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Miang
“没有谁,不过是个同僚,如今已走了。”谢均笑道,随手替她掖正了披风,“裹紧些,省得着凉。”
秦檀没注意到贺桢,还道那“同僚”真的已走了,当即在谢均的手腕上打了一记,低声嘟囔道:“谁准你碰我的?真是个居心叵测之人。”
贺桢被抛在马车后,远远见得他二人言谈熟稔亲昵,心中满是惘然。
不知在风中独自立了多久,贺桢忽听得一道女子声音在耳畔响起。
“大人,我早与您说过,这秦氏与谢均不干不净,首尾有染。您偏偏不信,如今倒好,岂不是捉了个正着?”这声音带着浓浓的怨意,犹如个女鬼似的,已算不得“动听”。
贺桢侧头,见到方素怜瘦削的身子便在自己身后。
他蹙眉,斥道:“素怜,我念着你郁结于心,身子有恙,才准许你出门散心。你偷偷跟着我也就罢了,如今怎敢对着檀儿指手画脚?”
方素怜已被送去佛堂上好一段时日了,整日经书青灯为伴,日子过得如一潭死水。这一回,她借着身体不好的由头,好不容易才得了个出来散心的机会。
她如今瘦骨伶仃的,如一具空皮囊挂在骨头架子上,风一吹便会散架的样子。这般瘦削,往日尚可称的上苗条纤细,今日却只剩下病态可怖了,仿佛一个行将就木的死人。贺桢纵是对她有怨恨,可念在她体弱的份上,也只是平淡以对。
“‘檀儿’?大人,您何必喊的如此亲昵!”方素怜嗤笑了一声,定定看着贺桢,怨恨又不甘道,“您与秦檀和离之日,素怜蒙受奇耻大冤。依照素怜的性子,素怜本该一死了之;但素怜却苟且偷生,活了下去,便是为了让大人看清这秦氏的真面目!”
贺桢摇摇头,道:“我知道檀儿的性子。她为人高傲,若是当真欢喜上了谁,断不会有所遮掩。若是遮掩了,那便是不会去喜欢。你不必捕风捉影,我相信她。”
方素怜闻言,仰天哈哈大笑起来:“大人,您可真是会自欺欺人!您等着瞧吧,我不日就会找出她与谢均有染的证据!”
贺桢却只用冷漠的眼光瞧她,道:“方姨娘,你身子不好,我这就让下人送你回佛堂里去。以后,你莫要出来随便走动,免得病情愈发。”
方素怜冷笑道:“我自己便是医者,我的病,乃是心伤。这心伤之症,便是养十年、二十年,也不会好。”说罢,她便转身离去。
一边走,方素怜一边暗暗思忖着什么。
——唯有那夺走她一切的贱人秦檀身败名裂,方能解她这腐骨蚀心、日夜颠倒之恨。
贺桢永远,永远也不会懂这个道理。
***
京郊,另一处。
花神的华台在大道上转了一圈,仪仗终于要散了。殷家二小姐殷摇光扶一扶沉重的发髻,对上来搀她的丫鬟道:“不成,本姑娘这发髻,还不能拆了。”
丫鬟草木劝道:“小姐,这发髻里头掺了那么多假发丝,怪沉的。不若奴婢替您拆了,再梳一个更好看的望仙髻吧!奴婢怕您一会儿脖颈酸!”
殷摇光拿袖口扇一扇风,目光朝四下逡巡着,道:“不成,还不能拆。……等皓泽哥哥看过了,再拆了这发髻。”
仆婢见状,也不敢再说话,便打了伞、支了高椅桌案,在树荫下陪着殷摇光干等着。殷摇光的脾性与姐姐殷流珠恰恰相反,半字沾不得“温柔”,反而劲辣十足。便是今日扮这京城贵女人人渴求的花神,她也在靴子里藏了一卷鞭子。
在殷摇光的翘首期盼下,终于,小道的对头,出现了一个人影。殷摇光的眸光一亮,神情雀跃起来:“皓泽哥哥!”
伴着踢踢踏踏的轻响,小径对面行来一牵马男子,着鸦青色袍服,身无几饰,发髻以一支木簪固定。他一手牵着缰绳,另一手提着酒囊,神情懒洋洋的,口中还哼着断断续续的调子。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仔细一听,唱的原是杜子美的曲江诗。
“皓泽哥哥!”殷摇光原地蹦跳两下,扯着裙摆朝前笔直冲去。她的发髻重且繁,这一快跑,竟整个儿散了开来,一柄发钗轱辘滚到了地上,停在了李皓泽跟前。
眼看着那扬起的马蹄子,就要一脚踏碎这发簪,李皓泽抬手,道:“且慢。”
惊奇的事发生了,那马儿竟当真如听得懂人话一般,把马蹄子堪堪停在了半空。
李皓泽弯腰拾起那发簪,朝殷摇光递了过去,啧啧叹道:“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这么精致的首饰,可不能踩碎了,免得叫殷二小姐伤心了。”
殷摇光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从袖中另抽出一条发带,草草将长发束起,道:“这簪子算的了什么?我姐姐那里,有更多好一千倍、一万倍的发簪,踩碎便踩碎了!”
