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王秀道:“四书五经,本来不是你该读的……是谁家的女郎有这样的本事,让你这样魂牵梦萦?”
王珩抿唇摇首。
王秀转过头,看向了这场七月中带不来丝毫清凉的小雨。细雨濡湿了她的华服裙摆,她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你不说,就应该知道两家的门户并不相等,若是寒微之士,别再跟她来往了。”
寒微之士?要是说出来,恐怕比恋慕上寒门女子更让母亲心神震动。王珩再三犹豫,最终道:“是玉霄姐姐。”
这几个字在他的齿间酝酿了不知多久,脱口时足以让人牙关发战。但当他真的吐露心声之后,一股前所未有的畅快感充盈在胸口,这股“明知事不可为而为”的勇气,让他在母系社会里最为严厉尊敬的母亲面前,都得到了一丝自由抉择的喘息和快慰。
他当然可以掩藏下去,可以隐瞒、拖延下去。
但王珩不愿这么选择,他依旧是那个得不到自由婚姻,便决意守身孤老之人。
啪嗒。
园中的落叶沉沉地坠入池水。
王丞相煮茶的背影半晌都没有动,她的手放在滚热的茶盖上,热雾传来烧灼的痛意时,王秀才缓缓收回手,转头看向自己的小儿子。
“薛玉霄。”她道,“薛三娘子?”
“是。”
“你们的婚约已经解除了。”王秀一字一顿地道,“你不记得吗?”
王珩沉默不语。
“你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人吗?除了小时候见过几面,你跟我说很害怕她之外,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这些年都做过什么吗?”王秀冷冷地道,“她的名声是有一点改变,但进了兰台的年轻娘子,没有十年二十年是熬不出个名堂的,我将你娇贵地养了这么大,将你嫁给这样一个没有前途、不被皇帝喜欢的女郎,那你下半辈子的诰命又让谁给你争呢!”
“母亲……”
“她不行。而且只有她不行。”王秀并没有发火,但她的态度异常坚决,“我们已经退过薛家的婚了,退一步讲,哪怕我真能拉下老脸给薛泽姝赔罪,世人也会说我们王家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一族的颜面都毁在你的手里。”
这是王珩能意料到的结果。
他闭上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道:“那就请母亲不要为孩儿谈婚论嫁,我愿入道观清修,常伴三清座下,到玉霄姐姐迎娶正君那日,我便死心为止。”
“荒谬。”
回答他的只有这两个字,还有王秀起身离去时冷冷拂过的袖风。
……
比起王丞相的惊恼交加,收到请帖的李清愁更是被薛玉霄吓了一跳。
自从叛乱后,李芙蓉被李司农大骂了一顿,关在园中悔过读书,她的性情就变得愈发阴沉——如果说从前只是有些嫉贤妒能,那现在就是有点心理变态了……这是李清愁非常客观的评价。
她的社交被李芙蓉限制得很死,京中能够结交士族、清谈辩难的集会,她经常阻拦李清愁前往,要不是李清愁武艺高强,春水园的院墙拦不住她,那连婵娟娘的邀约也无法赴了。
她怀揣着一颗期待的小心脏,看着贴身仆役悄悄递进来的请帖,很是满意道:“我就知道她还没忘了我,陪都的人我虽然认识几个,都没有婵娟娘更有气质、更似知音……”
李清愁拆开请帖,对着薛玉霄的字欣赏了片刻,随后打开阅览,看向地址。
上面明晃晃地写着“锦水街薛园”。
李清愁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僵住。她翻过请帖,正反两面看了不下五遍,白纸黑字得都要看出花儿来了,这上面的字迹也没变化。
贴身仆役是千里迢迢跟她进京的一个少女,此刻也很兴奋地问道:“主人,婵娟娘子说什么?我不识字,您给我讲讲,她住哪儿啊?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李清愁:“……她……”
才吐出一个字,李清愁就出了一脑门的汗。她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坐了下来,道:“红缨,你去打听一下京兆薛氏,薛三娘子的字,花点钱也没什么,最好去主院那边问一问。”
李芙蓉是嫡系贵女,她一定跟薛玉霄有来往,她院里的下人说不定就听过。
红缨领命而去,过了两刻钟,她匆匆赶回,表情跟李清愁一模一样。
主仆俩四目相对,面若死灰。
红缨哽了一下,道:“主人,要不我们别去了吧……她……不是,她,咱们还说过她的坏话呢!”
