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小神医看着她那张脸,说又说不出口,表情急遽变化。他回想起自己立过的誓言,一边惭愧内疚,数落自己不可心猿意马,意志动摇,一边又泄气似得踹了梅树一脚。
梅花乱颤,花瓣和残雪落在他身上。
崔七自幼爱惜生灵,这一脚下去,马上后悔,蹲下身拍拍梅树树干,低落地诚心道歉道:“踹了你一脚,真对不起。我脚上又没有长眼睛……”他提高声音,理直气壮道,“没碰疼你吧!”
薛玉霄:“……”
崔锦章站起身来:“算了,原谅你了。”
明日落红应满径(1)
第62章
崔锦章通达清理,说原谅就是原谅了,于是整理心情,详细询问她:“有这么要紧的事?不能传递以密信吗?”
薛玉霄道:“事关重要。如果不是我亲自口述,只传递以信件文书、或托人口述,恐怕凤君不能全然相信,会陷入到左右为难之中。长兄在宫中多年,十分谨慎,我不愿让他过多猜测思虑而损伤精神。”
这话也有道理。文书信件可以伪造,倘或是什么大事泄露了风声,由政敌所伪。如果凤君轻信,那对于薛氏来说将是灭顶之祸。然而薛玉霄亲自秘密入宫相见,一旦被发现,也会立即招致皇帝的猜忌——她才刚刚取得了谢馥的一部分信任。
崔锦章靠在梅树边,屈指抵住下颔,思考片刻:“宫闱禁卫密布,交接严密,中间几乎没有空隙。凤君一日要处理许多件后宫事务,很多时候都有内侍省、侍墨小郎在周围禀报伺候,人多眼杂。我常常是在他中午用膳时前去请平安脉,那时倒是往来无人……午后安静,是个可以说话的时候。”
不过……
崔锦章抬眸看了看她。薛玉霄专注地望过来。
薛三娘容颜美丽,眸如潭水……要是那位李清愁李伯主,眉宇英气俊逸,倒是可以假扮一下,她么……
薛玉霄与他对视,见崔锦章久久不语,垂眸看了一眼自己通身上下,问道:“是有什么不方便说的吗?你直言无妨。”
“好吧。”崔七点头,干脆道,“我在想你可不可以扮作男子,穿男装进宫……我偶尔会带两个医术的小郎去打下手,要是你乔装改变得宜,也不算突兀。”
薛玉霄想象了一下那个场面,脑子停滞住了。
崔锦章道:“与凤君私下见面,还可以有兄妹之情作为掩饰。要是扮男装被发现——恐怕京兆之中就要风闻你有一些怪癖了。”
怪癖……薛玉霄额角抽痛,她按了按额头,瞥一眼崔七:“我怎么从你的话语里听出一点儿高兴的意思?”
“没有啊!”崔锦章连忙否定,把视线移到一边,一板一眼地道,“我可没想着你扮男装的样子……我一点儿都没期待。”
薛玉霄道:“说谎会被三清祖师责罚的。”
崔七面色一变,马上在心中念几句祖师的好话,不再胡乱开口。
“此事让你冒着风险。”薛玉霄踱步徘徊,在心中思量犹豫,“此乃宫中所禁之举,外戚不得与后宫郎君私自相见。不出事还好,若是有所纰漏,牵连于你,我……”
“世上所有事,就没有完全安定稳妥的。”崔锦章接过话来,眼眸黑白分明,神色真诚,“我跟随葛师行医时,以一介儿郎之身游历天下,受到的威胁险阻为数不少,这一点风险算什么?难道薛都尉出京检籍,所遭受的风险危机还少么,行事当断则断,果决为上,切不可瞻前顾后、太过思虑他人……你怎知我不愿意为你冒这风险?”
