本心有忐忑的黔首们彻底放心,再不提坐地起价的事情,鹤华便趁热打铁,再给并非农忙时节的黔首们找些事做——由黔首们动手拆迁,按照拆迁进度给黔首们结算工钱。
“公主,您用我们就对了!”
“我们自己建的房子,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房子的结构,我们自己拆迁不仅省事,还省时!”
“公主,您就等着吧,不出一个月,我们便能把房子全部拆完!”
黔首们大喜过望,公子们喜不自禁。
——黔首们自己动手可比他们找人便宜多了,那么多房子,能省一大笔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