李清愁坐在院中石凳上,表情沉凝地思索着,她狠狠一咬牙,道:“不行,还是得去!我本就是为了救裴氏故人之子,要是连见她都不敢,何谈救人?就算她这是鸿门宴、是龙潭虎穴,我也得探一探!”
说着,她将房中的十八般武器都找了出来,在院中磨得吹毛断发、削铁如泥,又把压箱底的革制软甲找出来晾晒。
次日赴宴前,李清愁将软甲穿在身上,戴了护腕护腿,又在身上藏了二十多把飞镖,腰间配剑,这才跟自家仆役翻出春水园的墙,雇马车去会见棋友。
薛玉霄也为这场会面筹备许久。
美酒、糕点,还有价值千金的金玉棋盘,每一个玉质的玲珑棋子都触手生温。她好不容易等来李清愁,见到她走来的身影,忽然诧异道:“青燕,李娘子的身形好像魁梧了很多。”
韦青燕跟着看过去,纳闷道:“是啊……少主人,她武艺高强,我不如她,这可能是一种练武法门。”
薛玉霄缓缓点头,李清愁的功夫在原著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她微笑着,很和善地跟李清愁打招呼,让她到亭中来。
面对她的微笑,李清愁的身形很明显地踉跄了一下。
她一走近,薛玉霄隐隐听到革制软甲和衣服间隙里挂着的暗器声,叮当作响,她上下扫视一番,在心里感叹道:“不愧是女主啊,看起来好似双开门冰箱,真是值得柔弱男子依偎的宽大臂膀。”
李清愁被她看得掌心出汗,她一路过来,四周风平浪静,不像埋伏着五十个刀斧手的样子。
薛玉霄道:“坐。几日没见你,愈发健壮了……可有什么养生之法吗?”
这个世界的女子既喜欢“健壮有力”之类的形容词,也同样喜欢“美丽端庄”这种词汇,对赞美这方面具有很宽广的包容度。
李清愁看着她的脸,道:“怕死。”
薛玉霄愣了愣:“……养生之法……”
“怕死。”她很认真地重复,眉目英气的脸上写满了坚毅。
薛玉霄:“……还挺幽默。”
薛玉霄只当自己没悟透这种幽默,她亲手给李清愁倒酒,态度很亲近随和:“来,我特地为你准备的。”
李清愁看了一眼酒,昂贵的杯具中散发着醇厚的酒水芳香,她道:“客随主便,这么好的酒,还是婵娟先喝。”
“我酒量不好……”
“你先喝。”李清愁面色郑重道。
薛玉霄:“……”
还挺谦让。
她举起酒杯,轻轻地啜饮了一口,然后放回桌上。
李清愁点了点头,不待薛玉霄反应,用她喝过的杯子一饮而尽,喝完了这杯非常安全的酒之后,她才把心放下。
与此同时,正对着园中小亭的石桥边。
还剑撑着一把伞,给他家郎主遮蔽日光,但身侧的寒意反而越来越重,凉飕飕地,让他心里跟着七上八下。
裴饮雪神情静默,薄唇微抿,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清冷,他整了整袖口,语气克制地道:“你看清她刚刚做什么了吗?”
还剑看看小亭:“这位娘子喝了酒。”
“不。”裴饮雪道,“她喝了薛玉霄喝过的酒。”
还剑连忙提醒道:“郎君,不能叫三娘子的大名,这样不尊敬。”
裴饮雪目不转睛,冷冷淡淡地更正:“桌上明明倒了两杯,她喝了我妻主喝过的酒。”
还剑仔细一想,还真是,赶紧给裴饮雪顺气,劝道:“郎君别急,女子相交尽兴,不分你我,这也是难免的。”
裴饮雪刚要说什么,脑海中忽然一醒,再三隐忍,慢慢解释道:“我没着急,你看我哪里急了。”
还剑不说话了。还说不急,大夏天的,他都要被自家郎主的冷气给冻死了。
惊鱼掷浪声(3)
第22章
李清愁喝完她的酒,一杯下肚,心也放下大半了,于是开门见山:“既然你就是薛三娘子,是京兆豪门之女,为何要隐藏身份?”