薛玉霄怔了怔,有一种被崔锦章正儿八经教育指点了的感觉。她并无不满,反而豁然开朗,抬手谢道:“那就有劳七郎了。”
崔锦章镇定接受,抬手还礼。他顺畅得说完此语,反而被最后一句不经意流露的情意扰动心神,既觉得自己不该说这种话,又觉得情之所至、自然流露,无需羞惭,便一咽口水,再度挺胸抬头起来。
他只有在想到裴饮雪时才满怀内疚,对于自己的感情,倒并没有太多回避之意。
薛玉霄与他商议了其中细节,又片刻,觉得外面有些起风,气温骤降,便停下话头,派人送崔七回医庐,她亲自走出去送到马车边。
七郎登上马车,忽然回头看她一眼。他的手握住车帘,意有所指道:“那我叫你玉郎如何?”
薛玉霄知道他这是在说假扮男装时的称呼,欣然颔首。
东齐重女轻男,所以民间觉得女婴命贵难养,所以需要起一个带着“郎”、“君”、“阳”……等字眼的小名儿来压一压,很多士族娘子幼时的乳名都遵循这样的起法,崔七倒是一言说中。在薛三娘五岁之前,家中年长的奶爹仆从,都是叫她“玉郎”的,以便养活。
这个乳名称呼其实极亲密,若在闺房之间,颇有调情蜜意。
然而两人却都一派坦坦荡荡,心怀宽广,没有往丝毫狎昵方向思索。崔锦章也只是觉得这样很有趣,于是冲着她纯然一笑,转身钻入马车中。
薛玉霄看着马车驶远。
……按照崔七所说,再过三日他就会去椒房殿为凤君请脉,那时正是一个好时机……
她回过头,猛然见到母亲大人站在门口石阶之上,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暖炉,面带笑意,眼眸弯起,每一根白头发都透露出一股喜滋滋的欣赏之意。她旁边错后一步站着林叔,也流露出一丝微妙的神情。
薛玉霄被吓了一跳,微愣道:“这……站风口上做什么?岂不伤身。”
薛泽姝笑眯眯地道:“我上崔氏葳蕤园提亲,将崔七说给你做侧室,如何?”
薛玉霄这次是真被吓到了:“……啊?”
薛泽姝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不紧不慢地开始分析:“小神医师从名医,传闻医术通神,能活死人肉白骨……就算实际没有那么神乎其神,但他要是嫁给你,为娘能对你放下七成心。再者,我们跟崔家关系很好,崔家那个……叫什么?崔明珠不是你的青梅好友吗?这样也算亲上加亲。”
她顿了顿,继续说下去:“世上都说崔七抛头露面不守夫道,我见了他几面,倒觉得这孩子很可爱,颇有返璞归真的性情,娘还有这个眼光,不会被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所碍。”
薛玉霄听她分析得头头是道,险些被她带偏了:“……等一下,等等。”
司空大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觉得自己想得已经足够周全。
薛玉霄捏了捏跳动的眉心,心说这都哪儿和哪儿啊,她自从答应崔明珠绝不对七郎下手之后,就只是将他视作弟弟,绝无非分之想,母亲大人这一棒槌简直把她思绪都敲晕了,薛玉霄连忙补救,试图转变她的想法:“先不说他立志行医,终身不嫁,这样的宏伟誓言天下皆知,只说去葳蕤园提侧君之位——崔家主君就算表面不能把您打出来,暗地里也得被气个半死。”
薛泽姝却道:“博陵崔氏的威势远不如清河崔氏,我们关系虽然不错,但他只是幼子,并非嫡长,若是许以正君……无论是家世还是才情……”
她不可避免地将崔锦章与王珩做比较。
陪都郎君婚姻大事,非常看重门户相当和才情无匹。崔七虽然长于医术,但这并不能算进“适合嫁人”的优势里面。薛泽姝嘴上不说,但她跟王秀置气得这么多年,也足以表明她心中最喜欢的女婿其实还是王珩。
