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一时间,围观的群众更多了,看到平时欺行霸市的衙差们被绑成了粽子串儿蹲成一排,纷纷哄笑起来。
跑堂的伙计迅速收拾地上的碎片残渣,将桌椅板凳扶起,重新摆好凉菜。
孟老板趁机对众人拱手作揖:“让诸位受惊了,今日到店贵宾,每桌再送一壶莲花白,给大伙压惊!”
“好!”叫好声四起,怀安仰头看着二楼栏杆后的太子和兄弟姐妹,冲他们眨了眨眼,几人看得过瘾,朝他竖起了大拇指。
后面的事情就交给孟、贺二人了,怀安露面多了不好,攀着楼梯回到包厢,与伙伴们安安静静的享用美食。
“怀安。”有人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怀安回头,原来是林修平、张郃等几位世家公子,还有一个生面孔,怀安不认识。他们刚刚也在人群里,全程目睹了他收拾赵班头的场景。
怀安便先叫怀远他们陪着太子,被几个朋友拉着去了包厢里聊几句。细谈之下,才知道那个生面孔叫顾同,十六七岁模样,北直隶人,以贡生身份被选入国子监。
两厢介绍一番,怀安才知道顾家是当地大族,家世也十分显赫,而顾同才学过人,年纪轻轻就通过了院试,还被点为案首。
怀安观察他,相貌端正儒雅,又带着点好学生的傲气,不禁唏嘘一声,又是个大哥那样的人物。
“怀安,你与这家店老板是什么关系?”林修平好奇的问。
“朋友。”怀安笑道:“你们以后来,提我名字打折。”
林修平点点头,委婉的提醒他不要与商贾走的过近,影响仕林风评。
怀安笑了,大大方方的承认他母亲就是从商的人家,他爹他哥的风评好着呢。
顾同也说:“世儒不查,以工商为最末,事实上,衣食住行,富国强兵,样样都离不开工商,只要不是不劳而获、横征暴敛,就不该区分三六九等。”
几人头一次听到此类观点,纷纷称赞。
林修平有些抱歉的对怀安道:“是我唐突,说错话了,自罚一杯。”
怀安从不会为别人持不同观点而感到不悦的,无所谓的笑着摆手。
此时有一桌身穿直裰的书生在楼下喝酒行令,请来助兴的兰新月坐在木台上,咿咿呀呀的唱着坊间时兴的词。几个书生借着酒力,竟无礼打断,要她唱一些金榜题名的故事讨个彩头,还往她身上扔了几粒碎银。
兰新月抱着琵琶便要离开,被几人粗鲁的拦下,吵吵闹闹惊动了楼上。
凭栏向下望去,怀安皱起眉头,其余几个朋友都有些愤怒,数林修平最为气愤,脸色都变得铁青。好在孟老板及时出面劝解,才令书生们安分的坐回原处吃饭,兰新月也忍下这口气,坐回板凳上调整情绪。
一个矮个子书生突然说要对对子,当即站在凳子上,大声说出上联:“一双玉臂千枕客。”
满桌无人对出下联,只是发出一阵哄笑。因为这原诗全句为“一双玉臂千人枕,半颗朱唇万客尝”,用在这里,暗讽兰新月是人尽可夫的风尘女子。
兰新月脸上由青转白,娇俏玲珑的身体微微颤抖。
片刻,小二从楼上青松阁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纸条,站在大堂对那书生道:“这位公子,楼上的客人对出了下联,下联为:“三尺丈夫半截人。”
大堂内先是静默一阵,随即满堂喝彩。
一双玉臂千枕客,三尺丈夫半截人。
字面意思是嘲笑他身材矮小,只有半截,至于是上半截还是下半截,看个人理解,更为精妙的是“尺、丈、夫”三个字的下半截,都是“人”字,祝愿他早日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怀安嗤的一声笑了,如此有趣的对子,大概率不是出自堂哥怀远之手,而是堂姐怀薇。
第160章
小个子书生脸色由白转青, 最后变得面红耳赤,在众人的嘲笑之下,扔了筷子落荒而逃。
同桌人也纷纷涨红了脸, 想跟着他一起离开,又舍不得新上来的喷香的烤鸭,遂厚着脸皮与大家一起笑。
怀安站在二楼,看着兰新月用帕子沾沾眼泪, 亲自上楼与为她解围的客人道谢。
青松阁内笑语连连,便装的侍卫拦着门,先行进去通报, 为了太子的安全, 怀薇便出来见她。
兰新月朝她盈盈下拜, 怀薇忙扶住了她:“不谢不谢, 你不认识我啦?每年我祖母过寿,都请你去唱曲呢。”
兰新月恍然大悟,低声道:“原来是沈二小姐, 谢谢二小姐出手相助。”
两人小声嘀咕几句, 便各归各位了,怀薇转身回到包厢,伙计端进枣红色的滋滋冒油的烤鸭, 屋内发出一阵欢呼。
怀安一扭头, 只见林修平目不转睛的盯着紧闭的包厢门。
怀安拍拍他的肩膀:“修平兄别急,上菜很快的。”
他还以为林修平是在看烤鸭。
谁知后者拉住伙计, 拿出自己的名帖:“烦请通禀一声, 在下林修平, 顺天府学庠生,能否进去拜会一下刚刚那位……公子。”
伙计十分果断的回应:“不方便。”
说着便匆匆下了楼。
怀安上前解释道:“里面是我兄姐和妹妹, 还有一个朋友,确实不太方便,你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你转达。”
林修平恍然大悟:“原来有女客,真是唐突了!”
