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那场面好比后世的小学生朝着家长勾勾手指喊:“Come的喂,A、B、C!老铁,哈拉少不哈拉少?”
后世家长只是听起来比较上头,多半会尊重孩子在每个阶段的行为表现。可这是什么时代,有几个像沈聿许听澜这样的父母?
学堂里的塾师就更不用说了,在建立基本学习观的年纪,要灌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要树立“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志向,天天喊着“梦里啥都有”可还行?
所以这种消极的“口头禅”喊得多了,多半是要挨揍的。
当然也有不揍人的先生,比如上文提到的那位贺先生,他的处理方式就十分文明,他会让背这首诗的学生面对墙壁大声背诵五百遍,让他后半辈子想起这首诗来都瑟瑟发抖,主打的就是一个童年阴影。
……
此刻的怀安并不知道他即将给半个京城的孩子一个完整的童年,因为他水深火热的处境还没有结束。
众人脸上阴晴变化精彩至极,唯有郑阁老仍是一脸笑意,赞许道:“此子与众不同,以后必成大器。”
怀安心里熨帖了不少:看看人家领导,就是个独具慧眼,都学着点!
沈聿的酒杯凑了过来,向老师敬酒,师生二人满饮一杯,推杯换盏,气氛烘托到位,险些给怀安定了个娃娃亲,另一只娃娃就是内室里乖乖坐着的郑悦。
怀安在一旁听着,悚然出了一身冷汗,这叫家宴吗?这是鸿门宴吧!
还真别说,时下父母之于子女拥有绝对的权柄,正如此刻,多喝了两杯酒就险些定了孩子们的婚事。怀安顶着一脑门官司回到母亲身边用饭,都不敢直视人家只有八岁大的小女娃了。
顾氏见他怂哒哒的样子,与刚刚活泼开朗的小娃娃简直判若两人,抱怨道:“也不知这些爷们儿们说了什么,把咱们安哥儿吓成这样。”
媳妇女儿们不敢附和,只是一味将好吃好玩的都拿给怀安,连芃姐儿都跌跌撞撞的走向他,扑到他怀里表示一下宽慰,然后将小爪子伸向他盘子里的河虾。
怀安一头黑线的叹了口气,算了,你可爱你怎么都行。
然后默默的给妹妹剥虾。
顾氏这才问起许听澜:“家里都安置妥了吗?有需要尽管开口。”
许听澜道:“也没什么需要安置的,暂时都妥了,只是新宅子修葺需要时间,也耗些精力。”
顾氏点点头,看着赖在哥哥怀里抱着虾肉啃得十分认真的芃姐儿,活像一只漂亮贪吃的小胖松鼠,因笑道:“你们小夫妻平日事忙,还是要找个妥帖的妈妈带才行。”
说着,就要将小孙子的奶娘分一个到沈家,照顾芃姐儿。
两家既然是通家之好,这也在常理之中,可许听澜向来谨慎,尤其是家里的人手,宁缺毋滥。可以少一点,也可以粗笨一点,但务必是底细干净的。
于是她婉拒道:“芃儿在来京前就已经断奶了,眼下家里人手充足,带得过来。”
顾氏也不再强求。
这一场为沈聿接风的宴席从午时喝到未时,席上的人醉的东倒西歪,沈聿和郑阁老尚还能走路。顾氏命人上了醒酒汤,也没有几个能完完整整的喝下去了。
天朗气清,午后的阳光温暖明媚。
沈聿稍稍解了酒劲儿,一家人便要告辞离开。郑迁亲自将他们送到门口,眼看着许听澜带着怀安、芃姐儿上了前头的马车。
沈聿酒后话多,拉着老师的手,长声叹道:“自我入朝以来,恩师规劝我的言行,传授我治国理政的道理,师恩似海,实在无以为报……”
郑迁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明翰,你醉了。”
他这样说着,其实脚步也有些虚浮,郑府的家人虚虚扶着他。怀铭跟在父亲身边,许听澜则带着年小的一双儿女坐在另一辆马车上。
车轮碾过青石板地,转出胡同上了东长安街,避开川流的人群缓缓前行。
许听澜抱着牙牙学语的女儿,指着车窗外后退的风景教她说话:“绿树、马车、黄狗……”
回头见小儿子坐在车里唉声叹气、郁郁寡欢。
许听澜觉得有趣,便问他:“想什么呢?”
