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簌簌吹雪
楚斐道,“不必麻烦,就在这里用吧。简小掌柜若是饿了,便先填饱肚子。”
后厨小桌旁只放了两张小凳,平日柳二丫的体型坐上去都有些局促,楚斐坐着却没有什么不适。他坐了一张小凳,简清若要吃饭,就只能站着或选择与他同桌,但谁让这位食客有权有钱得罪不起,简清只能道一声谢,将冷淘调上料汁拌匀,再分小半碗出来。
简清端着小碗站在灶台边准备速战速决,楚斐看看眼前拌好的面条,微微皱眉,敲了一下桌子,“坐。”
此话一出,不仅简清脸色古怪,连守在门外的奔霄和越影脸上都精彩起来。
楚斐看向端着小碗回头的简清,少女小口微张,眼睛中没了平时虚掩的笑意,微微睁大,只剩纯粹的讶然,看起来倒是没了先前的沉稳,只是一个年岁不大、尚且天真的小娘子。
正出神间,奔霄在门边抱拳欠身,“王爷,这、这怕是不合规制。”
楚斐脸色一冷,淡淡瞥过去一眼,奔霄低着头没看见,越影却是背后一凉,连忙扯着奔霄退出去。
简清将主仆沟通看在眼里,左右是华阳王自己要求,也没什么好矫情的,有凳子不坐端碗站着吃,她又不是吃饱了撑的,当即坐了下来,“多谢王爷。”
少女吃得很快,并没有寻常宴会上见到的贵女那般顾忌形象的娇柔做派,动作干净利落,只为了填饱肚子似的唏哩呼噜扒面,却吃得很香,鼻尖还被辣出一层薄汗,白里透粉,引人食欲。
楚斐看了一会儿,自己提筷卷起一根面条,放进口中细细咀嚼。明明是和昨夜那碗鸡丝凉面差不多的味道,却品出一点异样来。
似乎简清不仅是做菜好吃,连看她吃饭,也更下饭些。
楚斐已经不记得自己通过依靠仔细品鉴食物味道这一方式来分散注意吃完一碗饭之前,是怎么吃饭的了,今日的午食是一种新奇体验。
他放下空碗,拿帕子按按唇角,回忆方才味道,只有好吃二字萦绕脑海,若是此时被要求说出些品鉴评语,恐怕他便要沦为那些他瞧不起的口中只有空洞比喻的老餮。
好在简清并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她刚备了新一盆水煮肉片的配菜,回身收起碗筷,诚恳道,“后厨油烟颇重,恐怕冲撞了王爷,不若去雅间稍坐片刻。”
楚斐叠帕子的动作一顿,淡淡道,“若油烟冲撞,先前已经冲撞过了。”
士大夫向来奉行“君子远庖厨”,像华阳王这样的老餮能不嫌后厨脏污坐下吃一顿饭食实在难得,见他坚持不动,简清也不再劝,正要热锅炒菜,忽然小窗外传来一声冷嗤,“简清想攀附华阳王,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货色,殿下怎么可能看得上她这样一个商贾女!”
窗外嘈杂声响不断,一句话里两个主人公在后厨一坐一站,若有旁人在此,便能看到他们脸上是如出一辙的无动于衷。
简清不仅不觉得自己被侮辱,反而有些好笑,看向华阳王问道,“殿下,我可否与她耽搁一刻?”
楚斐神色不动,漠然道,“此人若是你的麻烦,杀了便是。”
简清唤他只是想问问,对这种他的拥趸能不能说几句话借一下王爷的名头,谁知道楚斐张口就是杀人。
过往跟着师父读史时,简清只听说过过去有豪强军阀强迫厨子做饭,不做便杀了的故事,没想到穿越后此时在大梁竟见了个真的。
有麻烦让你做不了饭,好说,杀了便是。简单粗暴,冰冷无情。
楚斐这种人视人命若草芥的态度,分外明确地显现出来。原身记忆里华阳王为简氏酒楼当场斩杀闹事者的行为,简清本以为是那些人做错事情触怒了他,但这次看来,他却完全是为了厨子。
方才言谈时放松下来的神经绷紧,简清不是什么圣母,对自己有几斤几两清醒得很,自然不会去触这个霉头。她镇定地笑了一声,“哪至于要王爷脏了手呢?”
