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沈聿又拿起怀安面前的稿纸,只写了破题承题的怀安翻着眼皮的坐着,像个等待判决的哈巴狗。
“第一次着手能作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沈聿道。
怀安松了口气。
沈聿又耐心教给他破题的技巧和忌讳,倒并不急于让他多练习。八股文要求“代圣贤立言”,看似死板教条,实则公正客观。如何能在众多格式一致的文章中脱颖而出呢?只看程文,学习技巧,是根本不够的,需要经年累月的苦读,经史子集,秦汉疏义,以历代大家之心得,支撑文章的观点和内容,才能避免言之无物,不知所云。
所以扩展阅读量,比一味的研究八股时文要重要的多。
沈聿将怀远陈甍的文章圈点一番,又将怀铭四年前的文章拿给二人品评。怀远和陈甍一下子哑住了,这才明白自己与进士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三年之后再考?”沈聿又问了一次。
“嗯。”两人异口同声的答道。
沈聿瞧他们一副霜打的茄子一般,又宽慰道:“你们的学识已经远超大部分同龄人了,欠缺的只是大量练习,你们大哥也是辛苦打磨三年才练就的本领。“
怀铭也接茬道:“不用感到气馁,看看怀安,他都不愁呢。”
怀安:???
仿佛路过的狗被人踢了一脚。
待他们各自回了自己院子,怀安才小小声地问老爹:“您是不是单纯不想让他们在这几年入仕?”
沈聿似乎心情不错,笑着反问:“这么明显吗?”
怀安昂着脑袋笑道:“主要还是因为我聪明。”
沈聿忍不住掐了一把儿子的脸,怀安已经过了可以被随便捏着玩的年纪,偏着脑袋躲了一下。
沈聿一瞬间有些恍惚,那个抱在怀里的小肉团子忽然长大了,个子长高了,眉眼也长开了,像个抽条拔节的小青竹。
会想起孩子他娘那日只是搂了他一下,竟被他不着痕迹的躲开,沈聿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原来是大了,有了自己的想法,说起话来头头是道,而且更气人了。
沈聿道:“那你说说看,为什么不让他们这几年入仕?”
怀安思索片刻,道:“朝廷乱象丛生,正在建立新的秩序,此时入朝为官,很容易被卷进去牺牲掉,更重要的是……”
“是什么?”沈聿问。
怀安不是很确定的说:“明年抡才大典,是陛下登基以来第一次正科取士,我要是陛下啊,就亲自拔擢一批忠于皇权的年轻官员,换掉一批跟我作对的刺头。”
沈聿沉默了,意外地看着儿子。
如果言官们继续胡闹,他正打算向陛下谏言,趁着明年抡才大典,换一批听话的新鲜血液。尽管身为文官集团中的一员,这不是他想看到的结果,可是眼下政令不出朝堂,皇权不下州县,国朝的权力体系已经完全失衡,是时候将皇权从笼子里放出来,透透气了。
出于私心,他是万万不想让陈甍和怀远参与其中的,尽管以他们的水平,考进士还远远不够,可是凡事都有万一,万一考中了呢?
怀安被看的浑身不舒服,忙道:“我胡说的。”
沈聿忽然笑了:“长大了,遇事有自己的判断,这是好事。”
怀安又开了染坊,张牙舞爪的吹擂自己的“政治才能”,沈聿被聒噪的头疼,还以为他是真的长大了,看来是真的误会了……
既然决定三年以后再考,陈甍便继续往军器局跑,辅助军器局的工匠们制作望远镜。军器局第一批望远镜制作出来,通体黄铜,用透亮的南海水晶做镜片,重新取名为“千里镜”。
怀安拿在手里端详,沉甸甸的,质感绝佳,往远处看去,似乎看得更远,成像更清晰。
“太棒了!”怀安道。
“这一柄是还给你们的,”沈聿又拿出一只精致的条形匣子,“这柄你带进宫去,拿给陛下。”
怀安“咦”了一声:“这么好的拍马屁机会,为什么给我?”
沈聿笑道:“当然不是白给,你拿着它,请陛下从宫中调拨几个造办玻璃的工匠来兵部,这东西用水晶造价太过昂贵,换成玻璃会好很多。”
“嗨,”怀安叹口气,“又是抓壮丁啊。”
“你不去,我自己去。”沈聿说着,伸出手。
怀安忙将匣子藏在身后:“我去我去!”
只要不是把他关在屋里,哪里他都愿意去。
……
乾清宫,东暖阁。
皇帝拼上了三十多年的的涵养,才没有破口大骂。他将手中的奏疏狠狠掷在地上,气呼呼的坐在炕上喝茶。
一个月前,他下旨拟对都察院及六科的言官进行考察,意图整饬科道,郑迁却为了保护他们苦苦劝谏,阻止了这次考察。
皇帝刚刚拉了一场偏架,不好再驳斥老首辅的面子,便将此事搁浅了,谁知反倒助长了言官的气焰。
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兵科给事中孙敬,刚刚养好了身上的伤,就上本弹劾皇帝,大致内容为:臣听闻陛下甚少与皇后见面,遑论后宫其他妃嫔,陛下春秋鼎盛,子嗣却很单薄,这是非常不好的现象,宇宙万物皆有阴阳,有白天就有黑夜,有日出就有日落,有丈夫就有妻子,皇后为天下之母,妃嫔亦为天下女子之表率,请陛下恪尽人伦之责,则臣虽死而无憾矣!