大人们当成玩笑话一笑而过,怀安却陷在悲伤的情绪里无法自拔,他年纪轻轻的,当然是想自由恋爱啊!
抵制盲婚哑嫁,抵制包办婚姻,抵制政治联姻,抵制娃娃亲……
许听澜神色认真起来:“怎么了?”
“没……没什么。”怀安摇了摇头,靠在车壁上:“困了困了。”
后头的那辆马车里,沈怀铭先搀扶醉酒的父亲上车,然后踩着杌子跟在后头钻进车厢,郑府的家人塞进一壶醒酒护肝的葛根茶,是来自郑师母的关爱,沈怀铭试试冷热,塞进沈聿手中。
马车转出胡同。沈聿抬起头,眼中哪里还有一丝醉态。
沈怀铭眼角闪过一丝讶然,瞬间又归于平静。回想父亲平日里的酒量,确实不该醉的这样快——可见是装醉。
他哪里是要给怀安攀什么娃娃亲,郑阁老要他入祁王府侍讲,显然有让他替自己站队的意思。
现在做决定为时尚早,既然不能当场同意,只好把怀安推出来插科打诨,避重就轻。
沈怀铭眼看着一老一少两只狐狸斗法,却拿怀安做饶头,忍不住嗤的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沈聿问。
沈怀铭敛笑,道:“我瞧怀安脸都吓白了,父亲不怕郑阁老真的一口应下,将他们家大姐儿许给怀安?”
沈聿但笑不语,撂帘看向车外。
酒桌上的话怎能当真呢?
郑阁老纯纯一派忠厚长者的风范,对上逢迎,对下随和。只有沈聿知道他心中的城府,郑家大姑娘是孙辈上唯一一个孙女,她的婚事,必然会在合适的时机作为一柄利刃助他制敌,利刃岂能轻易出鞘?
在郑阁老这样的人眼中,子女都是私物,必须“物尽其用”。他与沈聿已有师生之谊,这就意味着沈聿永远不可以背叛他,有这样一层关系在,很没有必要再结姻亲。
沈怀铭仍将解酒的葛根水递到父亲手里,笑道:“父亲回去可要哄哄怀安啊,今天最不容易的就是他了。”
所谓养娃千日,用娃一时。沈聿目下带着促狭的笑,别说,这娃还挺好用。
第40章
沈聿其实很敬佩他的老师。
郑迁前半生仕途坎坷, 初出茅庐时年轻气盛,得罪了大领导,被发配边地做了多年推官。
但他并未因此一蹶不振, 他在地方断冤案,毁淫祠,创社学,以礼义教化百姓, 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好事,因考绩优异一路升迁,又受到自己的老师、也就是当年的首辅王治的提拔, 终于再次回到京城。
知遇之恩, 恩同再造。可他回京不久, 他兢兢业业、为国为民的恩师, 却被当今的首辅吴浚陷害而死。
这时的郑迁已经年逾不惑,他并未再像青年时期那样冒进,而是选择蛰伏。
害死王首辅之后, 吴浚父子把持朝政十余年, 手下一众朋党卖官弼爵、贪墨无度、构陷忠良,做了许多祸国殃民的恶事,无数仁人志士前赴后继的弹劾, 具都惨死在吴浚父子的手中。
反观郑迁, 他以极尽谄媚的姿态依附了自己的敌人,一时之间, 旧友对他嗤之以鼻, 昔日同门纷纷与他划清界限, 但他从未动摇。
飞蛾扑火何其悲壮,又何其简单?可想要铲除一个圣眷正隆的首辅, 单凭勇气远远不够。
想当年人人嗤他为攀权附贵的蝇狗,可时移世易,那些为王首辅鸣不平的人大多以偃旗息鼓告终,王首辅的音容笑貌,也逐渐被人们淡忘。
郑迁除外。
只有沈聿见过,郑阁老那双和善宽厚的目光之下,深深隐藏的熊熊杀意。
他没有一日忘记过为自己的老师复仇。
后来,郑迁担任某科会试的主考官,从上万份试卷中看到了沈聿的文章。他几乎可以断定,再过二十年,必有一位绝世名臣横空出世,登阁拜相、搅弄风云,至于是大忠还是大奸,谁也无从得知。
身为沈聿的坐师,郑迁自有规范引导的责任,于公是一片为国惜才之心,于私,他可不希望在百年之后,得意门生变为大奸臣,成为他永远无法洗脱的污点。
因此他对沈聿关怀备至、谆谆教导,也是怕他走了吴浚的老路,沦为奸党之流。
这些方面,沈聿对恩师是万分感激的。
官场上的引路人有多重要,恐怕只有在官场诡谲中摸爬滚打过的人才深有体会。
……
再看眼下的朝局。
太子薨逝,储君之位虚悬三年,当今陛下仅剩两位年长的皇嗣,一为祁王,一为雍王。
太子过世前后,皇帝十分痛苦,找来方士为其化解,方士向他进言:“天子与储君都是天命真龙,一为真龙,一为潜龙,两者相遇必损其一,想来是潜龙弱而真龙强,太子抵挡不过,就重归天庭了。”
这个逻辑实在经不起推敲,自古那么多的帝王储君同朝,怎么人家没有折损,只有你家父子不能见面?