窗外大堂里依然是一片吵嚷之声,刚刚声音再次响起,嗤笑道,“若王爷真青眼于她,怎么会今早一大早就去了迎仙楼,快马在简氏酒楼门前停都没停?要我说,就是杜家娘子也比简清有可能得多。”
张婉气急道,“你来要是就为了说这个,还是快走吧!”
简清探头出去,冲张婉招了招手,笑道,“听闻有小姐觉得华阳王殿下被我攀附跌了身价,我便来看看,是怎样一个国色天香、家中权贵的佳人,谁知道,呵。”
碧色衣衫的少女容貌有些脸熟,应是原身曾在宴饮上见过,简清一时叫不上她名字,她站在张婉对面,闻言看过来,脸色难看,“你笑什么?”
简清无辜道,“世人皆知华阳王是位老餮,你既知我是商贾女,便应知我家酒楼以菜色闻名,有些交集,何来攀附?我瞧你整日只会说些衣裙香粉插花,若是心悦殿下,恐怕是没什么交集与共同话题。若要搏郎君青眼,小姐还是要多思量些。”
楚斐在简清否决攀附之说时微微挑眉,听到后面,勾了一下唇角,并没有阻止她借自己名头胡说八道。
碧衣少女一直知道简清的混不吝,她只是隐晦说些攀附青眼,却没想到简清竟然大庭广众地说起了心悦爱慕,一时红了脸,硬声道,“高雅之处你懂什么?简直是愚不可及,臭不可闻!”
简清遗憾道,“前些年我于宴饮玩乐,旁的没学会,倒是知晓小娘子这一身横波锦和簪的华胜花枝价值几何,恐怕令尊的一月俸禄银两也不过如此?”
说话间,奔霄在背后得了楚斐示意,进大堂走到碧衣少女身边,冷声道,“胡小姐,谨言慎行,令尊不曾教过你么?”
胡小姐脸色一白,张婉扑哧笑出来,低声道,“马没停,人却在,你怎么晓得王爷不是就喜欢厨子呢?”
奔霄耳聪目明,自然听到了这句话,只假作不知,扬了扬下巴,“请吧。”
简清回头看了华阳王一眼,“殿下等急了吗?”
楚斐垂眼看着桌面,“不曾。”
张婉眼看着方才耀武扬威的胡小姐被灰溜溜遣出去,“哈”地笑了一声,回身来寻简清,“阿简,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简清摆摆手示意她回去,张婉一愣,踮起脚往简清身后厨房内瞟了一眼,虽然什么都没看见,还是意味深长地笑了,“我等你来找我。”
楚斐掸掸衣袖起身,放下两锭银子,“不必做了,晚上奔霄会来寻你。”
简清一怔,“殿下事务繁忙,能来小店已是蓬荜生辉,我送送殿下。”
楚斐目光在少女头顶停留一瞬,察觉出她忽然的疏远客套,抿了抿唇,“晚上送这道菜上山。”
简清想再解释打包带走会口感不好已是来不及了,只能看着华阳王带人离开,叹了口气。
此人喜怒莫测,心思实在难猜,还是落袋为安的银子踏实些。
被人强令不许发出声音的酒楼伙计在三人离开后才松了口气,李二娘战战兢兢过来问道,“东、东家,这是?”
简清道,“无事,总不会出手伤人,该做什么做什么吧。”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信,但该做的安抚还是要做。
阿菇端着簸箩过来,提醒道,“东家,花瓣晾干了。”
简清这才想起来还有花酱没有腌渍,取了白糖来一层层与花瓣混合捣碎,微涩的清香在阳光下散发出来,飘飘荡荡隐在菜色香气里飘至前堂。酒楼前堂经历了方才的喧嚣后又安静下来,张婉对雅间里还有些茫然的几人一笑,“阿简要走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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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走运简清不知道,至少胡家送来的所谓赔礼银子数量她挺满意。
睡了一早上回笼觉,简澈才晃晃悠悠下楼,正在后面喝水醒神时,就听见李二娘与阿菇念叨着近中午时来的那位胡小姐。
李二娘忧心忡忡道,“她话虽说得难听,但理的确是这个理,贵人哪里高攀得起?今儿个东家那话说出去,还不知道旁人怎么想呢。”
阿菇细声细气道,“贵人既然不介意东家说了什么,自然没有事的。”
简澈听了一会,跑去前堂寻简清。简清提了一袋银子刚送走胡家马车,就看到小朋友跑过来,捏住她衣襟眼巴巴问道,“阿姐,我们不做胡小姐他们家生意了好不好?她骂你。”
简清失笑,“讨厌的人来送钱花,何必和钱过不去。更何况,她骂我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简澈扁了扁嘴,“那你是真、真又喜欢上华阳王了吗?”