薛玉霄道:“我若不隐藏,你还能跟我平等相交,彼此知心吗?”
李清愁没有被轻易糊弄过去:“你跟我在外界听闻的不一样,那日在亭中下棋,我已说明了我的来意,你难道不忌惮气恼,不视我为敌?”
薛玉霄微微一笑:“我并没有与你争抢的意思,裴郎君是孤清雅正之人,我愿完璧相还。”
李清愁被震住了。她盯着薛玉霄纯然真诚的眼睛,几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在心中出现一个荒诞的猜想——“裴家公子不会相貌丑陋吧?这世上难道还有这种守礼淑女?”
就是李清愁自己,她在求学习武、浪迹江湖的几年里,也不免有蓝颜知己挽袖添香。这些露水情缘对女人来说,不过是人生路途上的一些点缀……大多数女人最终还是会将目光放在舍身报国上面。
李清愁下意识是不信的,但看到薛玉霄的目光,她又犹豫了,继续问:“完璧相还?那你当初为何……”
当初是原著所为,和我有什么关系啊。薛玉霄幽幽叹气:“知好色而慕少艾,为好儿郎愿掷千金,也是风流美谈。但我不是他的良配,你才是。”
“打住。”李清愁更觉古怪了,抬手制止,“我与他未曾谋面,仅有先母先父的一纸婚约为媒,你怎么能如此笃定?”
薛玉霄怔了一下。这还要理由吗?你们不是官配吗?
李清愁看她愣住,继续道:“既然为友,我不能夺你所爱。不过请婵娟娘让他出来相见,我唯有看到他平安,以尽两家故交之情,昔日到了地下,才能有颜面见双亲。”
薛玉霄听得有点迷惑,她抵着下颔,眼神里全是探究地看着她:“你不怨我?”
李清愁道:“为何怨你?如果他在这里过得很好,说明这里才是他毕生归宿,这才是冥冥之中命运使然,岂是一纸婚约能作数的?我萍踪浪迹,报国无门,跟着我……还不知如何飘零。”
她说到这里,又严肃道:“婵娟,若来日,你厌烦嫌弃,尽可以将他交给我,请不要折辱一个孤身男子。还有一事我要提醒你,裴郎君不是物件,何来‘送还’之说?他是一个人,愿走愿留,你要问他啊。”
这句话虽然严肃镇定,但落在薛玉霄的耳朵里,忽然振聋发聩。
她的手握紧酒杯,指骨绷紧,不自觉地连呼吸都重了两分——对啊,她为什么会用这样的词?
她在潜意识里,根本没有承认裴饮雪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不曾认可他的独立人格,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心愿渴求。薛玉霄只是那样想当然地认为,他是一个书中的纸片人,是附庸于女主的挂件,是献身者、牺牲品。裴饮雪毁容残疾、戴着斗笠为女主指点清谈、天文地理无所不知,这些品格出现的意义,其实是让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女主的配偶”。
薛玉霄突兀地有点不能呼吸,她匆忙喝了口茶,思绪第一次变得非常混乱,是那种几乎无法整理的混乱。
她觉得裴饮雪一定会喜欢女主,因为裴饮雪是“女主的男人”。但一个人,她接触的这个活生生的人,真的可以被冠以“谁谁的”这种前缀吗?
继而,薛玉霄突然有一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到这一刻,她那条属于异世的灵魂终于落地了。她的手抚过石桌、棋盘,沉思了很久,才道:“清愁姐姐教训得是。”
李清愁又是大惊失色,表情比过去十天还精彩:“受不起,我可不敢教训你,再说我们又没算过年龄,你别叫我姐姐。”
姐姐有两个隐含的意义,如果是一个适龄儿郎叫,那就是“情姐姐”,如果是两个女子之间的称呼,则是向对方表达尊敬和钦佩。
李清愁自觉受不起她的钦佩。
薛玉霄摇了摇头,道:“我之前……有意无意之间,被成见所困,总有一种俯视众人的心态,这实在太傲慢了。”
李清愁顺理成章地理解成另一种含义:“不妨事,有才者大都如此,不然恃才傲物这个词怎么出来的呢……你……咦,你这是什么表情。”
薛玉霄拍了拍胸口,把那股作呕的感觉压下去,面无表情道:“突然想到前一阵子携家兵诛贼,尸横遍野,血光滔天,一时间恶心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