薛玉霄叹道:“七郎有自己的志向,怎会被樊笼所困?就算是母亲有此意,也得要看看小郎君的意思,或是女儿的意思吧?我们之间乃是莫逆之交,绝无私情。”
她再三拒绝,薛司空便也收敛此意,不去贸然提起。毕竟葳蕤园那位崔氏主君虽然焦急,但确实也不曾听闻愿屈居人下之意,往来议亲者无不为正室主君,就算薛家的门第再高,他还真的未必愿意。
薛玉霄见母亲不再说下去,这才松了口气,经此一遭,她都不敢在太平园久待,找了个理由回去了。
……
如意园的礼单摞在案上堆叠起来,里面的赠礼十分繁杂,有的价值连城,有的孤本难寻,可见都是铆足了劲来讨好这位文成武就的新贵。
薛玉霄小小年纪功至如此,前途不可限量,很多人都觉得十年之后,她会成为王秀王丞相的加班人,集顶级豪门与皇帝爱臣于之身,说不定日后会权倾朝野、乃至封王。
除了礼单之外,书案的另一角放着两卷圣旨,一道是拔擢薛玉霄“四安将军之职,领司隶校尉,统京兆密查监督之事……”另一道是册封裴饮雪为“正三品诰命侍郎”的旨意,并排放在一起。
裴饮雪已经看过,他正对照贺礼和库房之物,一张一张地清点出入,写回礼的礼单。
高门大族,礼尚往来,绝没有被别人送过礼物而不返还之意。即便是谁家升了一个小官,或是有诞育添丁之喜,各族之间都要礼物齐备,免得失了体面。
他挽起衣袖,将袖边拢到腕骨之上,以免沾了墨痕。因为思索回礼时全神贯注,没有听闻到脚步声,直到面前忽然落下一袭摇曳裙摆,他才恍然抬眸,见到薛玉霄挨着他坐下,凑过来看他在写什么。
“你回来了。”裴饮雪道,“母亲大人可是有急事?”
薛玉霄道:“没有。她只是太过担心,要亲自见我一面才行。”
裴饮雪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鬓上,鬓发上洇了一点儿水意。外面并没下雨,应当是站在树底下被枝叶上的雪淋了,他的视线停在青丝上的枯荷残藕簪上,知道这并非是如意园家中之物……这么凝神看了几息,裴饮雪忽然道:“只是母亲大人想要见你?还是与谁在树下花前共行,连发髻都帮你挽起来了。”
他一边说,一边逐渐靠近,嗅到她身上快要散去的梅花冷香,里面混杂着一丝微涩的淡淡中药气。
薛玉霄看着他写字,见对方手中的笔墨险些碰到礼单,不由得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免得墨痕污了写到一半的帖子,无奈道:“你真的能掐会算不成?我与崔七说了点正事,因为内院不便,所以出去在梅园旁说的。”
裴饮雪道:“崔锦章?他会梳女子发式?”
帮妻主挽发梳头,向来是婚后郎君们更为娴熟。至于未成亲的少年们,连自己的“风度仪表”都不能理清,何况更为繁复华贵的式样。
“是二哥帮我梳的。”薛玉霄凑过去,“不是哪个柔情蜜意的小郎君,也没有人埋伏在母亲大人的太平园……见了我便饿虎扑食上来,与我颠鸾倒凤……”
裴饮雪被她反将一军,立即意识到自己吃醋之意明显。他避开目光,故作平静地看向纸面:“说什么呢。我何曾那么想了,你……你不可以说。”
薛玉霄适时住口,微笑道:“好啊,你可以随便拈酸吃醋,我不可以开口打趣。这世界上的道理都要听裴郎的了。”
裴饮雪耳根烧红,连想要装作正经写字都不能凝下神来,抬腕在砚台上来回摩挲舔墨,毫尖被蹭来蹭去。他目不斜视,矜持道:“怎么敢?妻为夫纲,我自然是事事听从你的,为了不让薛都尉……薛将军把我撵出去,劳心费力、仔细侍奉,生怕你有半点不满。”
薛玉霄一挑眉,心道裴郎这言语功夫见长。她向砚台边瞟了一眼,道:“你快放过这支笔吧,它一会儿要被磨出火星子来了。”
裴饮雪动作一僵,搁下狼毫,一边倒了杯茶缓解口中焦渴,一边赶紧寻找话题:“你们说了什么正事?”
