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郑阁老出班询问:“不知陛下圣意如何, 臣等聆听圣训。”
皇帝:……
要不是顾及尊严体面, 他都想跳起来骂人!这些人没事总要他发表看法,可他若是真的说了,他们又准备了一万句话来反驳, 偏偏他没有他爹的本事, 一个目光就能让满朝文武闭嘴。
郑阁老明知如此,不是存心给他找不痛快么?
皇帝满屋子找嘴替, 他先是看向沈聿, 沈聿是赞成开海的一派, 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了,甚至看向身边的太子和怀安, 这两个平时看上去很机灵,关键时候呆头呆脑的,像两个很嫩的菜瓜。
又看向身边正在做会议记录的翰林官员,年轻人很是眼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问。
官员起身,躬身行礼:“微臣沈怀铭。”
难怪眼熟,皇帝心想,原来是沈师傅的长子,两人站在一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小沈卿家,你有什么见解?”皇帝问。
尽管怀铭已经摆脱了小沈某某的称呼,但是这话从皇帝口中喊出来,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臣末学后进,不敢妄言朝政。”沈怀铭道。
“你畅所欲言,在场有你的坐师,你的上司,还有你的父亲,便是说错了,作为前辈,谁又能怪你不成。”皇帝问:“是不是啊,众卿?”
皇帝经过三年多的耳濡目染,终于也学会了文官那套道德绑架的实用技能。
众人只得应和,鼓励怀铭说出自己的见解。
怀铭朝众前辈告罪一声,娓娓道来:“刚刚卢部堂说到’倭患起于市舶’,下官认为,追根溯源,应从倭寇的组成说起。”
“其一是真正的倭人,日本因战争流亡的大小藩侯和士兵,随着季风飘洋过海,侵扰沿海;其二是以捕鱼为业的沿海百姓,因海禁没有生计,被逼出海为寇;其三是海商、豪强相互勾结,走私以牟取暴利,私通不成,便会商转为寇,剽掠沿海,祸害一方。”
“御之怠严,则其值愈厚,而趋之愈众。譬如民间堵鼠穴,往往要留下一个出口,若是全部堵满,不留余地,则处处破穿,所谓堵不如疏,疏不如引,市通则寇转而为商,市禁则商转而为寇。”
“因此,臣认为,海禁一开,非但可以抑制走私,还能从根源处抑制海寇作乱。”
此言一出,众人唏嘘,反对的一派纷纷用不善的目光看着怀铭,却没有一人驳斥。
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雅正端方的年轻人着实令他们刮目相看,至少他们在这个年纪没有这样的见识,且在座的许多人,可能至今也不懂得倭寇的成因,只知是一群倭人和一群汉奸组成的强盗而已,盲目的认为只要海禁足够严,就能将他们阻挡在外。
户部侍郎道:“南直隶宝船厂报上来的预算,国初下西洋的宝船多是两千料的海船,甚至有五千料的巨舶,要想打造同样的船只,需要耗费数十万两之巨,这笔预算又从哪里来呢?”
怀铭不假思索道:“不需要造船。开关之后,重开泉州市舶司负责监管和课税,发给商民以’出海船引’,凭借船引出海自由贸易,以避免漏税。”
“若是有流寇借机抢掠货物呢?”又有人问。
“可以将巡海道移驻泉州,调仇将军的海军入闽巡护泉州海域。”
众人面上表情神态各异,支持派自然难掩欣喜,反对派自然还要提出问题。
怀铭从容不迫,侃侃而谈,他自小跟在父母身边,见识相较一般的读书人要广博不少,这几年在翰林院潜心修史读书,学问愈发精进的同时,也不忘关心时事。
“好!”皇帝一拍大腿,他也说不清具体好在哪里,只要群臣哑口无言,他就十分畅快:“诸卿,朕没说错吧,真是后生可畏!”