华阳王,喜欢二字,放在他身上实在有些遥远。
简清捏了捏简澈的脸,“说了他只是食客,你怎么还问?快去收拾收拾,今天天气好,正好把准备的酱做了。”
早先买来磨豆浆做豆花的黄豆剩下些,前一阵子入夏前下了雨,潮热无比,简清趁机把霉豆子焖好,只等闲了腌豆瓣酱。腌好豆瓣酱,后面水煮鱼和回锅肉这些菜做起来也方便许多。
想着未来能吃的菜色,简清心情大好,哼起了小调。
“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啦啦啦……”
简澈捂着脸后退两步,松了口气,姐姐这样子和之前没什么区别,应该没事吧?
中午的蔷薇花酱罩上麻布等冷透封坛,简澈取了他宝贝得不行的干辣椒下楼,心疼地扯着简清袖子道,“少用点,新的还没长好呢。”
简清将霉豆交给朴六和阿菇清洗,带着李二娘剁起干辣椒,简澈没喊几声就被厨房里辣味呛到眼泪哗哗落下,赶紧避了出去。
刚过晌午,大堂里只剩下少数几位等着叫花鸡的客人和还没吃完午饭的食客,闻见后厨飘出来的辣香,纷纷咳嗽起来。但呛人味道之后却是令人回味许久的灼辣焦香,有人吸吸鼻子,拉了简澈一把,问道,“小郎君,这是在做什么?”
简澈道,“叫豆瓣酱,阿姐说炒完还要再晒几天才能吃,各位要吃,且还得等些时候。”
那人摇摇头,叹道,“小简掌柜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这些方子,竟是一个都没听过,唉,空让我流了一地的口水。”
简澈眨眨眼,只是跟着笑起来,也不多说什么。
辣椒与老姜一同剁碎,霉豆洗净捣碎,再加菜油和细盐翻炒,一时间后院里一半是呛人辣味,一半是难以言喻的霉味。李二娘和朴六呛得过一阵子就要去前堂透透气,柳二丫已经憋不住了自告奋勇跑去大堂招徕客人,只有阿菇一人始终坐在小凳上,即便眼睛被熏得发红,也一点点做着手上的事不曾动摇。
简清从后厨里望出去一眼,暗暗点了点头。
简清招工时就有意识招了些女性,后面做帮厨或是副厨培养起来也方便些,几人观察下来,只有一个阿菇有一股好胜的拼劲,好像背后有什么在催着她似的,事事都想争先表现。团队里有人争强好胜本来不是什么好事,但阿菇这样一个柔弱小姑娘,说话细声细气,好像说句重话都会被惊到,为人又勤勤恳恳,到目前为止,却是没人讨厌她,反而颇多照顾。
对于阿菇的背景简清有所猜测,大抵是家中缺钱,所以知道了工钱是做得多拿得多之后,才拼命想赚一个机会。世间所有馈赠早已标注价格,只是此朝对独身女子更苛刻些,各行各业都是如此,如果之后阿菇是可造之材,简清并不介意多培养她一些。
想到这里,简清按着锅中长勺又翻炒一下,扬声叫道,“阿菇。”
阿菇放下手中捣锤,“东家,你找我?”
简清点了点头,将长勺递给她,“换你来替我做一会儿,我喝点水。不难,给豆子辣椒翻翻面,看着别糊了就行。”
阿菇紧张地咬了咬唇,却没有推拒,在衣襟上擦了擦手,接过勺柄,“好、好的。”
简清倒了碗今天煮的酸梅汤,站在后厨门口看阿菇翻炒锅内又多又沉的酱料,李二娘守着另一个锅搅着里面尚未完成的豆瓣酱,不时偷偷看阿菇一眼。
刚喝了口水,柳二丫咚咚咚跑过来,沉重的脚步声让简清一时间怀疑地都在打颤,“东家,东家有铁匠来找你!”
