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哎,罢了……”太医又叹了口气,掏出一卷艾条点燃吹熄明火,灸在他的几处穴位上,这是独门祖传的手法,灸完之后,沈聿的面色就好多了。
怀安忙又命人备好纸墨,请太医去外室开方。
怀安没照顾过病人,手足无措的问了好些问题,廖太医想了想,告诉他:“你总见过妇人坐月子吧?”
怀安点点头:“见过。”
廖太医没说什么,只命照方抓药,一日三次,清淡饮食,忌辛辣,忌生冷云云。
怀安命账房封上一份丰厚的诊金作为答谢,恭恭敬敬的把人送走。
回到屋里,云苓奉上温水,怀安扶着老爹半躺着,勉强喝了几口水。
天冬进来询问:“小爷,两份药方,照哪一份抓药?”
怀安拿过来对比一下,有相同的部分,也有不同的地方。
按理说太医的医术多是民间郎中无可比拟的,该是毫不犹豫选择太医的药方,可是怀安迟疑了一下,将郎中的药方收好,拿着太医的方子交代天冬:“你拿去医馆问问,这是一张治什么病的方子?效用如何?”
医者即便自己开不出好药方,也能看得懂其他药方的好坏。怀安不怕廖太医害老爹,只怕他开一张效用不大的方子,拖着老爹的病情,达到其他目的。
沈聿疲惫难受到了极点,也不再管他做什么,沉沉睡了过去。
一小觉醒来,听见有人轻手轻脚的进屋。
是天冬回来了,向怀安复命:“派去人说,医馆郎中夸赞此方四象均衡,必出自杏林圣手!”
怀安点点头,见老爹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沈聿沉沉的咳了几声:“长大了,有防人之心了,是好事。”
“爹,您可吓死我了。”怀安道。
沈聿挤出一丝笑意:“别怕,你爹好着呢。”
怀安又拧了一方帕子敷在老爹额头上,转身去叫人煎药。等他回来时,人已经又睡过去了。
听说沈聿病了,老太太十分着急,怀安连忙解释了老爹的病情,告诉祖母没有大碍,又阻止了堂哥表哥和姐姐们探望,让老爹清净养病。
沈聿这一病,袁、张两位阁老带领一批官员,以内阁缺少人手为由,上书请求皇帝,驳回郑迁的辞呈,让首辅回来视朝。
尽管皇帝很想让郑迁带着他的大儿子回老家,可他也知道,郑迁一走,袁燮上位,局面只会比现在更差,袁燮后面的张瓒更不必说,两人半斤八两,像极了药方里的一味甘草。
何况让郑迁回内阁的呼声极高,皇帝也便顺势,驳回了他的奏疏,让他继续执掌内阁,但没有恢复郑瑾的官职。
郑迁心下了然,隔日便将刚能直立行走的“小阁老”郑瑾打了个包裹,直接送回了平江老家,只把长孙留在身边培养。
日常不怎么生病的人,一病就不容易好,沈聿在床上躺了好几日,高烧才不再反复,只是依旧头疼咳嗽。
难为郑瑾离京之前,还来他病榻旁坐了坐,两人略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客套话,沈聿便装作疲惫结束了交谈,怀安客气的送他出门。
郑瑾一路还在感叹:“早几年刚见到你,才这么高一点,如今都长这么大了,可以照顾你爹了。”
怀安这些天陆续接待了几位探病的同僚,亲近的长辈们说这句话,他会很得意的点点头,与他们比身高,郑瑾说出来,他只是礼貌的笑笑。
郑瑾拍拍他的肩膀:“越来越稳重了。等你父亲大好了,抽时间到平江府去玩,伯伯扫塌置酒接待你们。”
怀安微一躬身:“谢谢郑伯伯,怀安一定转告。”
怀安不冷不热的态度,弄得郑瑾有些尴尬,要不是郑迁撵他来探望沈聿,他才不来呢。见人家这副态度,也便识趣赶紧离开了。