小太监拉动手摇扇,在头顶咯吱咯吱的响个不停,令人格外烦躁。另一个太监默默朝他打了个手势,让他暂时停下,打开折扇为皇帝扇风消暑。
皇帝夺过折扇,在面前呼啦啦的扇了几下:“疯了疯了,这人疯了!为满足沽名钓誉之心,无所不用其极,简直欺人太甚!”
民间谣传他要选秀,言官骂他“老牛吃嫩草”;误食内加药物,言官骂他“纵欲过度”。若说这两件事,算他活该倒霉,授人以柄,那么这一次,简直是无理取闹!说什么“人伦之责”,整天就盯着他□□这点事,极尽侮辱之能事!
他心里很清楚,这些钢筋铁骨铜豌豆,一生致力于“仗节死义”,巴不得君主立刻下旨廷杖下狱,让他名留青史。
“陛下,”值守太监入内禀报,“沈怀安求见。”
“不见。”皇帝呼扇着扇子,烦躁道。
太监正要让怀安回去,便听皇帝又缓和了语气:“让他进来吧。”
“是。”太监将地上的奏疏捡起,放回到皇帝手边。
皇帝瞥着它,怒气更胜,这一次扔得更远了。
怀安进门时,便见一堆不明飞行物朝他袭来,纵身一跳躲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份奏疏。
怀安捡起奏疏,跪下行礼。
“起来吧。”皇帝道:“说了多少次,朕还缺人给朕磕头不成?”
怀安见他烦躁的扇着扇子,奇怪的问道:“陛下,谁惹您生气了?”
“你自己看啊。”皇帝指着他手里的奏疏,忽然想起怀安还是个未成年人,忙道:“还是别看了。”
忙示意身边太监将奏疏收回来,真是被气糊涂了!
奏疏内容很短,太监拿走的时候,怀安都已经看完了,他忍啊忍啊,忍得身上发抖。
“想笑就笑吧。”皇帝无奈道。
怀安这才嗤嗤的笑了几声:“陛下,如果臣是您啊……”
“大胆!”太监呵斥道。
怀安吓了一跳。
“你喊什么喊。”皇帝瞥向太监,又招手令怀安上前:“你过来说。”
怀安附在皇帝耳边,嘀嘀咕咕,出了个主意。
皇帝听完,转怒为乐,朗声大笑:“怀安啊,不愧是你!”
第138章
怀安步行出了午门, 乘车回到兵部衙门,暑热的天气让他汗流浃背,恨不得像小狗一样吐舌头, 他终于明白老爹为什么要使唤他进宫了,太热了!
连沈聿在值房中也只穿一层白纱中单,怀安进屋就脱了外面的衣裳,只穿一件小坎肩, 沈聿叫人端进一盘西瓜,在井水里泡过,沁凉清爽, 咬上一口, 感觉魂魄都归位了。
沈聿看着他连吃了两片西瓜, 忍不住问:“陛下批了吗?”
“批什么呀?”怀安被问得一脸懵。
“烧玻璃的工匠。”沈聿道。
怀安一拍额头, 光顾着进谗言了,把正事给忘了!
沈聿叹了口气,叫人套车, 准备自己进宫。
他赔笑道:“爹, 您下次给我写张纸条带着,免得我总忘事。”
“就这一件事,还写纸条……用不用挂个牌子在脖子上, 免得哪天连家门儿都找不到?”沈聿反问。
怀安想了想, 道:“还是挺有必要的,我记性这么差, 要是被人贩子拐走可怎么办?”
沈聿嗤的一声笑了, 仿佛儿子被拐走是一件多么开心的事, 甚至忍不住说了句公道话:“这人贩子也是怪想不开的。”
怀安气呼呼的,为了证明自己很有用, 不应该被拐,上前拦住老爹的去路,辗转又去了一趟宫里,这回说什么也要把工匠带回兵部。
刚踏进烈日下的一刻终于察觉不对了,他为什么要证明这个啊?!
……
三日后,午门西侧,六科廊值房外。
内阁阁臣、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通政司通政使、大理寺卿共十一人,奉旨来到此处。
一群七品言官从值房中来到院子里,见门口站了一溜绯袍高官,心里都是一哆嗦。这些官员平日里对他们礼让三分,也可以说是敬而远之,可是突然联袂而至,挤进他们这个七品官衙,实在是匪夷所思,毛骨悚然啊。
两方相对,都是一头雾水,连为首的郑阁老也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下这样的旨意。
只听身后一声:“有上谕。”
众人让开一条通道,原来是皇帝身边的陈公公进来宣旨:“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朕尝闻‘君视臣如手足,则臣是君如心腹’,太*祖皇帝明察秋毫,对臣工内宅之事知之甚详,朕欲效法□□,固下旨问询一二。”
“孙科长,陛下问你,娶妻何人,纳妾几个?育有子女几人啊?”六科都给事中成“科长”,陈公公一脸关切的问。
“啊?”孙敬愣在当场。
郑迁此时回过神来,肃声道:“陛下问话,据实回答!”
“是。”孙敬张口结舌:“拙荆严氏,另有小妾一人,育有三子三女。”
“哎呦呦,”陈公公咋舌道,“孙科长以如此微薄之俸禄,养育六个孩子?!”
孙敬结结巴巴的回答:“是……老家尚有几分薄田,一点祖产,勉强度日。”
陈公公眯起眼来:“听说孙科长在家,穿插于妻妾房中,日日耕耘不辍,怪道子女成群,妻妾和睦,敢教陛下如何为人丈夫。”
“臣……臣不敢……”孙敬汗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