“是是是……”除了沈聿以外的官员,无不应和夸赞,生怕皇帝现学现卖,给他们扣上个“嫉贤妒能,打击后辈”的帽子。
不过皇帝显然还没有学会如此高阶的手段,但他掌握了“盖棺定论”的技巧。
“小沈卿家,将你的这些想法,具表上来,交于内阁逐条拟票。”皇帝道。
“遵旨。”沈怀铭道。
怀安用胳膊肘碰碰荣贺,一脸炫耀:“怎么样,我哥很厉害吧?”
“厉害厉害!”荣贺迟疑的说:“可是沈师傅的脸色好像有点难看。”
怀安这才注意到老爹,脸色确实不太好看。
“沈师傅不希望开海吗?”荣贺小声问。
怀安摇头:“不会,可能心情不好吧,姚师傅走后,他经常心情不好。”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
既然皇帝定了调子,郑阁老便率众人向皇帝行礼,依次退出了乾清宫。
皇帝留下了袁阁老,指着两个少年问:“他俩怎么了?”
这一问,袁阁老又开始激动了:“陛下,臣今日去文华殿为太子讲学,看到太子命人从文渊阁找出了一份东南海域图!”
皇帝登时瞪大了眼:“他们把與图烧了?!”
袁阁老险些咬着舌头。
“非也非也,他们将與图挂在架子上,正在反复用心查看。”袁阁老道。
皇帝哑然半晌,君臣四目相对,空气都有些凝固。
“然后呢?”皇帝问。
“陛下难道不欣喜吗?”袁阁老话音压制着颤抖:“太子有德,已经学着关心朝政了!”
皇帝强笑道:“啊哈哈哈哈……确实啊,朕十分欣喜。”
君臣相对笑了几声,殿内再次陷入安静,怀安翻着白眼看向房梁,很替他们感到尴尬。
袁阁老不明白皇帝为什么没有喜极而泣,为国朝培养一个中兴之主,不该是每个君王最大的心愿吗?
转念一想,先帝的心愿就是做神仙,当今皇帝至少还在关心人间的事,不能要求太多,做臣子的还是要多替君父分担才是。
于是放弃了乞骸骨的念头,决定静下心来好好教授太子成才。
念及此,他又向皇帝汇报太子近阶段读了哪些书,去过几次经筵,学业上有何长进,企图唤醒皇帝的觉悟,让他多关心关心太子的成长。
皇帝听后自然满意,其实他们没拆了文华殿,而是安安分分的坐在里面读书,他就已经很感激列祖列宗了。不知不觉间,两个孩子都长成了少年,再也不会一惊一乍的闯祸了,他们会事先研究與图……
不对!他们研究與图干什么?!
待袁阁老退出乾清宫,皇帝招手,示意他们凑近一点,低声问:“你们两个,不会在合计着离家出走吧?”
两人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皇帝从哪里推出的结论。哪有人放着锦衣玉食的日子不过,跑出去当流民的?
见他们迟疑,皇帝一拍大腿:“朕就知道,你们是在京城呆的久了憋闷!”
两人张了张嘴,这样也行?
皇帝思量片刻:“这样吧,贺儿,下月你姑母回京,朕准许你出宫一趟,你们率护卫、仪仗,去通州迎一迎吧。”
二人听说温阳公主要回京,还能趁机去通州玩一趟,都很高兴,兴冲冲的答应下来。
皇帝又拉下脸警告道:“平日里有什么不快尽可以说出来,可千万不敢离家出走啊。”
怀安笑道:“陛下,我们看與图真不是要离家出走,是托人在江南一带囤了许多丝绸和棉纱,想趁着开海一转手,赚取差价的。”
荣贺点点头,证实他说的话。
皇帝恍然大悟,忽然吸了一口冷气,把声音压得更低:“有这样的好机会,怎么不带着朕呢?”
“带了的。”怀安眨眨眼:“去年’来一品’一年的分红,都被臣拿去囤货了,里面就有陛下那份!”
