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沈聿一头雾水,这即便不是好事,也不是坏事吧,爷爷要见孙子天经地义,何必做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诶呀,沈师傅,你忘记世子生母的事了?”祁王提醒。
祁王太了解儿子了,荣贺断定生母和妹妹死于非命,就一定会借机质问祖父的。换言之,他这样能折腾,就是在寻找面圣的机会。
八九岁大的孩子,早有了自己的想法,又不能捂住他的嘴,到了皇帝面前,说出什么话来都是有可能的。
“倘若激怒了父皇,就真是弄巧成拙了……”祁王缓缓坐在桌前。
沈聿也陷入思考。
怀安全都听进了耳朵里,可他知道自己没有话语权,只能坐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喝牛乳。
“殿下,世子今年九岁了,迟早要见祖父,这次不问,下次也会问的。”王妃在一旁开口:“父皇也未见得会怪罪。”
祁王看了看王妃,叹道:“你还是不够了解父皇。”
沈聿微微抬眸:“臣去跟世子谈谈。”
祁王求之不得,忙命陈公公送沈聿去世子所。
“怀安,你要送给世子的贺卡呢?”沈聿道:“爹帮你转交。”
怀安搁下瓷碗,从书包里取出一份贺卡交给老爹。
沈聿拿上贺卡,对儿子说:“在这里等着爹爹。”
怀安点点头,沈聿知道他平时闹腾,关键时候反而乖巧安分,便放心跟着太监去了世子所。
世子觐见皇帝,穿的是红色圆领常服,腰缠玉带,皂靴白袜,胸背两肩用蟠龙纹装饰。
他今天神情严肃,像即将赴一场庄严的祭礼。
见到沈聿,荣贺并不惊讶,一丝不苟的向他行礼:“给师傅拜年。”
沈聿两袖交叠,向他还礼:“愿世子玉体康健,学业有成。”
完成一番繁文缛节,沈聿将藏于袖中的贺卡拿出来:“这是怀安给世子拜年的贺卡。”
“贺卡是什么?”荣贺将写有自己亲启的信封拆开,里面果真有一份对折的硬卡纸,卡纸打开,一直可爱的老虎从纸面跃然而出。
他惊喜的“哇”了一声,然后阖上,再打开,露出新奇的笑。
“世子,”沈聿直奔主题,“见到圣驾,世子打算说些什么?”
回想往事,荣贺笑容渐渐消失。
“师傅。”他道:“我明明记得,我娘身边有一个叫翡翠的宫女,她抱过我,她的左手腕子有一个元宝状的大红胎记,可是那天太监把她抬出去的时候,两个手腕都是干净的,什么也没有。”
沈聿蹙眉:“世子确定没记错吧?”
荣贺摇头道:“我问过翡翠关于她的胎记,她说那是爹娘送给她的礼物,我那天闹了一场,问娘亲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礼物,娘亲只好拿胭脂在我的手腕上也画了一个元宝。这件事印象很深,怎么会记错呢?”
“我还记得,我明明没有哪里难受,翡翠却非让我吃药,我当时任性,嫌药苦,一把打翻了药碗跑出去。父王来看我娘,怕我染病,将我送到母妃那里住了几日。接着我娘就不行了……”荣贺哽咽道:“我真的不知道这病会死人,我……我要是知道,一定会陪在她们身边,哪儿也不去!可是她们究竟是病死的,还是被人害死的,我必须要弄清楚,我就是死……”
“世子慎言!”沈聿厉声打断,没有哪个大人会允许小孩子将“死”字挂在嘴边。
整个殿中便只剩下荣贺的啜泣声。
沈聿唏嘘不已,小孩子记忆出现偏差十分正常,□□贺的描述得这般清楚,应该不会有错,那名宫女大概真的有问题……
但感染疫病而亡的宫人会被第一时间送到化人场焚烧,祁王要查的时候,人恐怕已经化成灰了。
太子无所出,雍王无所出,祁王大婚后也一直没有动静,结果荣贺的亲娘进府,接连生下两胎。可这府里闹时疫,总共没死多少人,侧妃母女主仆三人却一齐病死,这难道仅仅是巧合?翡翠喂荣贺吃药……若非祁王怕荣贺感染疫病将他送到了王妃处,恐怕也难逃一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对方显然一心想绝了祁王的子嗣。锦衣卫进入王府,应该很轻易就能查出其中的端倪,为什么以病殁结案呢?
