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廿七
郝大爷又是半晌不言语,直到喜娃的手臂举得发酸,颤颤巍巍,青绿色的茶水泛起圈圈水花,他才接了过来,喃喃道:“手不稳当。”
陈甍就当他答应了,又对喜娃道:“以后要听师傅的吩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忤逆不许顶撞。”
喜娃怯生生的应着。他仍不太明白自己来的是个什么地方,反正这三位东家里,只有陈甍看着像个正经人,听他的准没错。
盖屋常见的工种里头,属瓦工脾气最大,但因为怀安先前许下的一角银子的赏钱,工匠们态度十分积极,完成的又快又好,刚过午后,就将正房及院子里的地砖更换一新,木匠做好了门窗,粉刷匠刷好了墙漆,只差打一批合用的家具了。
拿着怀安给的赏钱,工匠们兴高采烈的告辞离去,嘴里商量着切二两肉、沽半斤酒云云……忙前忙后的小厮和婆子们也各有赏银,个个欢天喜地,合掌念佛。
伙计们各自去了住所,自己安顿自己,有事让长兴招呼。
……
陈甍提醒怀安要赶在申时前回家,世子更应该早点回王府。
怀安一想也对,老爹回来看到他们不在家,指不定晚上又要如何盘问,便交代一番长兴和小厮婆子们,收拾书包,打道回府。
荣贺带着一干随从护卫上了马车,郝家胡同距沈家不到二里地,两人是走着来的,此时也要走着回去。
一路说说笑笑——怀安一直说呀说,陈甍只是笑笑——他们穿街过巷,东游西逛,还顺道给许听澜包了最喜欢的点心。
抄近道穿过一条胡同时,陈甍看到街边粉墙上仍贴着发黄了的旧告示,那是年前顺天府下令驱赶流民出城的告示。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些伙计都是流民,没有地方开具的官凭路引,万一朝廷再下令驱赶出城,可怎么办呢?”
怀安一愣,确实啊,得想个办法解决员工的户籍问题,这时代又没有居住证,总不能让他们签卖身契吧?
“这事儿得找县里府里解决,对吧?”怀安问。
“嗯。”陈甍道:”但不是每个当官的都像叔父那样随和,我们两个小孩子,只怕连衙门户房都进不去……”
怀安想,他连王府都进得,县衙府衙也一定有办法进。
正说着话,迎面三个身穿短衣,手执木棍麻绳的市井打手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正看着他们冷笑,面目狰狞。
胡同里僻静没有行人,这三人恐怕早就盯上他们了。陈甍登时寒毛骤起,将怀安拦在身后:“你们想干什么?!”
为首一个打手掏出一沓五颜六色的麻袋,在怀安眼前晃晃:“小孩儿,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呀?”
怀安一脸惊讶对陈甍道:“真不愧是大城市啊,搞绑架的服务都这么到位,居然让我自己选麻袋?!”
陈甍强自镇定,与对方交涉:“三位兄弟,我们与你们素无冤仇,为何拦我们的路?”
“小孩儿!我们要抓的是他,劝你别多管闲事!”为首的打手道。
“表哥,你太有礼貌了。”怀安拍拍陈甍的肩膀,指着他们骂道:“你们算哪个位份上的东西,也敢挡小爷的去路?知道小爷是谁吗?敢碰小爷一根手指头,让你们全家死光光!”
对方打开画轴看了一眼,与怀安的脸对了对,另一人凑上去一看:“就是他,国子监司业的小儿子。”
另一人道:“五品官儿的儿子,也这么大口气了?”
怀安一听……还真知道啊,忙赔笑改口:“你们认错人啦!我姓许,不姓沈!”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陈甍往后溜。
三个打手狞笑一声,提起木棍,一拥而上。
“快跑!”两人撒腿便往胡同外跑。
没跑两步就被撵上。怀安正经跟老爹练了三年功夫,虽然被人拎了起来,空中也要一通拳打脚踢,表示自己的愤怒。
陈甍冲上去咬住打手的胳膊,后者一声惨叫,飞起一脚将他踹倒。
正在这时,胡同口跑进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二话不说,迎面冲上来便是一顿激战。
怀安趁机逃脱,揉着被抓疼了的肩膀,扶起摔倒的表哥,着急的问:“你没事吧?!”
