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收编蛟龙盘的水匪后,官兵修整了两日,随后攻打憾天寨。
这次不需要太多的计谋,因为山匪跟水匪不同,没有神出鬼没的水战本事。加上城中的奸细消息已不可靠,失去了情报的优势,官兵得胜,只是时间问题。
这一次,薛玉霄根本没有进入战局中心。她身边带着韦青燕,就在旁边盯着蛟龙盘的水匪。那些水贼为了戴罪立功、从此金盆洗手变成正规军,所以悍不畏死,像一道锐利箭锋,直插进山寨中。
尤其是周少兰与关海潮,她们两人的确是悍将,有以一当十之勇。薛玉霄估摸着……要是单打独斗,可能韦青燕、韦青云姐妹都不如她们两人。
不过韦家姐妹身家清白,乃是薛氏荫户出身,善良正
直,忠诚不二。而她们两人则为乱世之贼也,调教好了是虎豹,调教不好,就是随时会反咬一口的豺狼。
薛玉霄只是远远观望着,她的都尉小旗就插在百步之外。仅是一面旗帜而已,甚至都不是军旗,但所有被收编的水匪都如同芒刺在背,不敢后退,仿佛退到都尉旗后,就会被薛玉霄下令斩首——她明明不是监斩官,然而身上的杀伐之气,却让众人不敢忤逆。
在她的目光凝望之下,蛟龙盘的旗帜插在了山寨的门楼上。
这是薛玉霄为她们新做的旗,以水蓝为底色,上面是一只盘旋的蛟龙,背面有一个“薛”字,以昭示归属。
龙旗飘扬,在旗帜之下,关海潮如约擒拿到了贼首,她一头刺目的短发,在众人之中格外显眼,皮甲上到处都是被刀剑戳出的凹痕,浑身浴血,在龙旗下举起一颗人头。
正是憾天寨的大当家。
薛玉霄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关娘子举起头颅,将周围的山匪逼退一圈,酣畅大笑道:“怪只怪你们没这个运道,排在我们水寨后面,项上人头只能徒作功勋,以献我主!”
说罢,她仗着武艺高强,闯出包围,从两米多的高处一跃而下,浑身冒着血腥气,冲到薛玉霄跟前,双手血迹斑斑,举起头颅。
薛玉霄目不斜视,只望着战局,淡淡道:“好。确是一员悍将,青燕,给姐妹换刀。”
韦青燕取出一把精钢所制的长剑,用这把百炼之兵换下关海潮用的刀。关海潮欣喜至极,爱不释手,不待她抚摸剑身,薛玉霄便又亲自取出一件深蓝头巾递给了她。
关海潮看着少主手中的头巾,登时呆住,又摸了摸自己耳畔的碎发,用双手接过,跪地道:“谢少主赐!”
她立马用头巾利落地扎起碎发,站在主人的身后。
薛玉霄控制着自己别去看那颗人头,她胆子确实不小,但现代人灵魂的本能,还是让她尽量避开这种前世只有在影视作品里才能看到的画面,她道:“将首级送到将军手中。”
“是。”薛氏亲卫领命而去。
贼首一死,憾天寨溃不成军,战事濒临结束。
薛玉霄看了一会儿,见李清愁也并没有什么危险,调转马头,刚要离去,就听见身后响起一声力竭的怒吼:“……军贼!还我大姐命来!”
在龙旗之下,也就是关海潮割掉大当家头颅的地方。一个精壮娘子拉满长弓,手臂绷得极紧,她是憾天寨罕见的神射手,在吼声落地时,一支羽箭也嗖地破空,迅捷如电地迸射过来!
薛玉霄抽剑转身,架在胸前格挡,然而这箭矢在半空中便被关海潮扫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地锵然鸣声。薛玉霄瞥了地面的断矢一眼,道:“好射术。”
关海潮道:“我为少主取她头来!”