府内人做的吗?这种可能性并不大,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祁王无嗣,日后撤藩,整个王府都要跟着倒霉。
对家做的?故太子?雍王?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不难理解锦衣卫为什么压下此事了。锦衣卫指挥使被人收买?这种可能性也不大。
多半是皇帝不愿深究,授意其结案罢了。
沈聿心底升起一片寒凉。
他蹲下来,看着荣贺的眼睛:“世子,你相信师傅吗?”
荣贺点点头。
“见到圣驾,只字不要提娘亲和妹妹的事。”沈聿道。
第73章
荣贺紧抿着嘴唇, 良久,固执的摇头。
“你现在提起这件事,除了激怒陛下受到责罚之外, 起不到任何作用。师傅知道,只要能得到真相,你不怕任何责罚。”沈聿道:“但是世子,师傅可以肯定的告诉你, 你这样做,不是真正在为娘亲和妹妹讨公道,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是宣泄不满, 表达愤怒。”
荣贺被一眼看穿, 眼泪落得更凶。
沈聿接着道:“难事之所以称做难事, 一定是时机不成熟或力所不能及。逞匹夫之勇很容易,却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规避和蛰伏才是。”
荣贺绝望的说:“我再避, 也避不开皇祖父啊, 他是皇帝,权利最大。”
沈聿顿了顿,反问:“昨天师傅给你讲了‘君子矜而不争, 群而不党。’你可还记得?”
荣贺点头:“记得。”
“很好。”沈聿道:“圣人之言不是用来做事的, 你暂时把它忘一忘。”
“啊?”荣贺一下子哭不出来了,圣人说了那么多的话, 让他背下来, 又让他忘一忘, 那一开始为什么要背下来?
“师傅今天要告诉你,只有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才叫权利, 掌握在别人手里的,那是刀俎。”沈聿目光灼灼,吐字如钉:“君子不争,是圣贤气度,不是教人做砧板上的鱼肉,任凭宰割。”
荣贺愣了愣,他看一眼四下,好在宫人太监都被屏退了,殿门也是紧闭的。
沈聿浅笑问:“世子,你紧张什么?”
荣贺擦一把眼泪,嗫嚅道:“我担心牵连师傅,招来无妄之灾。”
沈聿道:“臣一芥子小官,世子尚且要担心几分,殿下养育世子八年,王妃操持府内庶务更为辛劳。世子为逝者忧心苦闷,这是为人子的本份,可如果不顾生者安危,就是本末倒置了。”
荣贺垂着眼睑,修长的睫毛上沾着泪珠:“我明白了,师傅,我不会在圣驾前乱说话的。可是……我心里好疼,每次梦见她们,就疼的喘不上气。”
沈聿将他揽在怀里,拍着后背轻声宽慰:“种其因者必得其果,世子不要急,输赢尚未可知。”
……
沈聿领着世子来到正殿。祁王和王妃已更换朝服,枯坐无聊,两人正坐在桌前看怀安演示立体贺卡是怎样做成的。
见世子进来,两眼红肿,祁王忧心的望向沈聿。
“殿下娘娘不必担心,世子聪慧得体,不会在御前失礼的。”沈聿说着,低头看向荣贺:“对吗,世子?”