怀安将人送走,一脸假笑迅速消失,冷哼一声:“搅事精,慢走不送。”
回到正房,沈聿正拿着一份邸报满地溜达。
“爹,您怎么下地啦?!太医说要多休息。”怀安撵着老爹坐回床上去,接着道:“您说说您,我娘不在家,贪凉吃冷食冷酒,洗澡不用热水,半夜不睡觉,夜里不盖被子,生病了吧,多大岁数了自己心里没点数吗,不知道保养身体,年轻时候你找病,年纪大了病找你……”
“你话怎么这么密呢?”沈聿不满的皱眉:“闹心。”
“我这叫良药苦口,忠言逆耳。”怀安用手背摸了摸老爹的额头,冰凉的,总算放下心来:“还嫌我啰嗦,除了你儿子,谁来操这个心啊。”
说着话,下人抬进食桌,云苓端着托盘进来,清炒白菜、清炒油菜、清炒胡萝卜……配上一碗熬开了花的大米粥,少油少盐,清汤寡水。
沈聿不满道:“我又不是坐月子。”
“差不多。”
“什么差不多。”沈聿道:“近日的邸报拿来,我要看。”
“您吃饭,我念给您听。”
说到这,怀安又在心里骂了郑瑾一顿,哪有人临近中午来看病人的,险些误了饭点,耽误病人吃药。
沈聿如今算是落到了这小子手里,只能任他摆布,吃这些没有味道的饭菜。
怀安翻出这几日的邸报,一本一本的念过去,他知道老爹想听的不是郑阁老能否回内阁,而是大哥在泉州的情况,也就有详有略,着重念有关福建的消息,一边说还一边分析,奏报两三言,看似风光顺利,背后的艰辛只有最亲的人才能体会。
沈聿想着远方的大儿子,又看着眼前的小儿子,不禁有些恍惚,才是个上窜下跳的小豆丁,他病这一场,仿佛一夕之间就长大了,还逐渐有了爹味……
这都叫什么事儿。
怀安读的口干舌燥,兀自倒了杯茶水给自己喝。
“儿啊,歇歇吧。”沈聿看着他都觉得累。病了这些天,怀安撵走了房里的丫鬟,晚上睡在隔壁的暖阁,几乎是衣不解带的照顾自己。
沈聿抬起头,对怀安道:“拿副碗筷来,一起吃一点。”
怀安放下邸报:“爹,您先吃,我不饿。”
沈聿嚼着盘中的草……啊不,青菜,虽然味同嚼蜡,但心中充满温暖,毕竟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啊。
只见怀安笑嘻嘻的,接着道:“一会儿看着您喝完了药,我还跟哥哥姐姐们约好了去便宜坊吃闷炉烤鸭呢!”
沈聿:……
直接撂了筷子。
第157章
沈聿好的七七八八, 儿媳侄子侄女们也纷纷前来探望。
丈夫婆婆都不在,陆宥宁不便照顾公公,便手抄了一份《地藏菩萨本愿经》, 为沈聿祈福,怀莹和陈甍送的是亲手手磨的虫草粉,据说小两口磨了三个晚上,怀薇送的是一副松鹤延年的绣品, 怀远送的是一盆造型别致的文竹。
小辈们热热闹闹的说了会儿话,便真的拉着怀安去吃烤鸭去了。
沈聿坐在堂屋里看着他们一哄而散的背影,分明还是盛夏, 却感受到了秋日的悲凉。
怀莹怀薇和陆宥宁一样, 束起长发用网巾固定, 做男子装扮。此时刚到午后, 生意红火店面小的便宜坊客满了,他们只好沿着胡同吃着零食,再去找别的烤鸭店。
怀远提出有一家更老的店, 也是当年太祖爷迁都时搬到京城的, 开在胡同里的小作坊,起先就叫“挂炉烤鸭”,后来有了正式的名字, 叫“九味坊”, 生意愈发红火。
于是几人跟着怀远,穿街过巷, 总算找到了这家“生意红火”的小店。
店里空无一人, 板凳倒扣在一排排桌子上, 地面干净没有一点油渍,冷清的不像一家正在经营的店铺。
“怀远哥, 你确定是这家店吗?”怀安问
陈甍也问:“会不会是重名了?”
