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好。”李清愁点头,又道,“你学击鞠倒是神速。”
薛玉霄随口答:“女足拿过世界亚军和九个亚洲杯,比赛我没少看。”
“什么?”
“没什么。”薛玉霄微微一笑,“我天赋过人。”
李清愁道:“知道了,天赋过人的都尉大人。”
她翻身上马,等铜锣声再度响起后,薛玉霄果然上前拦阻李芙蓉,让李清愁能尽力施展。两人狭路相逢,马蹄几乎快要碰撞在一起。
李芙蓉故技重施,薛玉霄却早有防备,她勒紧缰绳,黑马与她心意相通地微微偏离,让对方的月杖落空。与此同时,薛玉霄袖中一动,一枚圆润石子嗖地飞出,十分隐蔽地冲过去——
擦着李芙蓉的马腿而过,没伤分毫。
薛玉霄轻轻叹气,心说“要不然算了”,这念头刚一起,另一边跟李清愁争夺小球的袁冰动作一顿,她手中的月杖被打偏,让李清愁毫不费力地夺走了鞠球。
……什么东西?袁冰手臂一震,感觉虎口都发麻了,她的月杖顶端方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打得一偏,一时失去控制。
袁冰微微一怔,旋即听到小球进门得分的声音。她看了看月杖,对李清愁道:“你做了什么!”
李清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啊?”
袁冰随即看向薛玉霄,见她面露微笑,神情还是那般温和,看起来不像是什么满肚子坏水的人,于是扫除了对她的怀疑。
辛苦梅花候海棠(4)
第34章
两人愈战愈勇,到了敲鼓收官之际,已和袁冰二人仅差一分。
薛玉霄灵敏机变,李清愁胆识过人,在激烈密集的鼓点当中,最后一分也从袁冰的月杖下夺取,扳平局势后,两侧的乐师吹起肃杀的破阵曲为场上女郎助兴,曲声和着鼓乐、蹄音,伴随着月杖与鞠球相撞的脆响——最后一个余音落下,彩色鞠球被打入门中。
幞头女郎清点分数,向众宣告:“薛都尉、李掾,胜——”
周围顿时响起武将娘子们的道贺恭喜声,两侧楼宇之上,适龄郎君们也怀揣香囊信物,倚栏期盼,希望场上的英杰女郎能回首相望,促成姻缘。
袁冰当场将月杖摔在地上,击球杖从中断裂,劈成两半。她调转缰绳,正要翻身下马让侍从牵走,便见到眼前一匹墨黑的神骏拦住去路。
薛玉霄横在她面前,面带微笑:“既然比试高下,一决胜负,怎么能没有彩头?”
黑马浑身如墨,只有四蹄皆白,名为踏雪乌骓,毛顺皮亮,精神抖擞,此刻正跑出热气,颇有战马脾性。而薛玉霄一身乌金骑装,领口上的金绣闪着耀目之光,挡在面前,忽然涌起一股令人胆寒的压迫力。
袁冰微咽唾沫,觉得她虽然仍旧微笑,但模样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她道:“彩头?事先并未约定,你现在来要,不过是仗着自己得胜所以威胁罢了。”
“非也。”薛玉霄道,“你击球偷袭我,我却原谅你,在你的长项上竞技,愿意拿我如今盛极的声名为赌注,这就是彩头。”
袁冰问道:“那你想做什么?”
她话语中有示弱之意,薛玉霄便直言:“我听闻你们袁氏有一架古琴,名为‘绿绮’,司马相如嫁文君时以此琴献《凤求凰》,曲惊天下,终于如愿以偿。不如以此琴做注,让我敬赠给王丞相。”
王秀在朝堂上为她说话,薛玉霄虽然不知何故,但对出于丞相好意的答谢、加上她和王珩相识,这样赠送一把贵重名琴,十分合度。
袁冰却马上误会了,她恼怒道:“你岂是为敬赠丞相?不过是为王郎的‘秋杀’打抱不平!薛都尉,这借花献佛倒玩得很顺啊。”旋即又冷笑,“司马相如不识抬举,两人门户不当,卓姬不惜夜奔弃家而走,也要娶他为正君,他却朝三暮四,婚后无德。千古才女为一男子作《白头吟》,可悲可叹!何况绿绮是我家中珍藏之物,岂能为注。”
卓文君通音律、擅抚琴,被这个世界称为“卓姬”。她被司马相如以琴声打动后,不顾他出身寒微,执意迎娶,与巨富之家决裂,后当垆卖酒养家,常有小郎君光顾,只为探看卓姬风采。后司马相如与一个茂陵女子偷情,她作《白头吟》以挽回。
剩下的事就跟薛玉霄脑海中的历史内容完全对不上了。她记得现代真实历史是司马相如跟卓文君白头偕老,不过在这个世界里……呃,被卓姬之母以失德之名沉塘了。
……这区别还挺符合时代背景的。
薛玉霄点头,居然松口,她对此本就没有抱多大期待,只是为了铺垫接下来的话:“你舍不得琴,那是家中之物,好,那还有一个办法,就是——”
她用月杖从地上挑起鞠球,放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道:“袁娘子之前对我开的那个玩笑,我也想试一试。”
薛玉霄用手瞄了一下袁冰,乌骓绕着她寻找角度,她目光温和,唇边带笑,但在袁冰眼里,简直像个睚眦必报的活阎王——那枚鞠球在她手中抛起、轻轻掂量,看得人冷汗直冒。
薛玉霄这么做,其余的几人都上来想要拦阻,被李清愁挡在身后,李清愁道:“人活一口气,婵娟天之骄女,连一口气都不能出么,陪都之中,谁敢让她忍耐?”
