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道玄
这对于近些年来没有胜绩的东齐军士来说,是一次极大的鼓舞。众人第一次将鲜卑骑兵堵在城中大骂,而对方却不敢应敌,此乃前所未有之事,军士精神亢奋,一改此前郁郁不乐的沉闷之气。
一座城池如果闭门死守,那么即便以数倍实力来攻城,那也会战况惨烈,死伤无数。待击鼓完毕,桓成凤下令鸣金收兵,众人暂时退回营垒,准备在这几日清理徐州城周边的村落,将这些被鲜卑洗劫占领的村落重新整顿一番,杀除胡人,归于百姓。
两位先锋官以及薛小将军的名气陡然暴涨,声望甚隆。
不过薛玉霄身为监斩官,就算声望很高,许多兵士也敬畏居多,不敢跟她搭话,见了面多是行礼绕行。薛玉霄倒没感觉到在军中的声望如何。
营帐之中,薛玉霄用一张手帕擦刀,对李清愁道:“我那描边暗器你还拿出来说,听得我脊背一凉。”
“脊背一凉得该是拓跋婴。”李清愁笑道,“暗器么,说出来就不灵了,让人看不出究竟是谁所发,这才是神出鬼没、登峰造极的暗器。”
薛玉霄收起金错刀,嵌入鞘中:“偷袭的是你,阴险得却是我,可怜我为清愁娘子挡下卑鄙之名,我可是纯良真诚的好人啊——”
她说着随手拾起案上的飞刀,按照她跟李清愁所学的技艺,向地图右上角甩出去。
在薛玉霄拿起飞刀时,李清愁就默默向后退了两步。暗器破空声在耳畔响起,却没有扎穿地图、将地图钉在墙上,她顿了顿,问:“你扔哪儿去了。”
薛玉霄刚想说“我找找”,话没出口,营帐前传来一声冷哼声。两人转头望去,见养伤的李芙蓉简装便衣,将扎在大帐厚重门帘上的飞刀拿了出来,扔回两人面前,她面色冷凝,语调阴恻恻散着寒气,说了一句:“暗算我?”
薛玉霄:“……绝无此心。你怎么恰好出现在了不太安全的地点?”
李清愁低声道:“你往哪个方向扔我都觉得不太安全啊。”
薛玉霄瞥了她一眼,手肘撞了撞她的侧腰,掩饰问道:“你不是在养伤吗?怎么起来走动了。”
李芙蓉道:“我只是受了点伤,不是死了。”她走入室内,坐在两人身侧,道,“我来代将军问问,你们对鲜卑的铁浮屠骑兵可有对策?素日我们大军交战,无论使怎样的对策,一遇此战阵,必会被冲散如沙,阵型当即支离破碎,损伤惨重……不过你没办法也是应该的,我料想薛将军也没办法‘无所不能’。”
这人一边期待薛玉霄拿出计划,一边又拿李清愁忽悠拓跋婴的言辞来暗讽一句,真是说不出好话来。
好在薛玉霄早已习惯不跟她计较,懒懒地回了一句:“不告诉你。”
李芙蓉一挑眉,起身欲吵,被李清愁拉了下来一把拍到背上。她内伤未愈,好悬没让这一巴掌拍晕过去,撑着坐下来,挥开李清愁的手。
“我们之前商议过这件事。”李清愁假装无事发生,“倒也不是全无计策。”
李芙蓉道:“说来听听。”
“重骑兵虽然势大力沉,能轻易冲散阵型,人马皆披甲,刀枪难入。但正因为骑兵势沉,一旦跌倒,就很难再爬起来。而且一排倒下,后续的冲撞之势难以休止,就会像这样。”李清愁抬手将两个小瓷杯放在一起,屈指弹了一下,第一个瓷杯向一侧倒去,将另一个也一同碰倒,“接连倒下。”
李芙蓉面露沉思:“你是说……挖壕?”