荣贺认真点头。
……
其实祁王寅时起来,已经随百官贺过万寿了,此时再来,是奉旨带妻儿见驾。
三人入宫时已至晌午,走在通往乾清宫的路上,天空下起了小雪。
与宫外热闹的新年气氛不同,整个紫禁城寂静无声,飞檐斗拱、琉瓦宫墙,连脚下的青砖都泛着冷意,扫雪的宫人见到祁王入宫,神情麻木的转身面对墙壁。唯有檐下一行红灯笼,在努力证明新春的到来。
祁王忽然开口,对荣贺道:“怀安说,沈师傅给他做了一只纸鸢,父王得暇也为你做一只,过一个月就能放了。”
荣贺此时的情绪已经调整如常。抬头看看父亲,抿嘴笑道:“好。”
他们从午门东侧进入,穿过太和门,经过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组成的外朝,通过乾清门进入内廷。
进入乾清宫正殿,皇帝不在宝座上,而在东暖阁看经文。
盏茶功夫,太监出来传口谕,皇帝宣他们进去。
穿过重重帘帐进入暖阁,荣贺看到一个面容清瘦的老者坐在御榻上,没有着龙袍,穿了一件栗色道袍,像个闲适的老员外。
榻桌上摆着几卷经文,还摆着一碟新鲜的黄瓜条。
祁王和王妃毕恭毕敬的叩拜:“恭请父皇圣安。”
荣贺一言不发,只跟着父母行礼。
“平身吧。”皇帝搁下手中的经卷,从话音听来,情绪还算缓和,只是瞧着眼前这对夫妻一个比一个的神色惶然,便觉得此前的想法都是错觉,还是那样的不堪大用。
再将目光移向荣贺,他眼下唯一的孙子,在祭奠时远远的见过,却从未叫到眼前仔细端详。
“贺儿。”他说。
荣贺道:“臣在。”
“上来说话,让朕看看。”皇帝朝他招了招手。
祁王更加紧张:“父皇……”
刚欲开口,便被皇帝驳了回去:“朕见见自己的孙子,你聒噪什么?”
祁王躬身,不敢多言。
荣贺几步上前,来到皇帝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
皇帝果然将他揽了过去,问:“怎么不叫皇爷爷呢?”
荣贺道:“回皇爷爷的话,臣刚刚叫了,被父王的声音盖过了。”
皇帝瞧他面色坦然不怯懦,与下头站着的那对额头见汗的夫妇简直不像一家子。又或许是血脉使然,竟瞧着自己的长孙愈发顺眼。
“来,坐在这儿。”皇帝揽着荣贺坐在御榻之上,指着眼前的碟子问:“朕听说,你在府里种出了黄瓜?”
荣贺看看榻桌上的黄瓜,对皇帝道:“皇爷爷,这不是黄瓜,这是迎春瓜,是臣献给皇爷爷的祥瑞。”
“哦?”皇帝眸底带着微不可查的笑意:“你说它是祥瑞,有何凭据呢?”
“臣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白胡子道长坐在雪橇上,有两匹鹿拉着雪橇,腾云驾雾而来,然后顺着烟囱里钻进屋里,给了臣一把种子,并告诉臣种植之法,待臣醒来,枕边出现了一只袜子,里面果真有一把种子!臣便按照那位道长的法子将种子种在院子里,未出三个月,便结出了像黄瓜一样的果实,臣不敢亵渎圣果,因在新春前后丰收,便给它取名‘迎春’。”
皇帝听得一愣一愣,他虽然疯狂密信道教,相信世上真的有神仙,可谁家正经神仙坐雪橇、钻烟囱,还用袜子装东西?
荣贺尚未察觉他将师傅们交代他的话,和怀安讲给他的圣诞老人的故事搞混了。祁王在下头听着,已经快吓晕过去了。
他与各位师傅定下的台词,是一位骑着梅花鹿的白胡子道人给了荣贺一个锦囊,锦囊里有一把种子……雪橇、烟囱、袜子这些奇奇怪怪的元素又是从何而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