蹄铁压在球场上,她的击球杆敲了敲鞠球,目光如刀,袁冰简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杀气,此人身上不仅有文墨风流之气,还有一股凛冽血性、有征战沙场之质,加上久居上位,连那点笑意都变成了催命符。
旁边的萧平雨和桓二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劝阻,都目光如炬地盯着她,仿佛从她身上看到了一些相同的性格。
在袁冰额头上冷汗频出的刹那,鞠球飞向空中,被月杖迎面击了过来,罡风扑面。袁冰身下的马匹惊慌嘶鸣,错身躲避,但就是这一躲避,反而撞上了小球的轨迹,让小球擦着面颊掠了过去,将她的脸庞燎出一片火辣辣的红肿疼痛。
她大脑空白一瞬,整个人栽倒在马上,耳边被风挂得嗡嗡作响,感觉头晕目眩。
小球落地。
“扯平了。”薛玉霄拽住缰绳,调头离开,语气平淡,“下场射箭,你给我小心点。”
围观者俱不敢动,待她和李清愁离开后才上前关照袁冰,几人议论道。
“就算开悟了,也还是那个阎王啊。”
“是啊,有仇当场报,一刻也忍不了。”
“别说,她这性子我倒喜欢起来了,军府如今都太软绵绵的了……”
两人离开后,薛氏的侍从上前牵马去休息喂水,天霞园的奴仆则迎接各家的娘子前往更衣、挑选弓箭。
薛玉霄跨进隔间的门,脱下护手洗了手,搓了把脸,喃喃道:“打歪了……她自己撞上来干嘛,别把脑袋削掉了。”
本意也就是吓唬吓唬袁冰,结果还真伤到她了,薛玉霄心里除了解气外,还有一丝很微妙的过意不去——早知道应该为难李芙蓉的,芙蓉娘胆子大,被吓唬多少次都没这么慌,还能让她给清愁道个歉,整天为难自己的同姓同辈,这算怎么回事儿?
侍奴上前为她更衣,薛玉霄习惯裴饮雪在身边,陡然一个小少年的手摸上腰来,一瞬间的感觉很是诡异,她道:“你出去吧,待我叫你再进来。”
少年跪地行礼,随后退出。
骑装轻便,薛玉霄自己就能搞定,她随手解开革带,将沾上些许灰尘的外衣换掉,正脱下外衣,听到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
“公子刚说要去见姐姐,怎么一转头就不见了,你们快过来找,主君今日发了火,公子要是再不跟士族女郎们相看一回,耽搁了终身大事,主君又要犯心病了。”
“爹爹,咱们家七公子的轻功那么好,就是小的拍马也追不上啊,主君为了带他过来,生生几十个人堵了半个时辰,连娘子们的击球赛都没能赶上,光我们几个顶什么用……”
薛玉霄只听了一耳朵,她神情不变,继续换衣服,换着换着动作突然一顿,默默地停下手。
四周静寂,在极度的静寂当中,她的呼吸频率跟另一道呼吸重叠在一起。薛玉霄仔细分辨,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后退,悄无声息地走到画屏的后方——
她跟一个眼神清澈的小郎君四目相对。
一片死寂。
他身后是字画和花瓶,穿着一身近乎于白的淡蓝细绢道袍,这一缕蓝非常非常清淡,有种虚无缥缈之感,道袍的衣衫上绣着八卦图和洛书纹样,广袖博带,袖长及身,少年蜷缩躲藏在置物架的下方,衣衫重叠,像一只被捏皱的糯米团子。
齐朝的道服是常服,并非只在道观中,日常生活里也多有穿着。薛玉霄沉默地上下扫视他,手里脱到一半的衣服僵住了。
她是不是应该……先穿上?
不待薛玉霄思考,外面传来礼貌的叩门声。
“三娘子,我家七公子在这附近走失,寻觅不见,小的们担心公子迷路,请问三娘子可曾看见?”
薛玉霄刚开口,见崔七郎用手掩住唇,匆忙地示意她不要告诉别人。
“看见了。”她说。
崔七有点急了,他蹭过去——这地方太窄,伸展不开,就是蹭过去的。他用手扯住薛玉霄臂弯上的外衣,用力扯了扯,然后用手势和神情恳求她:“别告诉他们,求求你了嘛。”
门外几人很是激动:“娘子请说,我们公子往哪儿去了?”
