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我今天没说错话吧?”
沈聿翻一页书,头也没抬:“什么叫对,什么叫错?”
怀安也不知道。
“你一个小孩子,连对错的标准都弄不清楚,谁会跟你计较?”沈聿道。
怀安依然惴惴不安。
沈聿不解,看上去挺活泼的一个孩子,为什么时而胆大妄为,时而狗狗祟祟的。
“怀安,你在害怕什么?”他问。
“我……”沈怀安顿了顿,嘴硬道:“没有啊。”
他当然害怕,众所周知,穿越者最大的忌讳,就是拿古人当傻子。
他之所以抗拒接触大佬,是因为这些人太精明了,一眼就能洞穿人心似的。他怕的不是穿越者身份掉马,毕竟谁也不会轻易往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上联想,他怕的是自己从后世带来的思想,那些尚未完善但在他心中已然根深蒂固的观念。
须知人的思想如果比时代前卫一点,是非常容易取得成就的,但如果过于超前,就会被引为异端邪说,后果不堪设想,更要命的是,他根本与这些思想相匹配的能力。
此前因为家里氛围宽松,父母开明,这种认知并不明显。直至今天他才突然明白,在完全参透这个时代的规则之前,他最好还是苟一点,不能乱讲话,给自己和家人带来麻烦。
而这世上的规则,藏在律法里,藏在人情世故中,或是深不可测的人心,或是每一句所谓圣贤之道——这是一套十分完整的价值体系,他还需要一些时间,慢慢了解和适应。
怀安这边内心戏很充足,沈聿只道他渐渐长大,经历的事情多了,开始有所畏惧。
“怀安。”沈聿搁下书本,打断了他的思绪:“大胆做自己想做的事,有爹娘在,什么都不要怕。”
怀安愣了愣,回想前世,从没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爸妈从小教育他,我们是普通人,不要在外面惹事,不要多管闲事,小学时有同学欺负他,爸爸只说了句:“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人家怎么不欺负别人?”从那以后,他凡是自己解决,回家再也不说学校里的事。
马车颠簸,带来一个趔趄,怀安顺势钻进老爹怀里,掩饰发红的双眼。
沈聿微哂,将拇指夹在书里,朝他后背拍了一下:“晚上想吃什么?”
怀安想了想:“烤鸭。”
“行。”沈聿将目光收回书本。
“回家接上娘和大哥。”怀安特意强调:“还有芃儿。”
时间过得真快,芃姐儿马上两岁了,他很怕眨眼间妹妹就长大了,然后及笄议嫁,被关在内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再想出来玩可就难了。
……
本打算出门吃烤鸭的爷儿俩一回到家,发现许听澜扎着围裙在灶房里忙活,李环媳妇在给她打下手。
原来娘亲在赚钱之余又研究了新的菜式,准备拿他们几个当小白鼠……啊不是,美食品鉴家。
怀安瑟瑟发抖,两世为人,还是第一次看到黑色的炸灌肠和绿色的宫保鸡丁。
“回来了!”许听澜显然兴致很足:“快先尝尝。”
“娘,我先去换衣裳。”怀铭身上仍穿着生员襕衫,说罢就往外溜。
怀安见大哥跑了,自己显然慢了一步,只好硬着头皮夹了一筷子鸡丁。
很特别的味道:前调略咸,中调酸涩,后调微苦……
怀铭迈出门槛的那只脚又收了回来,幸灾乐祸的问:“小弟,你怎么哭了?”
怀安泪眼汪汪指着面前的碗哽咽:“这菜有一种……”
沈聿状若无意的抬眸,看了他一眼。
“母爱的味道!”他赶紧改口。
“孩子是太感动了。”沈聿一本正经向妻子解释。
许听澜温柔一笑,夹了一筷子麻椒小排骨,送入丈夫碗中。
沈聿紧抿着薄唇,一大颗唾沫悬在喉间,尴尬的朝她笑笑,拿起了筷子,颇有一种“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一咬牙一闭眼。
果然,他也尝到了爱情的味道。
好在成人的味蕾比小孩子迟钝一些,还能勉强维持表情夸赞:“嗯,好吃。”
许听澜又不是瞎的,自然看得出他们痛苦的表情,皱眉纳罕:“真有这么难吃吗?”