壕沟确实是比较常见的军事陷阱。不过这样的陷阱必然会惊动徐州城,一旦开挖,鲜卑斥候和探子都能发觉。她们宁肯让骑兵下马作战,也不会任由自己中计。
“倒是能把她们逼下马匹……”她喃喃道。
薛玉霄却摇头,说:“即便不上马,这几千精锐的杀伤力也依旧太大了。我想要以最小的损失拿回徐州城。只有这样,我们才有乘胜追击的能力。”
在原著当中虽然有李清愁在,但依旧是惨烈胜利,双方的死伤都为数不少。
“这样吧……”她抵着下颔,轻声道,“我来设计绳索陷阱,这样更为隐蔽,不易察觉,才能达到奇袭的效果。清愁,你带着亲军,作为轻骑兵从侧翼骚扰。”
李芙蓉问:“那我呢?我虽然受伤,但仍可上马杀敌。”
薛玉霄盯着她的脸思考片刻,对她道:“唔……请芙蓉娘演一演莽撞之士,擅自率兵出战,然后兵败而逃,诱敌深入。”
李芙蓉盯着她的脸,后槽牙磨得咯吱响:“我看上去很莽撞冲动吗?”
“呃……”薛玉霄道,“单挑时就演得很像……”
李清愁补充说:“不像演的。”
李芙蓉豁然起身,抬脚踹了一下身侧的矮凳,气得掉头要走,刚跨出去两步,又回首坐下,憋着一口气:“什么计划,细说!”
……
数日后,陪都,放鹿园。
议事厅内,凤阁各官员幕僚将后勤度支报告完毕,按时退出厅内。室内只剩王秀与李静瑶两人。
李静瑶抬手翻卷,开口道:“这些事陛下一概没有管。只是国库度支的守卫还是紫微卫,京郊的几个粮仓也要有陛下的允许才能运输,大约再打两个月……不,一个半月,我们就要向陛下请命了。”
王秀收拢手掌轻声咳嗽,随后道:“若能在一月内收到捷报,陛下当能回心转意。”
李静瑶道:“我倒觉得未必……你的病怎么样了?这些天操劳忙碌,在薛泽姝和众人面前强作镇定,恐怕对你的身体无益。”
自从得知表妹王赜弃城而逃,王秀那一口血所亏的精神就很难再补回。她望着案上卷册,叹道:“王氏一辈子的清名,毁于一个贪生怕死之人手中。我一生沉静如水,却被此事破了心境,两鬓骤白,烦恼顿生。”
比起大军开拔之前,王丞相确实更显老态。她此前与薛玉霄相见,尚有如高山静水般、渊渟岳峙的气度。如今心力交瘁,兼而担心王珩的未来,无故生出许多忧患。
李静瑶道:“要不要叫琅琊老家的人入京来见你?”
她是怕王秀骤然倒下,放鹿园无人照看,王珩一介小儿郎如何撑持?自然要有一个能说得上话、能做裁断的亲戚长辈。
但她的想法却跟王秀不同。王丞相低低地叹息,道:“早就有人来了。不过……她们的意思我明白,想要让我将珩儿定亲嫁出去,过继二房的女儿给我,以继遗产。”
李静瑶闻言蹙眉。
丞相对已故夫郎多年念念不忘、故剑情深。而她爱夫的孩子,就只剩下最小、最出挑的王珩留在身边,丞相对这个孩子赋予了太多情感和厚爱,如果要她想到日后王珩无依无靠、吃穿还要看亲戚旁支的脸色行事,丞相绝对不会愿意的。
果然,王秀道:“过继?这绝不可能,家业是我留给珩儿的。”
李静瑶在脑海中思考半晌,忽道:“放眼整个大齐,能够让他锦衣玉食、余生无忧的人家不少,但门当户对,能不觊觎你们王家如山一般的产业、又在亲戚旁支的压力下守住家底的……仿佛只有你当年那门亲事……”
王秀手指收拢,握紧案角,半晌又松开,她垂眸喝茶,苦笑道:“你何必又来惹我烦闷。”
李静瑶连忙致歉:“请你海涵。我对薛家后辈已经全无攀比之心,她又跟我的女儿一同出征,我盼着她们凯旋,一时想得多了些。……难道你要让珩儿那孩子招赘?若是他能招一赘妻,倒有正当名分继承了。”
王秀沉默不语。
两人交谈间已至深夜,忽而厅外响起侍从快步急奔之声,行礼禀道:“大人,司空大人来了。”
这个时候?王秀思绪微滞,起身相迎,才走出去几步,迎面见到薛泽姝走来,手中持信,迎面只一句:“你那表妹真是万死不足泄恨!”