皇帝起先也是姑妄听之,可没过多久,孟端妃所生的四皇子雍王患了一场大病,险些就去见了列祖列宗。
后宫妃嫔无数,皇帝独宠端妃,爱屋及乌,自然也偏爱雍王。雍王这一病,可把他吓个了半死,直接辍朝闭关,日夜向天祷告,为雍王祈福。
七日之后,雍王果然转好,皇帝完全相信了道士之言,竟直接为他在封地建了座王府,让他离京避妨。
注意,是离京避妨,而不是离京就藩。
两个字的不同,蕴藏的含义却是天壤之别。
就藩意味着从皇储之争中淘汰出局,分支出去成为一个世袭罔替的小宗,从此不要想着再回京城施展什么作为了,因为它有个学名叫“谋反”。
避妨就不一样了,既然说“二龙相见比损其一”,外放的那个儿子,才应该是被视为潜龙的存在。
虽然这件事放在历朝历代都很奇葩,但鉴于当今天子做出的奇葩事数不胜数,满朝文武还是安静如鸡的接受了这个现实。
雍王一走,留京的祁王可就尴尬了,因为他无论是吹冷风还是泡冰水都不会生病,他就算跟他的父皇捆在一起待上一夜,都半点不会折损。
作为真龙天子的儿子之一,两条龙兄弟一死一伤,唯独自己毫发无损,这是多么尴尬的一件事啊!
老天仿佛也在告诉他:龙的事情你少管,踏踏实实做个人。
祁王是皇帝的次子,资质平庸,性情温吞,又因生母不受宠爱,从小备受冷落。但他比雍王年长一岁,依照无嫡立长的原则,理应接替先太子继承储君之位,朝中清流也数次上书请立祁王为太子,却皆被皇帝留中不发。从那之后,皇帝连留京的这个儿子也不怎么见面了。
祁王自知前途渺茫:父亲不待见他,朝臣不搭理他,每日谨小慎微的在夹缝里求生,活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当然,祁王也并非全无优势,他好歹有一个儿子。身为皇嗣,只生出一个儿子确实有点说不过去,但这一点上全靠同行衬托——雍王没有子嗣。
眼看雍王年近而立,膝下空无儿女,皇帝和他的宠妃都急坏了,太医一波一波的奔赴雍王府,珍贵的药材补品流水般的送到封地。皇帝命道士扶乩为他求子,端妃日日在殿内供奉送子观音,左等右等,他的正妃、侧妃全无消息。
首辅吴浚的长子吴琦与雍王交好,从各地搜罗美丽女子送进王府去充当雍王的姬妾,依然没有半点动静。
急的这位小阁老在老爹的书房里来回踱步,要竞争一个“父死子继”的工作岗位,就算有再多的优势,也架不住无后这一条呀。
吴家父子的头号同党之一,时任佥都御史的罗恒,沉吟片刻,说了一个重大发现:“这么看来,恐怕是雍王殿下的问题。”
吴琦两眼一翻:“你是刚看出来的?”
“下官的意思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根子出了问题就要往根子上补。”罗恒道:“搜罗美女还不如搜罗名医、偏方更有效果。”
这话谈何容易,整个太医院天天开组会研究雍王不孕不育的问题,都没能得出个结论,坊间的郎中偏方就能有办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