怀安心想:还真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蒜,想追我姐就直说!盯着看了半天,难不成看不出是位女子?又不是演古装剧,换上男装就看不出男女了。
谁料林修平真不跟他客气,向伙计要来笔墨,执笔写下一则上联。
“劳烦贤弟了。”说着,还朝怀安作了一揖。
怀安先说了客套话,这时也不好推辞,上下打量林修平一眼,目光带着审视:嗯,才学不用说,相貌也属中上,勉强打个……七分吧。
因此也不再多说,扯过那张稿纸,敲门进入隔壁的青松阁。
饭菜已全部上齐,大家都在招呼他:“快来快来,就等你了!”
荣贺为人风趣,从不在朋友们面前端架子,年轻人很快就混熟了,暂时将身份抛诸脑后,谁也不讲究繁文缛节。
怀安饥肠辘辘的入了席,但还是先从袖中掏出那副上联:“姐,这是隔壁一个秀才给你的——林副宪的长孙。”
芃姐儿瞪起眼来,一派吃到大瓜的兴奋劲儿。
怀安揭起一张薄如蝉翼的饼,夹了两片鸭肉蘸着甜面酱,再放葱丝,黄瓜条,卷成小卷,递给妹妹。
荣贺瞠目结舌的看着他。
芃姐儿翻过年就有十一岁了,吃虾吃鱼吃烤鸭,还依赖哥哥帮忙。
怀安也早就习惯了,沈聿和许听澜说了他好几回,妹妹总有一天要自己独立吃饭吧,都被他当成耳旁风。
怀薇也丝毫不见羞赧,大大方方的展开来看,见怀远探着头朝她看,索性塞给了哥哥:“哥,我懒得废脑子,你帮我回吧。”
她还忙着吃烤鸭呢!
怀远一脸促狭的笑,提笔在纸上随便对了一副下联,又交还给怀安。
怀安吃到一半放下,拿着稿纸转交给林修平。
林修平饱含感情的读了三遍,激动道:“令姐真是道韫咏絮之才!还有这笔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不输男子的力道。”
怀安差点笑出声来,可不是不输男子的力道嘛。
林修平仍不罢休,又出了一道上联。
怀安一脸黑线:“修平兄,你不吃饭,人家还要吃呢。”
“最后一副,下不为例。”林修平道。
怀安一脸无奈,只好再送进去。
怀薇这次亲自提了下联,但仍让怀远帮她代笔,怀安忙着吃烤鸭呢,转身叫来伙计,让他转交。
很快,林修平又托人送来一首诗,赞美庭前墨梅,实则是借花喻人。
怀薇面无殊色,只是默默将诗作收起。
好在林修平没有再纠缠,此诗之后,对面就开席了,否则怀安真想把这家伙捆起来,扔到外面与那些衙差作伴——太聒噪,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谁也没有察觉,二楼的东南边的角落里,两个中年男人观察着店内的一切。
“曹公当年住在三水胡同,最喜欢吃这家的烤鸭。如今东南平定,泉州开海,就连这小小的作坊也变成了气派的酒楼,不知曹公九泉之下会做何感想。”
此人名叫陆子仪,是当年曹钰身边的幕僚之一,这些年不遗余力的奔波各地,整理曹钰的笔记、诗赋,出版刊行,只为有朝一日能为东主平反。
“子仪兄,你放心,我这几日就向陛下上书,请求朝廷为曹公正名。”说这句话的,是现任兵科给事中刘华,他是永历三年的进士,皇帝亲自拔擢他到这个位置,就是为了削弱郑阁老对言路的掌控。
年轻势力正在逐步成长,他们和登基不久的皇帝一样,胸怀抱负,急于革新除弊,郑迁这等老派官员很快会成为他们的拦路石。
陆子仪正是看到了这一点,辗转找到自己的同乡刘华,希望在即将到来的朝局变化中,寻找到为曹钰平反的机会,哪怕被新派利用,成为打击老派的工具,也在所不惜。
……
酒足饭饱,宾客们结账离席,孟老板亲自站在门口迎送,请他们提提宝贵意见。
怀安陪着太子开门出去,林修平站在隔壁包厢的门外,凭栏向下眺望,待看到怀安他们,遥遥拱手施礼。
怀安草草还礼,便带着大家下了楼。
目送太子的车架在扈从的保护下缓缓离开,怀安扶着芃姐儿登上马车,怀薇怀远也陆续钻进车厢。
孟老板拉住怀安,一指墙根下快冻成冰粽子的一串衙差:“公子啊,这些人怎么办呢?”
“府衙还没来人吗?”怀安问。
“来了个师爷,听说您在里面用饭不敢打扰,又回去了。”孟老板道。
“这算怎么回事!”怀安道。
正说着话,便见顺天府的推官带着一队衙差过来,见到怀安便赔笑:“贤侄啊,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怀安也客气的朝他行礼:“邹伯伯,失礼失礼,小侄一句玩笑话,竟真把您给惊动了!”
邹推官拍拍怀安的胳膊:“我都听说了,是伯伯御下不严,纵得这些人欺压良民横征暴敛,今日撞上贤侄纯属咎由自取,我这就将他们带回去,施以重罚,赶出府衙,给百姓们一个交代。”
怀安笑道:“邹伯伯真是高风亮节,爱民如子啊。”
于是,看着一串冻僵了的冰粽子被衙差们压着,往府衙走去,沿途被欺压已久的商户纷纷朝他们扔烂菜叶子臭鸡蛋。
芃姐儿吃的很开心,回去的路上就问怀安:“刚刚在门口杵着的就是林公子,对吧?”
“是啊。”怀安道。
“长得还算一表人才。”怀远品评道。
再看怀薇,脸颊微微有些泛红,四人便转移了话题,商量起年下休假的去处,哪天办年货,哪天逛庙会云云,又分派了各门各院的春联任务,一路说说笑笑,和乐开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