陈甍捂着被踹的生疼的腰,摇摇头,站起身。再看打得火热的双方,唏嘘后怕。
冲上来的两个人高马大的汉子是他们新招的流民,是一对兄弟,一个叫何文,一个叫何武。
怀安今天身上带的现银多,又将来时带着的小厮婆子留在了书坊,所以叫两个力工护送他们一程。
但是这两人太敬业了,走到哪里都是横眉怒目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生怕让东家觉得这份工钱给亏了似的。店铺老板们还以为是上门砸场子的。
怀安便叫他们远一点跟着,不要吓到街坊,于是才有了刚才那一幕。
事实证明,怀安让他们跟着,是极其明智的决定。两人从逃离故土走到今日,为同族争夺生存资源,大大小小打了无数群架,京城地面上厮混的市井流氓又岂是这种人的对手。三下五除二,三个短衣打手就被打倒在地 ,抱着胳膊腿哎呦哎呦直叫唤。
怀安气不过,上前狠狠踹了为首之人一脚,给表哥报仇:“如此不堪一击,还学人绑架!?说!谁派你来的?不说,我就把你的耳朵割掉,再把眼睛挖出来!”
打手冷哼一声,闭眼装死。
何文扔掉短程半截儿的枣木棍请示该怎么办。
怀安又不可能真挖他们的眼睛,拍拍身上的土:“送顺天府。”
“哎,是!”两人手脚麻利的用绳子将三个地痞流氓捆缚,穿成一串,往顺天府衙而去。
第86章
怀安昂首阔步走在熙熙攘攘的长安街上, 他心情好极了,这是三个打手吗?这就是三张进入府衙的门票啊,见到曹知府, 他就可以攀攀交情,拉拉家常,抱抱三品大员的大腿了!
他和陈甍在前面走,身后的何文何武推搡着三个市井打手, 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那不是姚老三他们吗?”有人认出了他们。
“就是他们!仗着他爹是吴家的奴仆就欺行霸市!”
“他们也有今天!”
沿街店铺的掌柜伙计、路边摊贩都冒出头来,不明情况的过路行人也驻足观看,讨论声逐渐变大。
还不等怀安几人明白怎么回事, 什么烂菜叶子臭鸡蛋从四面八方飞来, 挂了三个地痞满身。
怀安一面抱头躲避, 一面嚷着:“叔叔婶婶大爷大娘们, 瞄准一点,不要误伤啊不要误伤!”
街坊们这才停止了物理攻击,对这两个为民除害的孩子道谢称赞。
怀安扫掉肩头的菜叶子, 吩咐何文何武快几步赶路。
谁知到了府衙, 刑房书吏告诉他们,这事儿归大兴县管,不能越级上报, 要到县衙去。当然, 府衙不会拒绝百姓的诉状,不过受理后一样要将卷宗派到下面的县衙去。
怀安道:“算了, 我们直接去县衙报官吧。”
大兴知县是老爹的同科, 过年时还曾送来拜帖呢。京县知县与京府知府一样, 比地方省份的府县要高一级,是正六品。有道是县官不如现管, 在人家的辖区做生意,抱紧父母官的大腿,也是很有必要的。
念及此,他伏在陈甍耳边道:“小萌哥,我们分头行动……”
……
县衙的公差比府衙上心的多,尤其怀安道明自己的身份后,他们旋即去了三堂,直接禀报知县陆炜。陆炜闻讯,悚然一惊,光天化日之下,意图绑架朝廷命官的儿子,这还有没有王法!
人治社会的特点就在于此,凡是平民百姓的纠纷,只要不涉人命,再大也是小案,凡是牵涉到品官、权贵的案子,再小也是大案,必须特案特办,优先处理。
陆炜立刻命班头将人犯收押候审,将报案的孩子请进三堂来。
怀安随着公差的指引来到三堂,眼见一个蓄着短须的清瘦中年人站在堂中,穿着藏青色的直身,外套毳毛大氅,显然是到了申时正准备下衙回家的。
怀安连忙下拜:“拜见县尊。”
陆炜打量眼前的孩子,只见他穿着剪裁得体的锦缎棉袍,眉目清隽,唇红齿白。遂堆出一脸笑意,将他一把扶住:“怀安吧?自家子侄不必多礼,快快起来。”
怀安也不是真心想拜,除了过年他都带不给爹娘磕头的……闻言立刻顺杆爬,拱手作揖执子侄礼:“小侄拜见世伯。”
“好好好,这个礼伯父受了。”陆炜朗笑一声。
怀安自来熟惯了,攀住陆知县的胳膊,扶他在一旁椅子上落座:“伯父,小侄此来是想跟您说件事呢。”
陆炜以为他要说被人绑架的事,坐下来正色细听。
谁料怀安却说:“小侄在郝家胡同开了家书坊,以后还要请伯父多关照呀!”