薛玉霄看着他道:“是不是一个穿道袍的小郎君?往东边去了。”
“多谢三娘子。”几人行色匆匆地离开。
少年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不待他开口,就感觉面前的这位娘子忽然低下身来,蹲在他对面,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审视着他,打量了好几眼,忽然开口:“崔锦章?”
他浑身一僵:“……你怎么……”
“我认识你姐。”薛玉霄道,“怎么,被抓来相亲?”
崔锦章面露警惕,他眼眸乌黑,像是一只对人类还比较有距离感的小动物:“你认识我姐?我不信,你叫什么名字?”
薛玉霄笑了笑,说:“你姐最近很喜欢胸大的男人,常去柳河看菩萨蛮男奴赤膊跳舞。”
崔锦章:“……”
好吧,他信了。
七郎不忍再听姐姐的风流事,于是点点头,从这个藏身的夹缝里往外挤。薛玉霄退开地方让他起身,少年刚刚站起来,外面便传来李清愁的声音。
“婵娟,我们回到宴席上吧,咦……这侍奴怎么在外面等着,你——”
她敲了敲门。
薛玉霄道:“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就好。”
李清愁不疑有他,但也不想孤身回去:“无妨,我等等你。”
薛玉霄看了看崔七郎,又看了看门外的身影,悄声道:“我得走了,你一会儿悄悄溜出去,从这里直走岔口右拐,拐两个回廊,再顺着……”
天霞园太大,听着就是要迷路的样子。崔锦章抓住她的衣袖,跟着她压低声音,用刚才侍从们的方式称呼她:“三娘子,你能不能带我去找我姐?爹爹表面说带我来玩,却总是看管我。我不想跟爹爹去和其他士族主君聊天,但我一个人会找不到路。我悄悄跟在你身后,不会太麻烦你的。”
薛玉霄道:“但我要更衣,这恐怕不太好吧。”
崔锦章背过身去,毫不拘谨,脚步一点点挪开距离,边挪边道:“三娘子请吧。我往年在外周游看诊,四处行医,熟知女子的身躯如何,你不必在意我,我也不会看你的。”
薛玉霄已经习惯儿郎们的矜持和退避了,这么一来,她反而愣了愣,随后继续更衣,隔着这么几步的距离,在衣物的窸窣摩擦声中,崔锦章又道:“观娘子的身形和气色,身体十分健康,只有一点稍稍不妥,娘子前一阵子应该有血不舍魂、魂神不应的症状,应该曾患有离魂症,要养肝活血、生发顺调,保养身体……”
薛玉霄换了一身洁净熏香的外衣,系腰带,随口道:“你来晚了,三魂七魄都跑了。”
崔锦章话语一顿,猛地转身:“不可能,你看上去……并无还魂之……”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薛玉霄的长发还未重新簪起,墨发蜿蜒地附在修长脖颈上,衣襟还未整理,露出隐约锁骨,正垂眸系腰带,身体比崔锦章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的身体都要挺拔笔直、神完气足。
这样的……怎么可能是还魂嘛。
崔锦章在各州行医,见过太多贫苦求生、面黄肌瘦的贫民百姓,也见过为了追求仕宦风气而服散生病之人,还见过许多胸中只有一股粗莽血气、四处掠夺的官兵或土匪……她这样健康,而又朝气蓬勃,居然让崔锦章这双只能看到疾病的眼睛,看出一些富有生命力的美好。
他匆匆回避,怕自己的目光对薛玉霄不尊重,独自用手捋好道袍上的褶皱。
薛玉霄穿戴整齐,带崔七郎出门,门扉一开,便见到李清愁的背影。李清愁听声音回过头来,见到她身后冒出一个身着道袍,形容俊俏的小郎君,话语一噎:“她们在你屋里……准备这个?”
薛玉霄道:“说什么呢,这是我朋友的弟弟,崔氏七公子。”
李清愁道:“崔七公子……小神医?!”
薛玉霄问:“你知道?”
“江湖中无人不知啊。”李清愁拱手道,“只是神龙见首不见尾,难觅踪影。我入京前听闻你的踪迹在宁州,还以为小神医不会回京兆。对了婵娟,崔小道长曾经发下宏愿,愿献终身为苍生救苦,直至天下无灾无疾、药架生尘。”
崔锦章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涉足江湖之人,便还了一个道礼,左手包住右手,掐子午诀:“为家中长辈七十大寿而还京,娘子过誉了。我六岁拜师学医,随老师离家云游,至今十一载,但天下战事频发,匪患甚重……想要无灾无疾,实在遥遥无期。像匡扶天下、收复故土之事,仍是诸位军府娘子们肩膀上的责任……不知家姐可有入军府的机会?”
崔七郎目光明亮,好像很是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