王秀眼皮一跳,从她手中接过信报。前半部分先是先锋官勇猛无匹、胜过鲜卑数位大将,与拓跋婴单挑不败的捷报,后面则是说,桓成凤派人清理周围村镇,抓住了几个藏匿在村子里躲避的徐州官员,根据那几个官员的口述,徐州牧王赜在弃城而逃时,被鲜卑人擒捉,当场投降叛变,泄露了整个徐州的军备布防。
将士们虽然懦弱不敢迎战,但总不至于连一个守城之人都没有,布防一泄,那股微薄的抵抗力量也被摧枯拉朽地吞没了。
王秀盯着信报,半晌不语,她咽了咽喉间散着腥气的血,将书信递给李静瑶,平淡道:“李氏女皆虎将。”
李静瑶闻言一观,面露笑意,看到后半段才收住笑容。
王赜出身名门,她虽然是地方长官,但因为她的表姐就是当朝丞相,每逢大节也常常入京,或是述职、或是参宴。她对京兆豪族的了解并不少,能够从军士的旗帜和披甲率上认出军队归属——这个人虽然贪生怕死,但对于鲜卑人来说,却是得知敌情的好渠道。
薛泽姝道:“此人去年还曾入京!在千秋节宴上见过我的女儿、知道她在水寨上的功勋,她叛变投降,定会怂恿那些胡贼针对霄儿。若是她伤了一根头发,我要你们王家——”
她本是气势汹汹,但说到这里,王秀都没有反驳回绝,而是掩唇闷闷的咳嗽。薛泽姝气势一顿,忽道:“你的病还没有好?”
王秀咽下咳意,跟李静瑶道:“司农卿,冬夜深寒,我就不留你了。”
李静瑶心知两人有事相商,又看了一眼军报,当即拱手告辞。
她离去后,四下愈发静寂。一旁的王氏幕僚上前,给丞相披衣。王秀没有躲避,慢慢地系好披风,道:“我请医师看过,积劳成疾,大限约在三年五载之间。”
薛泽姝心中轰然一声。她跟王秀过不去是一回事,但多年与丞相共事之谊又是另一回事儿。她立即追问:“什么意思?”
“此战不会持续太久,因国力之故,我们不能一味穷兵黩武。”王秀道,“一年后,也许是几年后……我们兴兵再战,收复燕京,那时,恐怕就是你女儿挂帅,你来做这个总指挥……”
薛泽姝打断:“崔七公子恰好在太平园过年。”
“此乃天命所制,非人力能强求。”王秀道,“医治也只是拖延时间,想要不费心力,唯有告老还乡一途。”
“王秀。”薛泽姝听出她的话语中有几分暗中悲戚之意,直呼其名,干脆利落地问,“你一生从不示人以弱,难道有事求我?”
王秀沉默片刻,道:“我想请你为薛玉霄来放鹿园提亲。”
短短一句话,把薛司空的耳朵都要炸聋了。她用那种难以理解的目光审视王秀,绕着她走了一圈,道:“你说什么?”
王丞相面无异色,仍旧沉寂寡淡:“你可同意?”
