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一直说到此处,她收好几本书,这才转过头看向薛玉霄前方……不出所料,她该打中的标靶依旧英气勃发,在刀光剑雨里依旧完好如初。
李清愁真的想叹气了。
她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还没叹出去,就见到靶后四五丈的槐树树干上全是刀把寒光四射的形状,那里被削掉了一大块树皮,远远看去跟个刺猬趴上去似得。
两人望了一会儿,薛玉霄道:“……有进步吗?”
李清愁看着她没说话。
真正的心寒不是大吵大闹,而是这种欲言又止的沉默。
……
珊瑚宫。
殿内熏着很浓的香,来遮盖里面没有散去的沸酒味道。
侍奴低头往来,安静无声。在内殿的软席上,谢不疑披着一件朱红的外衣,倚坐在翻沸的酒炉一侧。
他的发冠松了,发丝有些凌乱慵懒地流泻而出,荡在肩膀与身前。殿内到处都是书,都是纸和笔墨,也到处都是空了的酒杯,置物的博古架上空了一半,上面的陈设被谢不疑摔碎了很多。
众人皆知,四殿下的脾气算不上好。
他垂着手,把沸过头的沫子撇出去,把杯中剩下的一饮而尽。不远处传来一阵下跪行礼的声音,还有一道稳健的脚步。
片刻后,一袭同样赤色的衣摆出现在他面前。
谢馥穿了一件赤金常服,脚步不意间踩脏了地上的书卷,她伸手拿起书案上被涂得黑漆漆的一张纸,瞥了他一眼,单刀直入:“你发文书,求见明月主人?”
谢不疑仰头看向她。
“好。”谢馥道,“你的出行,我一向不设限制。如果她见你,你立即将此人的身份告诉我。”
谢不疑道:“皇姐很在意么?”
“朝中请求征召明月主人的奏折上了有几道。”皇帝说,“今日军府也在奏请,说这本书堪比王秀当年的《金玉名篇》。”
谢不疑知道她担心什么。她担心如果轻易表态,以礼聘的姿态聘请贤士,她反而会受到更多的掣肘。自古忠言逆耳,谢馥不仅不满足于跟士族共天下,而且还想让自己的决定推行无阻——
像王秀、薛泽姝那样的名臣,有一两个彰显皇帝的圣明就行了,并不需要太多。多了,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要知道她是谁,还要知道她的性格、为人。”谢馥居高临下,垂眼看他,“上次的事也不能全怪你,我就不追究了。”
谢不疑低低地笑了几声,他把滚烫的酒舀起来,不在乎地一口饮尽,酒水顺着喉管而下,一路燎下胸口,他道:“上次?上次是什么事,是皇姐要我主动设下圈套,以皇子之尊倒贴臣子的女儿,下贱鄙陋如发情野狗的事么?”
“还是……皇姐要我写尊崇皇室的书,丑化士族,伪造功勋,编织罪名,为您愚弄百姓?”谢不疑继续问,他凤眼微眯,在醉态里挟着一抹堕落的笑意,“臣弟真是您最忠的笔墨喉舌,皇姐给忠臣的奖励,是不是把我赐婚给薛玉霄,物尽其用呢?”
谢馥并不生气,也跟着笑起来。她道:“赐婚太明显,朕怕会逼反薛泽姝。何况,圣旨有鸾台审核,一则未必能下达,二则又不是不能拒绝,你这样一个……”
她顿了顿,“浣衣奴的儿子,能跟我称姐道弟,是你命中的福分。你所拥有的东西,全是因为我的宽容——不思感恩,也确实是下贱血脉会有的想法。”
谢不疑没什么反应,因为这种话他听过很多、很多次。谢馥并不常说,但在珊瑚宫、内帷之中,在这座庞大而寂寥的宫殿里,他早就成为了所有人议论的谈资,是整个京兆揣摩观赏的对象。
“比起你的笔墨喉舌,你自己的这张嘴,可不会说话得多了。”
谢不疑扯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懒怠地撑着下颔:“多谢皇姐饶命,你吩咐,臣弟一定尽力去办。”
片刻后,两人议事毕,谢馥离开珊瑚宫。
她离去时没看脚下,靴子不小心把红泥小炉带倒在一边。
水迹顷刻蔓延,炉盖滴溜溜地在地上转动,下方的炭火迸出一个火星儿,灼在谢不疑红色的衣衫上。