凤溪的冯铁匠是个酒糟鼻的中年人,坐在大堂一角,弹了弹简清送去的纸张,眯着眼有些宿醉没醒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清醒无比,“你这刀子上开了血槽,铁荆棘上挂了倒钩,小小年纪心思歹毒得很,说吧,谁教你的?”
简清本以为自己那几张乱七八糟的鬼画符要明日当面解说才能让工匠看懂,谁知道这会儿他便找了过来,张口就是质问。她略冷了脸色,道,“我家做酒楼的,放血杀鸡都熟悉得很,不过自保罢了,怎么就称得上心思歹毒?冯师傅若是不做,大可去问捕头。”
冯铁匠被这样一噎,神色却缓和下来,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简清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冯铁匠打了个酒嗝,搓搓脸颊,“你这小女儿家的,拿出来那么几张图,我还当那小子被人忽悠了。确实是你,我就回去给你做去,老简当初那几把菜刀都还是我打的,好用吧?”
他自得一笑,起身时脚步却有些踉跄,简清心中一动,叫住了要走的冯铁匠,“冯师傅留步,午食可吃过了?饮酒多了肠胃不适,喝一碗酸汤再走如何?”
“嗬,小娃娃,卖你的饭菜去吧,生意还做到我头上了。”冯铁匠哼了一声,半点不领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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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在店里的捕快等了三天,再没有等到飞贼入室,也就告辞离去,凤溪城中巡街的捕快嚷嚷着让百姓关门闭户提醒没几天也换了说辞,时间转瞬而过。
华阳王出现了一次,之后也来得频繁起来,三天来了两次,好像最初要求简清去兵营做饭的并不是他似的。只是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奇怪癖好,每次都是在酒楼后厨里吃饭,来得低调走得低调,只留下酒楼伙计私底下的纷纷猜测。
像柳二丫被李二娘的担心念叨烦了,干脆信誓旦旦说华阳王一定是喜欢油多的地方,就好像有人喜欢水多、树多的地方一样。
简清对这些猜测只能付之一笑,总不能做东家的一锤定音告诉伙计,她总感觉华阳王把她家后厨当成了食堂。
铁匠没几日便送了新打的菜刀等物过来,简清带着朴六将陷阱布好,众人也就能睡个安稳觉了。
收拾完安保陷阱,当初约定好的工钱一旬一结,也正好到了结算的时候。十天来众人各自做了些什么,简清都看在眼里,对于手下伙计们的能力和劳动量都有所评估,提早分好了铜板备着。
下午趁着客人少,简清将人叫到一起,发了工钱。几人各自拎了铜钱串,铜板数量比他们约定好的基本工钱多出些,看着也心情好起来,给简家干活的心思也更浓了些。
李二娘的工钱是其中第二多的,也是唯一不住在酒楼的,平日里酒楼关门开门她还要赶回去为丈夫孩子做饭,辛苦得很,十天下来,人都累瘦了半圈。
李二娘点了几个铜板出来,捏着铜板有些不舍,还是对简清问道,“东家,我想买些椒盐鸡柳回去,给我家铁树吃,行吗?”
简清见她神色紧张,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谁想最后竟是这样一个问题,不免失笑,“自然可以,算个成本价给你拿回去就是了,也不是什么大菜,别怕。今日没什么人,给你放个假早些回去陪孩子怎么样?”
“多谢东家,谢谢东家。”李二娘喏喏应了,脸上有些发烫。不知怎么的,东家对她优厚,她做事却总觉得占了主家便宜。
称了鸡柳,李二娘先离开了,剩下几人说笑几句也都散开,简清瞥一眼自己手中的单子,暗暗点头。
嗯,下旬把学习计划给他们加上,有工钱的甜头勾着,想必会更有动力些。
简澈刚在楼上给辣椒翻完土,下来就看见自家姐姐笑得有些古怪,令人背后发凉,不禁拉了拉衣襟,问道,“阿姐,你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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