芃姐儿大马金刀的坐在沈聿怀里,一脸严肃的帮娘亲质问:“有这么难吃吗?”
许听澜原以为只是“卖相”难看一点,坐到丈夫身旁尝了一口,默默搁下筷子,喝了一大口水。
爷俩见状,才敢跟着喝水。
一刻钟后,夫妻二人换上出门的衣裳,抱着芃姐儿,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儿子,坐上马车奔便宜坊而去。
第56章
荣贺的读书生涯逐渐走上正轨, 在沈聿的悉心“规劝”下,他终于能安安分分的在书斋里上课了,也终于不走窗户不上房顶了。
经过短短几日的“磨合”, 荣贺发现沈师傅并没有多么严厉,他不像之前几位师傅那样,把他困在书房里枯枯坐上一整天,每半个时辰都会让他出去玩一会儿, 也不单是让他背书识字,还会讲一些有趣的典故。
闲暇时还会教他一些简单的拳脚,教他挽剑花, 教他投壶的要领……
某日上课之前, 荣贺不经意说了一句:“做沈师傅的儿子一定很幸福吧。”
沈聿但笑不语, 转而劝祁王, 闲暇时候带世子出去走一走。
祁王不用上朝,不能干政,除了祭天、祭祖、祭社稷的时候去充一下人头, 多数时候都在府里待着, 闲暇的时候其实很多,没心情是真的。
沈聿这样一说,他才发现自己几乎从没想过带荣贺出去玩一玩, 逛一逛, 甚至在府里,父子俩也极少单独相处, 越是如此, 荣贺对他的误解就越深。
因此当天傍晚, 祁王来荣贺的寝殿,背着手溜达进去, 发现荣贺在看书,他手里的书祁王从未见过,可以拆成卡片,上头画着活灵活现的人物,颇为有趣。
“这是什么?”祁王好奇的问。
荣贺也说不上来。
跟着他的刘伴伴道:“回殿下,是沈师傅拿来的,叫‘蒙学卡’,听说是沈师傅给儿子开蒙时所画,后来被书商刻印成这种小册子,在当地时兴起来,如今江南一带的孩子都在用它开蒙。”
江南一带造纸业、制墨业发达,为出版业提供了良好的条件,出现一些北方没有见过的读物并不稀奇,稀奇的是它用图文并茂的方式为儿童开蒙。
“有意思。”祁王一页一页的翻看,鼓励荣贺道:“父王十六岁才出阁读书,浑浑噩噩蹉跎了许多岁月,你比父王那时好了太多,要好好跟着师傅学,知道吗?”
荣贺点点头:“知道了,父王。”
经过上次的事,加上沈聿的引导,荣贺懂事了不少,让祁王感到十分欣慰。
“下个月万福寺有庙会,父王带你出去逛逛。”祁王道。
荣贺呆住,仿佛听到了什么旷古奇闻,西湖水干雷峰塔倒的级别。
祁王见他这样,愈发心酸,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离开了世子所。
……
回到寝殿,祁王兴冲冲的对王妃说:“沈师傅教导孩子很用心嘛。”
“用心倒是用心。”王妃起身,从宫人手中接过一笼温热的暖炉递给祁王,祁王畏寒,一到深秋就开始手脚冰凉。
“就是严厉了些,听底下人说,那日他让荣贺待在树上,不背完书就不许下来,还有一次,到未时才让世子用午膳。”
王妃虽不是亲娘,到底还是心软,看不惯沈聿这样对待世子。
“严师出高徒。”祁王好整以暇的理了理袖口:“他自己不爬到树上,难不成沈师傅会把他吊上去?未时用午膳,也是因为功课没有做完,小孩子饿一个时辰没什么的,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祁王妃应下:“是,殿下。”