他却没在意,只是独自蜷在榻上,慢慢地缩成一团,好像醉过就能睡着了。
狂歌五柳前(3)
第26章
朝臣的上表一本接着一本。
皇帝虽然没有表态,但也承担着不小的压力。在盛名的蛊惑之下,竟然出现了冒认笔名、想要鱼目混珠的大胆之徒——都不需要面见皇帝,这些人连兰台书坊的那一关都过不了,经过赵闻琴拷问后,便将冒认之人以欺上之罪按律格杀。
京中的气氛变得愈加火热和焦灼。“明月主人”究竟是何许人也?这个问题萦绕在每个人的脑海中,成为了近期最风行的话题。
除了吏部,连军府也在积极地寻找此人。
“芙蓉。”典军将军萧妙叫住李芙蓉。萧妙年约三十许,是支撑兰陵萧氏的中流砥柱,“一定要先其他人找到此人,拉拢进我们这一系当中,尤其万万不可让桓成凤得到。”
军府以两个豪门士族的派系为主,一个是跟李氏联姻的兰陵萧家,另一个则是“累世官宦、武将尤盛”的龙亢桓氏。萧妙和桓成凤两人乃是多年的死对头,政见相左、战术也不同,从来就没把对方看顺眼过。
经过上一次事变,李芙蓉看起来沉稳许多:“将军之命,芙蓉必尽全力。”
萧妙又道:“要是能得到,就算私下里允诺她一些利益也使得。总之……如果桓成凤先找到她,我们便寻找机会在她进入军府前杀了此人。”
李芙蓉心中一突,表面仍称是:“晚辈明白。”
自从薛玉霄拿着“证据”登门讹走了一大笔钱财,李芙蓉就对这种“以利益诱之”心怀芥蒂。在她心中,能以利益打动的人,将来也会被其他人的利益侵蚀,是一定不能重用的。
面对上峰,她保持着应有的顺从。等到出了军府的门,回到春水园,她才部署侍从家兵,暗地里寻访此人……她就不信,区区一个撰书人,倾兰台、吏部、与军府之力,居然都找不到?难道她是凭空蒸发了不成。
……
薛园。
薛玉霄手边放着四五本书,其中四本都有一个红色的珊瑚标记。这是珊瑚主人几年来所作的诸多名篇,从《凤凰吟》到《风流剑梦》,每一本都曾在京兆畅销一时,也常常在众人品评故事时拿来对比。
诚然。珊瑚主人所作之书,确实比不过王秀的《金玉名篇》、以及薛玉霄的《求芳记》,但他的结构和文辞都已是中流偏上,像这样的水准,只要出现,不愁没有官做。
哪怕里面不谈什么实务,就光是给皇帝歌功颂德,也足以封一个清闲散官、食禄而生。
但他却从来没有出现过。
薛玉霄抵额沉思,越看越发现其中有蹊跷,她抬手招了招:“裴郎你来。”
裴饮雪在不远处的小榻上给《求芳记》写注释,闻言也没有放下书卷,而是执书过来,走到薛玉霄身侧,挨着她坐下。
“你看过这几本书,有没有察觉其中的端倪?”薛玉霄问。
裴饮雪垂眸,视线一一扫过书名,不偏不倚地评价道:“中上之作。光论故事并无什么缺陷,只是……不知道撰作者是何许人,每一本都在暗讽士族瓜分皇室的权力,为臣偏有不臣之心,多出反贼乱士,招致天下不宁……此人应当是谢氏皇族的幕僚学者。”
薛玉霄颔首,顺着他的话捋下去:“这是皇帝的喉舌。我在想,这会不会是兰台书院的人?是陛下身边的起居舍人?或是只属于皇帝的那一班文掾?京兆中有这样才学、这样关系的人,估摸不出五指之数。”
裴饮雪沉默片刻,道:“这其中可算上男子?”
薛玉霄一怔。
两人视线相交。裴饮雪目光清澄专注,姿态端正,语调平静地提出:“这一只手都能数过来的人,连涉及朝政不多的你都能锁定,那被暗地里抹黑的士族重臣应该早就知道此人的身份,怎么会让这样一个谄媚走狗安安稳稳地在朝为官?除非,他根本不在朝堂上,甚至于说——所有人都没想到他的身份,不相信他能够担当此任。”
“你说得对。”薛玉霄翻了翻书页。她穿过来的时日愈久,跟时代的思考特征逐渐融合,在考虑人选的时候,天生把男性排除在外了……她重新思索,指腹抚过上面的标记,忽然道:“四殿下?”
裴饮雪看着她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你是什么时候有所怀疑的?”
他道:“他在书中写怎么消掉守身砂的时候。”
“嗯……嗯?!”
薛玉霄猛地抬头,看着他眨了眨眼,话都磕绊了一下:“守……什么?”
