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_非
“如果你也是来向我道歉的,那你现在可以说了。”
蒙毅莞尔,“看来公主已经听倦了旁人的道歉。”
“倒也不是听倦,只是觉得没有这种必要。”
夜风荡起秦鹤的衣袖与裙角,秦鹤华慢慢说着话,“你们终究不是他们,你们的道歉对我来讲没有任何意义。”
“我们道歉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公主觉得有意义。”
蒙毅道,“我们之所以过来,是为了告诉公主,如果可以,他们愿意放弃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公主,但——”
蒙毅声音顿了顿,后面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那样的话对这位公主来讲太残忍,她不把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不代表他可以随意往她伤口上撒盐。
“公主,起风了,回去吧。”
静了片刻,蒙毅轻声道,“我让人煲了公主喜欢的汤,天寒地冻,公主喝些热汤养养身子。”
秦鹤华眉头微动。
——与王离相较,蒙毅真的很会照顾人。
秦鹤华点点头,拢着氅衣,从秋千架上下来。
后殿有专门的小厨房,供养帝王皇太女以及长时间议事留宿的公卿大夫,蒙毅领着她来到后殿的一处偏殿里,小寺人殷勤送上饭菜与汤羹,六菜三汤并着时兴的点心与水果,满满摆在她的案几前。
这些东西显然是费了不少心思做成的,无论是盛东西的碗碟,还是做成饭菜汤羹的食材,都不曾沾染任何超时代的东西,而是大秦土生土长的东西做出来的,她看了只有满满的熟悉,而不是那种熟悉又陌生的距离感。
秦鹤华眸光微微一亮。
女官轻手轻脚布菜。
秦鹤华拿起象牙箸,夹起一块外酥里嫩烧鹅。
蒙毅看着她小口小口吃着饭,空灵的眸色随着饭菜的进食而泛起浅浅笑意,悬着的心这才稍稍舒展。
“公主,您或许不想听,但我还是要与您说一句,对不起,让您受苦了。”
顿了顿,蒙毅缓缓出声,“而今的大秦繁荣昌盛,您,苦尽甘来,山河月明。”
这些都是与王离的话没什么两样的说辞,秦鹤华不甚在意,但与王离不同的是,蒙毅准备的饭菜真的很可口,是她最喜欢的味道,美味的肉,鲜嫩的汤,入口即化的小点心,这个时节独有的小水果,每一样都是她所钟爱的,她为大秦公主时最为喜欢的。
“道歉的话,可以到此为止了。”
吃到八成饱,秦鹤华放下筷子,抬头看向对面的男人,“除了道歉,你还有什么话要与我说的?”
蒙毅手指微微一紧。
——他最担心的问题还是来了。
“蒙毅,虽然我不想承认,但你就是他,他就是你,你们两个本质就是一个人。”
秦鹤华看着蒙毅的脸,“你的回答便是他的回答,你的话,便是他的话。”
她第一次对胡亥发疯是什么时候呢?
是胡亥把蒙毅的玉佩送到她面前的时候,然后大笑着告诉她,你等的人永远不会回来的时候。
那只玉佩其实并不值钱,做工也很粗糙,是她与蒙毅在外出游时在一个老婆婆手上买的,莫说送给官拜上卿的蒙毅了,打赏宫人她都觉得寒酸,但那时的她是扮成宫女与蒙毅一同出的宫,身上着实没东西,所以才把玉佩送给了蒙毅,说让他且拿着,待日后回了宫,她再送他其他东西,将这块廉价的玉佩换回去。
蒙毅说好。
可等她回了宫,手里有金银珠宝了,她按照蒙毅的喜好细细挑了好几件,作为送给蒙毅的礼物。
“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的。”
她笑着对蒙毅伸出手,“现在你可以把那块玉佩丢了吧?”
“太廉价了,配不上你的身份。”
蒙毅随手把玩着琳琅满目的珠宝,低头温柔一笑,“不巧,前几日与王离在校场比武,玉佩被他弄碎了。”
“碎了好,碎了便换成新的。”
她松了一口气,“我可是公主,送你东西,当然要送你最好的。”
可那块廉价又粗糙的玉佩并没有碎,而是被蒙毅收了起来,直到他死后被胡亥的人清理尸首,才被人从他身上翻出来,粗糙的边缘被养得温润,在烛火之下透着好看的水光,那是时常拿在手里把玩才会有的效果,在无数个日夜的温养下,让质地并不好的玉质慢慢被盘出光泽。
玉仍在人已亡,她看着被胡亥拿着的玉佩,第一次在人前发了疯,她拔下自己的簪子,疯了一样刺向胡亥,她的速度太快,周围人来不及拉,胡亥被她刺中脖颈,温热的血喷在她脸上,胡亥尖叫着把推开她,而被胡亥拿着的玉佩,也随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后来她再也没有见到那块玉佩,就像她再也没有见到蒙毅一样,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他们被历史的大山压得粉碎,尚未来得及道别,便已是天人永别,隐藏在家国天下之下的思念,随着人的死亡而消失。
“蒙毅,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秦鹤华看着蒙毅的眼。
蒙毅瞳光微微一闪。
秦鹤华眉头微抬,“我不去问王离这个问题,是因为我知道王离的回答。”
“我问你,是因为我不知道你的。”
“蒙毅,你喜欢十一吗?”
迎着那双微闪眸光,秦鹤华缓缓问出自己的问题,“你喜欢她吗?”