祁王其实也心疼,可他心再软,也知道这个儿子对于祁王府来说意味着什么,一味地纵容溺爱只会害了他,也会害了整个王府。
……
九月初一,宫里照例要吃花糕,并赏赐百官食糕。
怀安跟着老爹在翰林院尝到了宫里赐下的花糕,其实就是在糕上放枣、栗子,星星点点,再配以蜂蜜,味道还可以,但老爹不让他多吃,怕吃多了积食不消化,反而让他多吃发面的糕点。
临近重阳,家家户户开始糟瓜茄、晒冬衣,准备迎接冬日的到来。隔壁的宅子在许听澜雷厉风行的监工督促下工期提前了不少,已经到了收尾工作。
到时院墙打通,做一道月亮门。他们现在的院子腾出来给二房沈录一家居住,他们夫妻带着怀安和芃姐儿住进隔壁正院,老太太的院子植以假山花木,修竹百竿,中间用卵石铺设成曲径,幽静雅致,是江南民居的风格,怀铭明年秋闱,秋闱之后也要议亲,因此也分到了独立的小院儿,以备日后成婚之用。
这些事并不需要沈聿过问,换言之,沈聿压根也不擅长,过问不擅长的事叫做指手画脚,他才不敢对妻子指手画脚呢。
曾繁升任国子监祭酒,沈聿兼任司业,谢彦开代替曾繁接任王府讲官。
这一人事变动令祁王有些无所适从。为了避嫌,京官不能随意结交亲王,曾繁一直是他最亲近和信任的师傅,一旦离开王府,就几乎不会再有什么走动了。
好在谢彦开是个乐天派,为人豁达纯粹,学问又好,每遇祁王心情烦郁,都能开解一二。
祁王也终于意识到沈师傅的注意力压根不在自己满屋子的赝品上,与之相处也就自然多了。
九月初九,重阳有隆师的习俗。祁王请沈聿、谢彦开及另外两位侍讲官员到祁王府,吃迎霜兔,饮菊花酒。
好菜好酒,桌上的话题却有些沉重,京畿的旱灾仅仅过去两个月,中州、海岱两省多个州县又发水灾,地方官员上书请旨赈灾,内阁不敢票拟,上呈御览。
祁王眉头紧锁:“近几年是怎么了?旱涝灾祸频仍,莫非真的上天示警,除了奸臣?”
沈聿劝道:“殿下不必忧虑,国朝幅员辽阔,不可能都是风调雨顺的,要紧的是处置得当,不至生灵涂炭、激起民变。”
说起赈灾,祁王嘴角挂起一丝苦笑,一口酒迅速饮下,喝得有些急,呛得直咳嗽。
吴琦的贪婪是人尽皆知的,类似这样的赈灾款,保守估计要被他刮去一半,再与下面层层分赃。祁王到了这个年纪,自然懂得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可是吴家父子把持朝政,将这池子水搅得浑浊的透不进一点光,就太过分了。
祁王是真正的厚道人,节义的忠臣,痛苦的孝子。他的厚道常被皇帝嫌弃,视为愚钝,难当大任。可他既难改秉性,又无权干政,这就令他更加痛苦。
孟公公忙为祁王拍背,众人也是一力规劝,忧愁伤身,让他宽心一些。
唯有沈聿执着酒杯不语,上个月底,都察院各省巡按御史相继出巡,郑阁老打磨多年的刀,已经悄悄的悬在了吴琦头顶,只是吴琦敛财已经到了一种癫狂的状态,并未察觉罢了。
郑阁老的计划里没有沈聿,沈聿唯一的任务,就是在即将到来的巨变之中保住祁王。
大亓,万籁俱寂,风雨欲来。
……
午后谢彦开先回翰林院,沈聿托他帮忙看着点怀安,自己则留在王府给荣贺上课。
但他不到申时就提前给荣贺下了课,转而去正殿向祁王告假。九九端阳,他也要“隆师”,带礼物去郑阁老府上看望老师。
祁王虽不喜郑阁老的为人,但他一向体念下情,官场师生如父子,倒也十分理解,神色和悦的说:“应该的,沈师傅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