怀远十分肯定就在这条胡同,高声叫了几声老板,忽然从银柜后面栽出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刚刚睡醒的模样,惺忪的看着他们。
“老板,打烊了吗?”怀远又问。
“没有没有!”男子慌慌张张的从地上爬起来,迅速搬下几条条凳,擦净桌面,请他们就坐,万分愧疚的说:“只是炉灶都是冷的,鸭子也要现杀,几位可官能否多等一等?”
反正刚吃了不少糕点零食,也不急在这一会儿了,几人便坐下来耐心等待。
“要两只烤鸭,我们一只,给这两个兄弟也上一只,再看着配几个菜。”怀安指着另一桌上的何文何武道。
约等了不到一个时辰,烤鸭的香味从后厨飘出,老板娘端来薄饼、葱丝、蘸酱等配菜,老板端着一只色泽枣红诱人的烤鸭,在他们面前手起刀落,飞快的将鸭肉片成薄片,整齐的码放在旁边白色的盘子里。
单是色泽和香味,就让人食指大动。
老板又问要不要鸭架汤,几人表示当然要尝尝,老板干脆的应了一声,去后厨熬汤。
他们用片好的鸭肉蘸着酱料,摊在薄饼上,再放上几根葱丝、黄瓜条卷起,送入口中,清脆爽口,满口鲜香。
老板娘又端来几道凉菜,什么梅花豆腐,夫妻肺片等等。
“老板娘。”怀莹好奇的问:“近来生意不好吗?”
老板娘被问的一愣,随即叹了口气:“好几年了,生意一向不好,最多是走迷了路的外乡人,愿意进来吃上一口。”
“不对呀,我有个同窗跟我说,您这里生意红火。”怀远道。
“那他应该是几年前来的,”老板娘一脸苦涩,“后来……不行了。”
“发生什么事了?”怀远问。
老板娘面露为难,但似乎憋屈了太久,有些不吐不快。
事情还要从几年前说起。南直隶总督曹钰回京述职,受到吴浚父子牵连,心情烦闷,便独自在京城的大街小巷瞎溜达,走的饿了,闻着香味寻到了这家不起眼的小店。
本是抱着随便充饥的心情,谁知这家小店生意甚好,还要跟人拼桌而食,鸭肉表皮酥脆,肉质鲜嫩,卷上小饼香葱,十分美味。
吃完结账的时候,曹钰窘迫发现自己没带银两,想到店家门口还没有一个像样的匾额,便借了银柜的笔墨,写下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九味坊。
老板为人平和厚道,收下了曹钰的题字,直言免了这顿饭钱,便让他离开了。
彼时老板夫妻二人忙得转不开身,将曹钰的墨宝扔到一旁,并未当回事。到了下午,两个军士打扮的人送来曹钰欠下的饭钱。
老板这才知道,提匾的是个大官。
他们忙将“九味坊”刻成匾额,悬挂于大门口处,彼时东南抗倭取得了前所未有的大捷,曹钰居功甚伟,声名鹊起,顺带连他们的小店也生意爆红。
民间百姓不知道朝局的瞬息万变,前一刻高居神坛的东南柱石,抗倭首功,下一刻就被打为“天下第一吴党”,被贬入地狱。
吴琦下台,郑迁上位,听说新上任的顺天府少尹是郑迁的门生,府衙的赵班头为了讨好上官,将市面上有关吴琦父子的一切题字、诗文,科举程文等统统一网打尽,最后连“九味坊”也不放过,要求店家拆下牌匾,砸了烧火。
老板夫妻敬重曹钰的为人,死活不肯,官差强行砸匾,他们就护着匾额被人当街殴打,最后还是街坊邻里围上来求情,才没有把人打残。
从那以后,店老板就跟官差杠上了,官差便时时上门,不是借口查税,就是骚扰顾客,久而久之,常来吃烤鸭的老主顾也都不敢上门了。
几人听得一阵唏嘘,好端端的一家百年老店,就这样被官差搅砸了生意。
“曹钰,我知道他,我揍过他儿子!”怀安思维跳跃,又想起了自己七岁时候的英勇战绩。
老板娘一听就慌了神,看他们只是一群衣着华丽的少年……和少女,竟不知回跟曹总督有过节!
“不过,一码归一码,曹总督本人还是很值得敬佩的。”怀安又道。
老板娘这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