薛玉霄道:“我过几日要扮作男装,以医官侍从的身份进宫。”
她说得极坦荡,裴饮雪却猛地被呛了一下,掩唇疾咳,薛玉霄伸手帮他顺背,道:“听着是有点惊人。不过你放心,我长得应该还可以,不至于有碍观瞻。”
裴饮雪咳了半晌,缓过气来,扭头看她一眼,道:“这不是有碍观瞻的事。你……你容貌虽好,但不像男人。”
薛玉霄道:“我可以稍作易容。”
裴饮雪又道:“声音也……”
“我可以伪作男声,再不济也能少说话。”
“那胸……”
薛玉霄:“……”
哦,把这个忘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材,犹豫道:“宽袍大袖,不算明显……这样吧。”她转身走过去翻箱倒柜,从衣柜底掏出一条未经裁剪的素色软缎,用剪刀剪出够长的一块,坦然递给裴饮雪,“你帮我绑一下看看效果。”
裴饮雪:“……绑一下?”
薛玉霄点头。
这句话真是把裴郎给难住了。
薛玉霄命人不必伺候,都去院中等候,便起身从裴饮雪的衣物木柜中翻出一件旧衣。因为旧衣柔软合度,而且纹路朴素不显华贵,适合身份。她背对着裴郎宽衣解带,外衫和裙摆窸窣落地,发髻间未拢齐的毛绒碎发散在后颈上,有一种慵懒随意之态。
她靠近暖炉,解开内衫,露出一片光滑的脊背。因为常年骑马射箭,她身体上的肌理线条十分流畅自然,连皮肉下的骨骼都透露出一股健康而坚实的美感。肩侧很顺畅地微微抬起,蝴蝶骨滑动起来,有一种展翅欲飞的生动与匀称。
所谓延颈秀项,纤秾合度,大抵若此。
裴饮雪闭目稍整心态,抑制如鼓急响的心跳。他尽力保持安静平和,手中拿着那块素色软缎靠近过来,一股清淡冷气自身后环绕至周身。
微凉的吐息落在薛玉霄的后颈上。
她的肌肤受了温度刺激,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冰凉渗透感。发根未拢的松散碎发轻轻浮动,被裴饮雪的手指轻轻拨起,藏进发髻间,耳畔是他的低声轻语:“看来时间仓促,二哥没能好好帮你规整。下次让我帮你挽了发再走。”
薛玉霄点头。
他的手绕到前面,做这种事,视线就不得不落在她身上。目光从她的肩头掠过,落在她的胸口——然而刚刚接触,他的眼神便又马上挪开,仿佛进行了某一种玷污的罪孽,他似乎过于放荡、贪婪,竟然毫不抗拒与她的肌肤相接……他的凝如冰雪的意志被暖炉间朦胧的炭火烤化,只剩下一滴滴、流淌无状的春水。
分明已经脱下了熏香的衣物,可薛玉霄身上的香气反而好似更浓了。
“裴郎?”她低声提醒。
裴饮雪重新挪过视线,他喉结微动,用素缎裹住她的胸口。布料微微绷紧,绕过一侧,覆盖脊背,大约几圈过后,裴饮雪将末端在后方收拢,却听她道:“你是不是太轻了呀?没有裹住嘛。”
他能坚持到如此境地,已经算是处变不惊了。
裴饮雪有些不安地用手整理衣摆,生怕自己有什么没出息的反应——那也太过肮脏龌龊,有辱德行,就算是有也绝不可以被发现——不不,最好还是没有。他思及此,愈发有些心虚,重新帮她绑住缠紧,从末端系拢,声音已经像是被煮沸得一汪泉水:“……这样呢?”
薛玉霄这才满意。她换上裴饮雪的旧衣,这是一件交织绫衣,用绫不多,以绢杂之,色如银鱼之白。
裴饮雪又再度给她重新梳发,束男子长簪,因为儿郎少用金银,于是以桃木为簪,又佩巾、绣囊等物。薛玉霄在青镜前等了半晌,待装束完毕,起身回首,给裴饮雪看了看,询问:“如何?是否能蒙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