第111章
“公主, 您知道的,无论此时您问臣任何问题,臣都会回答您。”
蒙毅苦笑一声, 抬手掐了下眉心, “但您不该问这个问题。”
秦鹤华不置可否,“那是你的问题, 我只想知道答案。”
蒙毅微侧脸, 瞥了一眼主位上的秦鹤华。
此时少女也正在看他, 盈盈目光落在他身上, 摇曳的烛火闪在她眼角,那双凤目似秋水涟长,清楚映着他的模样, 蒙毅目光微微一滞,顷刻间收回视线。
“这个问题对公主来讲很重要?”
蒙毅问道。
吃饱喝足, 秦鹤华放下筷子, 此时殿内伺候的女官与寺人在刚才她问问题的时候已经被遣退, 偌大偏殿只剩下她与蒙毅两人,无人立在身旁伺候,她便自己抬手去斟茶。
秦鹤华一边斟茶,一边道, “算不上很重要,只是见了你,便想问一问。”
蒙毅手指微微一紧。
“蒙毅, 你喜欢她?”
斟完茶, 秦鹤华放下茶盏, 抬头问蒙毅。
尖锐直白的问题再次被秦鹤华问出来,蒙毅低低一叹, “公主,您要臣如何作答?”
“臣长公主太多,绝无与公主相伴一生的可能。”
秦鹤华饮茶动作哦微顿,“所以,是喜欢?”
“喜欢如何,不喜欢又如此?”
本该带进坟墓的话被这样说出来,蒙毅轻轻一笑,“既是没有可能的事情,便不该去触碰。”
秦鹤华眼皮微抬,“你怎知没可能?”
“公主,臣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您只有这么大。”
蒙毅没有回答秦鹤华的问题,而是拿手比划了一个小婴儿的大小,“因为是不足月,您的身子骨弱得很,哭声跟小猫儿似的,仿佛随时都会断气。”
秦鹤华蹙了蹙眉。
——这跟她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她眉头微拧,准备打断蒙毅的话,可抬头看蒙毅,男人微敛眉眼,端坐在小秤之上,身后是十字海棠式的窗柩,映着雪色与月色,雪色与月色的皎皎之光染在他身上,将他半个身子都染成皎月与傲雪的颜色,而那身子之上的半侧脸,也被染成近乎透明,映着摇曳的烛火,他的眉眼似乎在发光。
秦鹤华微微一怔,想要打断他的话顷刻间咽回肚子里。
“似您这样娇弱的婴孩,不仅放在寻常人家养不活,就算放在帝王之家,也有夭折的可能。”
蒙毅的声音仍在继续,“感情是种很奇妙的东西,您那个时候还是皱巴巴的模样,与此时大相径庭,但陛下见您的第一眼便很喜欢,比之前所有的公主都喜欢,陛下舍不得您夭亡,更不放心宫人的照顾,便将您抱在身边养着,着臣时时看顾着。”
“臣原本是想拒绝的,臣是家里乃至同代里最小的孩子,根本没有带孩子的经验。”
蒙毅补充道,“当然,您也可以说臣有,王离那孩子被陛下骄纵坏了,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在臣面前有几分畏惧,在某些时候,臣的确对他起到了教导的作用。”
“但您与王离完全不同。”
蒙毅抬头看秦鹤华,“王离皮糙肉厚,您娇怯羸弱,王离直率愚蠢,而您玲珑心思。”
“更别提王离是儿郎,而您是女郎。”
“男人与男孩尚容易沟通,可男人与小女郎,却需要时时注意步步留心。”
“不能太近,太近,便是合该天诛地灭的禽兽。”
“更不能太远,太远,会让您没有安全感,让本就自幼丧母的您更加惶恐不安。”
秦鹤华眉头微动。
蒙毅是这样说的,更是这样做的。
自她记事起,蒙毅便陪在她身边,那时候的阿父总是很忙,忙起来便将她丢给蒙毅,蒙毅一边哄着她,一边处理着政务,所谓一心二用不过如此。
她至今都能回想得起,蒙毅一手抱着她,一手翻阅着底下的人送来的信件与资料,她在牙牙学语,扯着蒙毅的头发与衣袖咿呀咿呀笑闹着,蒙毅好脾气由她闹着,翻阅完信件,便答复自己的处理意见。
那时候的蒙毅仍是少年模样,远不如现在这般沉稳内敛,有时候被她闹腾没办法,便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塞到她手里。
手里有了东西,她便不再去闹蒙毅,拿着蒙毅的印章,将他衣服上盖得满是章印,偏此时的他在忙政务,并未察觉她盖章盖得欢天喜地,只看到底下的人时不时抬头看自己,还以为是自己身边有了她,让底下的人不能专心向他汇报事情。
“怎么?”
蒙毅声音微沉,“你是来汇报事情的,还是来看公主的?”
少年时期的蒙毅锐利像剑芒,声音略微压低的一句话,便能让底下的人腿肚子跟着打颤。
“属、属下不敢。”
卫士立刻收回视线,声音哆哆嗦嗦。
卫士不敢低头垂眸十分恭敬,不敢再把目光往他身上瞧,他便满意收回视线,继续自己的事情,等所有事情都处理完,她也玩累了,趴在他身上睡觉,他放下堆积成小山似的资料,抱着她回寝殿去睡觉。
彼时的蒙毅掌宫门禁卫,还掌京畿地区的安全与民生经济,年纪轻轻却身居要职,繁忙的政务让他大多数的时间都泡在宫里,方便处理政事。
大秦民风开放,规矩远不如后世那般严格,章台殿旁边的宫殿,便是专门给公卿大夫们修的,忙的时候,他们便留宿宫中,方便阿父随时传阅。
蒙毅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