第146章
先皇不理朝政, 更不理会内宫庶务,大内库房因为疏于管理起过一次火,不少古董字画被大火焚毁、虫吃鼠咬、偷盗变卖, 已不剩多少值得赏玩的东西。最让皇帝痛心的是前朝的巨幅名画《清明上河图》也在那场大火中不翼而飞了,有人说被烧毁了,也有人看到出现在市面上。
先皇倒是留下不少昂贵的法器,乾清宫内悬挂的不是《道德经》就是“五帝像”, 皇帝看着闹心,命人统统搬离了视线,由此乾清宫、御书房等圣驾起居之所, 都显得空空荡荡。
皇帝有许多东西想买, 比如当初被自己变卖的宝物们, 比如有心寻回那副珍贵的《清明上河图》, 挂回御书房,皇庄皇铺虽有进项,可是宫中开销也大, 平进平出已是不易, 他不好向皇后开口。
结果“来一品”的分红还没见到影子,就听说又投进去了,听怀安的意思, 这次吃进了不少丝绸棉纱, 万一开海不成,大抵就全打水漂了。
他看着两个少年离开的背影, 对陈公公道:“看来这海啊, 是开也得开, 不开也得开了。”
钱的力量是万能的,皇帝下定决心为了他的小金库而战, 催促怀铭尽快拟出条陈。
怀铭的条陈写的细致,细致到内阁大佬们拿着放大镜也挑不出多少问题来。言官正打算挑毛病,沈聿直接将郑瑾堵在六科廊门口,警告他:“旁的事都可以商量,谁要是敢动吾儿,我让他知道左顺门往哪里走。”
左顺门,发生过文官殴死奸党的事件,涉案的官员并未受到惩处,此后就有了“左顺门打死人不偿命”的说法。
郑瑾被沈聿钉在墙上,挣了半天也没挣脱:“沈聿,你还没入阁就这样嚣张跋扈。”
沈聿面色阴沉:“我就算不入阁,也照样可以收拾你。”
郑瑾刚要反唇相讥,被他鹰隼般的目光慑的舌头发紧,很奇怪,有些人说出的话毫无凭据,却很难让人不信。
郑瑾渐渐败下阵来,待沈聿转身离开,才啐了一口:“你就是我爹养大的一只狼。”
……
内阁终于拟好了票,皇帝立刻命司礼监批红,下六科进行“科抄”,此时还有言官嚷着要行使“封驳权”,但到底是皇帝和内阁的意思,谁也不敢先出头,还是将抄好的旨意下达给闽海巡抚。
尽管只是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也足够整个闽海省沸腾起来。
怀安这天跟着大哥回家,只见上房内室的榻桌被挪走,整个榻上清理的没有一件杂物,洮姐儿坐在上面玩鲁班锁,拆不开就要发脾气,芃姐儿抱着个小羊皮鼓“咚咚咚”的敲,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陆宥宁拿着绣绷子,在一旁教给婆婆基本的针法和配色,一边说:“母亲不必亲自做这些的,媳妇把您那份一并做了,就说是您做的。”
许听澜推辞道:“给怀莹添妆,讲的是一份心意,怎好假手于人呢?”
怀安瞧沈洮拆的费劲,上手就将她的鲁班锁拆的七零八落,只管拆不管拼,洮姐儿张着大嘴便哭:“小叔叔坏,哇——”
怀安玩性大发,蹬掉鞋子爬到榻上去,用手轻拍她的嘴巴,发出“哇哇哇哇”的声音,洮姐儿哭声更大了。
许听澜捞过哭相极惨的小团子拍哄,朝儿子背上拍了一巴掌:“再皮!等你爹回来揍你。”
怀安笑着跳下榻来,躲得好远。
“爹爹——”洮姐儿张着小手直喊爹:“小叔叔欺虎人呐!!!”
怀铭笑着接过女儿,抱在怀里拍哄。
许听澜再次拿起绣绷子,左右弄不好,索性两手一摊:“还是你来做吧,我就算勉强弄出来,也不成个样子。”
陆宥宁忍笑将针线收进笸箩里。
沈聿今天衙中事多,回来的稍晚一些,在前面换下官服,回到后宅,儿子儿媳纷纷起身朝他行礼。
他上来就问:“洮儿怎么挂着泪呢?”
“小叔叔这样……”她说着,拍着自己的嘴,发出“哇哇哇”的叫声,像个小野人,逗得一家人捧腹大笑。
沈洮气得,一头扎进祖父的臂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