一旁的韦青燕瞥了她一眼:“你大姐还在浴血奋战,你倒会讨好。”
关海潮冲着她呲牙一笑:“自家姐妹,韦首领不要嫉妒我得宠嘛。”
“戴罪之身,还能说出这种话。”韦青燕扭头不看她。
薛玉霄道:“不必去,这桩功让给其他军将,她……”
话音未落,那个神射手再度张弓,又飞来一道箭矢,关海潮上前挡住,折箭在地。
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弓箭手身上,以防她真的伤到薛玉霄。这时,一个没有取得人头、即将被军法绞死的水贼双目赤红,突然回身冲了上来,报复般地撞向薛玉霄。
因为她是被收编的水贼,众人没有太过防备,居然真的让她接近,抡起一把满是破口的柴刀,哐当一声砸在了薛玉霄身前的轻甲上。
她身上甲胄昂贵,虽然轻,但却十分结实。薛玉霄只觉胸口沉甸甸地一压,有什么东西咔嚓一声,甲胄上面只浅浅地出现一道白痕,连凹陷都没有形成。
“少主!”
“都尉!”
众人惊呼声中,韦青燕一剑杀了反咬一口的水贼,暗骂“贼性难改”,当即回身推开关海潮,挤到薛玉霄身前。
薛玉霄开口道:“别急,我没事。”
她神态无恙,连皮都没破,这伤甚至还不如在山海渡被那个渔婆砸的一下。但薛玉霄莫名心神一凝,她解开胸甲,忽然有一个碎片掉落出来。
是铜镜。
薛玉霄呼吸微顿,放在心头的半面铜镜碎成数片,被刚刚那一下的重力砸得四分五裂——但她却毫发无损。薛玉霄对着它们愣了一下,捡起碎片,把碎裂的半面铜镜用布包好。
关海潮多嘴道:“主人,这什么玩意儿?碎了就别要了。”
薛玉霄凉飕飕地瞥了她一眼。
关娘子被看得脊背一凉,立刻闭嘴,耗子见了猫一样憋在旁边,给自己大姐助威都不敢太大声。
……
陪都。
秋末初冬,时节更替。裴饮雪正在为即将到来的冬日计算炭火损耗,思绪蓦然一断。
他的神思像是瞬间被攥紧了,随后理智如琴弦崩断,一种非常强烈的不安卷席过来。
裴饮雪放下账册,在室内徘徊了几步。一旁闲下来做绣活儿的薛明严停下动作,抬眸看着他的背影:“怎么了?”
“师兄。”裴饮雪抬手捂住心口,“我突然很担心她。”
薛明严道:“算算时日,她们应该快回来了。攻下水寨的捷报刚进了凤阁,母亲昨日都开怀了许多,三妹不会有事的,你不要徒增忧心。”
裴饮雪取出半面铜镜,他就放在身边,时常摩挲凝视,抚摸裂纹,甚至连上面碎裂的痕迹都已经熟稔于心。他没有仔细看过薛玉霄所持的另一半,但却完全知道另一半的样子。
裴饮雪沉思须臾,没有过多犹豫就下了决定:“还剑,遣人去备马车。”
“你要干什么?”薛明严起身。
“二哥,”裴饮雪道,“我要去接她。”
“你——”薛明严皱眉道,“没有出关令牌,没有文书,你最多只能到红叶山寺之下,根本不可能进入行军官道,你接不到她。”
裴饮雪沉默片刻,说:“那我去等她。”
“京郊秋风凛冽,马上要入冬了。归期未知,要等到什么时候?”薛明严抓住他的胳膊,“你平日里冷静理智,万事皆通,怎么这时候犯糊涂,三妹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裴饮雪轻轻叹了口气。
他眉目清冷,忧虑之情在他的眉宇之间,其实是很淡很淡的,就仿佛他的动情、他的倾慕,一切都非常淡漠而安静,但在这种不过多表达的宁静下,却有一种极为恳切果决、如同不化坚冰的力量。
“二哥。”裴饮雪接过还剑递来的披风,把铜镜贴身放回,托付道,“劳烦你帮我照应薛园,只要见到妻主,我立即返回。”
为谁风露立中宵
第47章
援军到了不过数日,就大破城中僵局,连下两寨。不停作乱的水匪山贼望风而降,没有高个儿的支撑胆气,大多数小寨子根本不敢与朝廷作对。
大局已定。
于是在秋冬之交,军队北上回京兆,日夜行军。
“……我说你这几天怎么了。”李清愁的马匹与薛玉霄并行,四周是薛氏亲卫点起的火把,光影憧憧,“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打赢了还不高兴?”