裴饮雪移开目光:“别装糊涂。”
“我是真……”薛玉霄顿了顿,“好吧,你告诉我在哪里,我自己看。”
裴饮雪道:“《凤凰吟》的最末几页。”
薛玉霄依着他的话打开书本,果然在倒数第三页找到了相应的描述——其中详细地写了,东齐贵族男子以有守身砂为荣,使用朱砂喂养壁虎,捣碎后以方术制成,点在腰腹之间,一旦与女子交合,红砂便会脱落。
越是豪族名门,就越会对血脉的纯正性保持重视。近些年来连庶族寒门、以至于民间,都开始研制这种红砂的制法,以检验男子的贞洁。
薛玉霄虽然已经熟知此朝的大部分风俗,但这种带有隐私性和羞耻性的知识,裴饮雪并不会主动告诉她。
薛玉霄闭上眼整理了一下新增的知识,抬眸好奇道:“一般都点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
幸好她说没见过。他为这句话,感觉到一种很隐蔽的欣喜。
裴饮雪喉结微动,他抬起手,慢慢地摸过去,指节没入薛玉霄的指缝,牵着她的手指挪过来——一点点、温柔缓慢地带她覆盖上腰身,在他腰与小腹的相连处,稍微偏一点的地方,薛玉霄的掌心落在了上面。
“这里。”他低声道。
他穿得薄,薛玉霄几乎能隐约感知到那点守身砂隐秘的凸起。在他光滑白皙的肌肤上,居然留有这样鲜明艳丽的印记。薛玉霄的心神恍惚了一下,很快又收拢手指,连忙抽离回来。
再摸可就是耍流氓了,她记得裴饮雪不喜欢跟她身体接触。
“都是在这里的吗?”薛玉霄喝了一口茶,润润喉咙。
“四殿下的在眉心。”
“噗。”薛玉霄险些把茶喷出来,她被呛到,从裴饮雪袖里抽出一条方帕擦拭唇角,咳嗽了半天,“他、他——”
裴饮雪给她顺背。
薛玉霄脑海里浮现出那天见到的年轻男子,他一身朱红的衣裳,金锁、金铃,行动时响起叮当的碰撞声。他眉心的那颗朱砂记被红衣衬得更秾艳,简直不像是皇族的殿下,像肆意唱词的伶人,像采风周游的乐官,像一只山野精怪,不懂得礼节和庄重。
“为什么啊?”她问。
“因为他私自弄掉了朱砂,被皇帝发现后,重新点在了眉心,以此告诫他、也告诫众人,四殿下还是纯白无垢之身,不允许玷污歪曲。”裴饮雪道,“如果他失身,立即就会被发现,连带着珊瑚宫上下侍从奴仆,往来侍卫,共一百余人,都会人头落地。”
薛玉霄:“……陛下看起来是维护他,但似乎也在恨他。”
裴饮雪点头。
薛玉霄沉思片刻,道:“他的文书上约我在丹青馆相见。”
裴饮雪立即道:“他是陛下的人,你不应该去见他,一旦被发现……”
薛玉霄抬手止住他的话,道:“陛下如今压着奏折,看来就是想借珊瑚主人以文会友的名头,探清我的虚实。既然她要一个答案,我们就编织一个答案给她。让陛下放心地、高兴地起用我。”
裴饮雪思考片刻,看着她找出一身压箱底的衣服——那是她最差的一件了,但布料针脚还是太过精致。薛玉霄想了想,叫近卫韦青燕拿几件不要的旧衣过来,斗笠、面具,这一整套下来,别说是一面之缘的谢不疑,恐怕连薛司空当街撞见,轻易都认不出来。
裴饮雪道:“韦侍卫的衣服不合你的尺寸,拿过来,我给你改改。”
薛玉霄递了过去。
他从木箱里取出针线,一边改衣服的腰身,一边用手去丈量她的腰线。这只冰凉的手贴着薄衣,指尖轻轻地绕过她的侧腰,发生短暂又暧昧的摩挲感。
“你想好了么……”裴饮雪轻叹,“谢不疑是陛下拿不上台面的一把刀,她虽然不能拿这个指责你欺上,但你却把她真正地得罪了。如果不去见四殿下,说不定过几日,皇帝就会迫于奏折压力,主动礼聘你入军府。”
薛玉霄沉默片刻,道:“今日,赵中丞被留在了宫中。”
裴饮雪指尖一顿,他立即明白薛玉霄是考虑赵闻琴的压力。
“赵中丞对我有恩,帮了我很多忙。她现在一定承受着皇帝的压力,我不能再拖延了。”薛玉霄道,“就算我不这么做,难道等我的身份浮出水面那一刻,皇帝就不会记恨我吗?裴郎,你素来深居简出,与人秋毫无犯。你不知道有些事,是根植在皇族与世家的矛盾当中的,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我这个人的立场本就跟她相悖。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