薛泽姝皱眉道:“我女儿在外凶险征战,尚不知胜负。我不能在这里淡然为她议亲。”她说到这里,想到王珩的品貌,心意略有动摇,却又马上说,“霄儿爱重裴饮雪,就算你家公子冠绝陪都,不能得她的心意,又有何用?再者我们婚约已退,如今再上门议亲,岂不惹人耻笑。”
王秀静默地看着她,道:“要是我愿意下帖,亲自送嫁妆入太平园呢?”
男方向女方“下聘”,此事从未有之,连薛泽姝都一时震住,怔怔不语,她回过神来,道:“不顾门楣扫地?”
王秀道:“出了这样一个叛徒,族中尚且不觉颜面尽失,我为儿子议亲,怎么就是门楣扫地?”
薛泽姝良久不语,随后道:“待我写信问一问霄儿的意思。迎娶正君是终身大事,裴饮雪为拒绝陛下赐宠敢饮毒酒,裴家公子看起来贤惠,实则刚烈好妒,这是霄儿的爱物,我不能擅自决断。”
源于对薛玉霄的宠爱,她对裴饮雪也有几分爱屋及乌。
王秀闻言却没有流露出放松之意。虽然只是短短数面,但她知道薛玉霄对珩儿并没有太多情意,此人不过是一贯为人随和温柔,看起来容易亲近罢了。
要是薛泽姝为了夺得颜面上风,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准备看她登门的笑话,这样王秀才会高兴,但她居然保持冷静,能够写信询问女儿的意见,那机会反而很渺茫。
王秀闭眸又睁,继续道:“还有一事求你。”
能让丞相大人用“求”这个字。哪怕薛泽姝想象了很多次这种情形,但真到了面前,她只感觉一阵令人窒息的寂寥孤寒之气。
千军万马避白袍(1)
第74章
薛泽姝重重地吐出一口气,道:“你说。”
王秀看着她的面容,道:“若是此事不成,请你收王珩为义子,从此与薛玉霄姐弟相称。要是有朝一日我不在了……请你看管王珩,帮他招赘,我愿以厚礼谢之。”
但她知道,金银财帛并不能动她的心,如果薛泽姝答应,原因只有两人共事多年、以及对王秀本人的安抚。
薛泽姝道:“只要你善加保重……”她说到这里,见王秀沉静无波的眼神,话语逐渐降低,慢慢消散至无声的境地。
两人并肩而立,冬夜的寒风扫过放鹿园,在园中掠起松柏簌簌,自不远不近处,响起几声鹿鸣,星光隐隐,乌云掩月。
二十年来鬓已斑,山河仍是,旧山河。
两人于夜中商谈结束。次日晨,王秀忽然备了一份礼,让王珩亲自给裴饮雪送去。在名义上,这是答谢薛玉霄上次探望的回礼。
王珩近日在母亲身前照料,研墨代笔,整理文书,一概文掾幕僚所做之事,他皆可兼任。这么突然要登薛府的门,他虽然有些不解母亲的意思,但还是欣然携礼前往。
车马先是到了如意园,然而如意园管事说侧君被主母唤去,王珩放下礼物和帖子,转向太平园相见。
穿过街巷,车架停在太平园外。有三四个的侍奴随行,侍卫守在门外等候,王珩步入其中,在园中雪松的掩映之间,于廊下见到了裴饮雪。
松枝覆雪,在微风中慢慢摇动,抖下一簇冰晶。
裴饮雪跪坐在棋枰前,盘中没有落子,只放着一本手抄棋谱。他对面坐着薛明严,薛二哥听闻王公子前来,也不多言,便起身回避,让裴饮雪单独见客。
裴饮雪转头望向他。
两人视线交汇,目光在半空中停顿了刹那。裴饮雪收回视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王珩便徐步而来,礼仪完备地正坐在他对面,开口道:“家母病中劳烦薛侯主探望,我代母亲来答谢。”
窗户没有关,棋枰边点着暖炉,炭火哔剥轻响,火星微迸。
裴饮雪望着他道:“久不见郎君,身体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