橙黄色跃动的光芒映照在她的脸上。
薛玉霄束发简冠,一顶便于梳洗的银色莲花发冠收拢长发,肉眼可见地有些心不在焉:“嗯……没什么。”
“没什么?”李清愁不信,“你不是没受伤吗?我都把那弓箭手的脑袋砍下来送你了,还不解气?”
薛玉霄无语凝噎,说:“……能不能别总是砍脑袋当礼物?关海潮立下军令状,她割下首级献我就算了,你还凑什么热闹?”
李清愁道:“若非那时你呆在原地不动,我以为她吓到了你,也不至于亲送头颅以作安慰。”
薛玉霄叹道:“安慰得好,以后别安慰了。”
攻打憾天寨那日,薛玉霄见铜镜破碎,一时神思不属,愣了片刻。李清愁恰好见到全程,以为是寨门上的那个弓箭手突袭之过,于是抽剑入阵,亲手将弓手斩落旗下,带回了敌人首级。
薛玉霄才回过神,就被封建时代战场上割下敌首头颅、以作功勋的画面再度冲击到了。
“你回去当为首功。”李清愁道,“不是被吓到了,那是想什么呢?”
薛玉霄先是沉默,在马蹄错落的响声之中,惆怅地道:“我将裴郎交给我的半面铜镜打碎了。”
李清愁愣了愣:“我当是什么大事?”
“东西虽然并不昂贵,但其中相送的情谊不同。裴郎为我主持薛园,可连半面铜镜我都没能如约而还。”薛玉霄道。
那铜镜碎成了五片,虽然还能拼凑得起来,但就算入京后立刻找人修补,也绝对无法变回原样了。
“你囫囵个儿的回去就行了。”李清愁笑道,“谁还管什么镜子?曾经江湖上蓝颜知己给我的丝帕、络子、绣囊,我也丢过几个,可只要人在情在,东西丢了也无妨。”
薛玉霄摩挲着缰绳,连日作战,她平日里不沾阳春水的指腹都变得粗粝了一些。她自己能抚摸到拉弓御马的指腹薄茧,薛玉霄有时会忽然想到——这样粗糙的触感,要是抚摸他的长发,会很容易缠在手指上,而不能错落地扫过指尖。
但她为什么会想到这一点呢?就这么在意裴饮雪的寒症、在意他早生华发吗?
此刻行至京郊,抵达陪都边缘的红叶山寺。
枫红比启程时更为凋落。
枫叶满地,远远传来一阵笛声。因为笛声太远,这声音几乎被行军的马蹄声掩盖了。随着众人的接近,笛声逐渐清晰悠长,清音寒肃,荡入耳畔。
众人不由屏息凝神,侧耳静听。连入京的马匹都仿佛通识人性,安静了许多。
寒夜中唯余一道清冷彻骨的笛音,以及周遭哔剥轻响的火把燃烧声。
“是汉乐府的横吹曲,梅花落。”李清愁回忆起曲调,“缠绵高绝,不尽相思,真是名家。”
“一走一回都有妙曲相送,这桩逸闻也能记载一番,在京中流传了。”有人笑着调侃道。
“婵……”李清愁想跟薛玉霄讨论,一扭头,忽然见到刚才还犯困的薛都尉怔然望向笛音来处,她眼瞳乌黑,平日里透着一股懒洋洋的笑意,此刻映着火把,忽而明亮得不可思议,“你……”
薛玉霄没听到她说什么,忽然双腿向内一夹,踏雪乌骓猛地跑起来,像是一道离弦弓箭般狂奔出去,脱离了行军队伍。
“薛都尉!”
“少主!”
众人拦她不住,只有韦青燕快马跟上,没有被甩开。
乌骓在官道上驰骋,清寒夜风扫过身畔,将薛玉霄身上的玄面披风吹得猎猎作响,翻出内里猩红如血的底色。她的长发也在风中飘荡,轻甲碰撞,脆响如铃。
笛声伴随着夜风吹入耳畔。
薛玉霄的精神更加集中,她能听出《梅花落》里精绝高妙的部分,也能听出其中难以平静的不安心绪,她甚至能听出里面弹错的音节,那次孤身前往丹青馆见谢不疑,归来之时,他也像这般曲调有误……
终于,她见到了官道中孤零零的一处歇脚山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