陆炜面带诧异,上下打量这个半截儿高的孩子:“你……你开书坊?”
怀安神色如常的点点头,仿佛是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的事。
陆炜转念自嘲,人家家里一屋子神童,七八岁开书坊或许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呢。
便做关切状:“是以你的名义开的?文书齐全了没有?”
怀安摇头道:“是以家人的名义,文书都全了。只是遇到一点小麻烦,还想求伯父帮忙。”
陆炜蹙眉道:“可是那三个市井流氓给你捣乱了?”
怀安摇头:“这倒是两码事,他们绑架我,应该是冲着家父去的,烦劳伯父好好审一审。”
“这是伯父职责所在。”陆炜答应的轻松,神情却愈发凝重。
京城的父母官尤其难当。皇亲贵戚、高官显宦多如牛毛,大街上扔块砖头都能砸出一个六品以上的官员,这些人一旦作起妖来,知县难免头大如斗。
就拿当今的小阁老吴琦来说吧。十年前,他还是个刚刚弱冠的纨绔子弟,带着一群登徒浪子、地痞流氓在京城地面上横行,在闹市上飞马扬鞭,鞭笞挡路的百姓,□□妇女,敲诈勒索,无恶不作,库房里关于吴琦的卷宗足有一人高,他的前任,前任的前任,都拿他没有办法。吴阁老的涛涛权势之下,谁敢碰吴琦一根寒毛。
十年后,小纨绔摇身一变成了部堂高官,靠满腹的阴谋诡计成了他爹的好帮手。
彼时吴浚如日中天,还能压得住他的性子,后来权力膨胀、利欲熏心,逐渐失去控制。
指望吴阁老大义灭亲?显然是不可能的,老来得子,视若珍宝,只有一次又一次无奈之下的包庇纵容而已。
京城地面上,如果有人敢在街头绑架朝廷命官的儿子,用脚指头都能猜得出,吴琦又在搞恐怖袭击了。因为吴琦向来不讲祸不及父母妻儿的“道义”,谁若是得罪了他,指不定就要全家遭殃。每次出了这样的事,县衙府衙都会头大如斗,相互推诿,最后只得平息苦主怨愤,大事化小……
可这一次的袭击对象是他的同科,国子监司业沈聿。几乎可以想见,这孩子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翰林院的翰林、国子监的监生集体上本,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伯父,伯父?”怀安伸着小手在他眼前晃晃。
陆炜回过神,又恢复了方才的和悦:“走吧,伯父送你回家去。”
怀安十分恳切的发出邀请:“伯父,耽搁您下衙用饭了,小侄心里过意不去,已经在隔壁明月楼备席,请您务必赏光。”
陆炜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个八岁的娃,他说他要请客?
怀安见陆知县将信将疑的样子,认真点了点头。
陆炜啼笑皆非,再要推脱,这家伙像个粘牙的糖,缠得人头大如斗。被缠得没了办法,只得答应下来,先带他去明月楼吃饱,再将他送回家去。
席面简单精致,但并不铺张。有道是“三代为官始知穿衣吃饭”,陈甍也是大家出身有眼界的孩子,世事洞明,一通百通,备席这种事情上必定不会掉链子。
趁着席间气氛刚好,怀安重新接上方才的话题:“伯父,小侄刚刚话还没有说完。”
怀安以茶代酒,先敬了陆知县一杯。陆炜被他小大人儿的样子逗乐了,竟满饮一杯,道:“你但说无妨。”
怀安道:“我们从京郊招募了十几个流民当伙计,连带家眷共二十人,他们没有京城户籍,也没有地方路引,伯父能帮忙解决一下吗?”
陆炜显然松了口气,这件事比起绑架案来,简直不值一提。本朝户籍制度虽然严格,但那是国初的情况,距今快一百多年过去,流动人口逐渐增加,户籍管理早已不复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