顿一顿,她忽而惋惜道:“哎呀,只是这发髻散了,有些可惜。我还想让皓泽哥哥多看两眼呢。”
李皓泽笑道:“方才在路边,我已看过了,这发髻确实是难得的好看。”
殷摇光闻言,眼底露出欢喜之意,梳绑头发的动作也愈发轻快了。
待绑好了头发,她夺过了李皓泽手中的酒囊,拧开盖儿,就要往自己口中倒:“今天喝的是什么酒?”可她往自己口中倒了好几下,都不见得有酒液流出,便愤愤道,“李皓泽,这酒囊怎么是空的?”
李皓泽神情巍然不变,双手揣袖,道:“自然是喝完了。”
“小气鬼。”殷摇□□鼓鼓地说罢,将酒囊塞回他手里。
李皓泽浑不介意,将酒囊挂到鞍具上,拍了拍马背,问殷摇光:“殷二小姐,你骑马,我走路。难得春景正盛,不妨去看看吧。”
殷摇光面色一改,笑意嫣然:“好呀!”说罢,她就娴熟地跨到了马上。待坐稳了,她又觉得有哪里不妥当,便低身从靴子里踌躇一卷鞭子,在空中“哗”的一挥,再狠狠抽在地上。
“你们几个,听好了。”她将弹回来的鞭子指向丫鬟、嬷嬷们,凶巴巴道,“今天,我就是要和皓泽哥哥一道去玩!你们谁要是敢告诉我娘、告诉我姐姐,就等着被赶出去吧!”
几个丫鬟、嬷嬷哭丧着脸,毫无办法。
“魏王殿下,您劝劝二小姐吧!”丫鬟草木转向李皓泽,苦巴巴的样子,“咱们二小姐总这样在外面抛头露面,难免惹人非议。叫皇后娘娘和夫人知道了,怕是会挨一顿训呀!”
李皓泽摇摇头,道:“本王要是劝了,约莫会吃二小姐一顿鞭子。”
殷摇光听了,欢快地笑了起来。
“怕什么?”她一副洒脱的样子,熟稔地拽了缰绳,驭着马儿踢踏几下蹄子,道,“这整个京城,还有谁敢在背后指责我?只要我姐姐一日是皇后,便一日无人敢惹我!”
说罢,她一扯缰绳,朝前驱着马:“皓泽哥哥!你来追我呀!用走的,不准找马!”
“哎!小姐!”草木吓白了脸色,“魏王殿下,魏王殿下,您快看着小姐一些吧!我们这些做奴婢的,可都不会骑马呀!”
李皓泽“唔”地应了声,慢悠悠朝前走去。殷摇光早骑着马没了影子,他却走得不紧不慢。待一阵子后,竟还哼起小曲来。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马蹄声渐渐远去了。
***
谢均的马车到了秦府近前,秦檀差红莲回府去取了件披风来,这才敢穿了披风,走下马车。
一边走,她一边想着事。
——这谢均呀,恨起来叫人咬牙切齿;可温柔起来,却也是透彻心扉。真不知该说他是仙人,还是魔鬼。
秦檀想着,手指便怔怔抚上唇角。
谢均唇上的温度,似乎还能被触摸到。她漫无目的地以指尖勾勒了一会儿唇角的轮廓,脑海中忽得闪现过上一世的自己——她为情所伤,大病难消,最终含恨而亡。
只一瞬,她方才有所鼓动的心,便冷静了下来。
“檀儿!”
就在此时,秦二爷秦保从门里头跨了出来,一声怒喝。他本就矗在门口,看到秦檀外出的打扮,当即怒不可遏,道:“为父不是禁了你的足,勒令你在家中思过吗?!你竟敢违反父命,偷偷溜出家门!”
秦檀疑惑道:“父亲说的哪里话?女儿有何处违反父命了?父亲只说,不得与母亲、七妹妹和五妹妹一道去踏青,却未曾说过女儿不可独自去。”
秦保见她胆敢顶撞自己,愈发生气:“你爹说什么便是什么,哪有你反驳的道理?!你不替整个秦家着想也就罢了,竟还敢在外抛头露面。我秦家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秦檀听了,冷笑一声,知道秦保还是因着她不肯入宫那件事,借机敲打自己。
就在此时,一辆马车慢悠悠驶过秦府门口。坐在车夫旁边的谢荣朝秦檀打了声招呼:“秦三小姐!早些进去吧,春日风大,当心贵体着凉咯!”
马车的车厢壁上,画着个偌大的谢家家纹,叫路人瞧了都知道这是谁家的马车。
秦保一怔,顿时愣住了。
他远远张望一下那马车,忽而转头焦急问秦檀道:“檀儿,爹且不提你为何私自出家门一事。方才送你回来的马车,可是……可是谢家的?”
“是。”秦檀道,“燕王妃看我走路辛劳,便借了相爷的马车送我回来。怎么了?”
秦保闻言,心底大震。
秦檀虽拒了皇上,却很是得燕王妃的青眼。若是她能嫁入谢家……倒也不输做个皇妃。
桃儿已入了皇上的眼,若是檀儿再嫁入谢家……岂不是喜上加喜,两全其美?
一瞬间,秦保的脸上便有了满意欣慰的笑容。
秦保陡然转了态度,拍了拍秦檀的肩,笑容满面,道:“哎呀,檀儿啊,你可真是我秦家的好女儿,妙哇!”
第44章 檀桃不分
见到谢家的马车亲自送秦檀回来后, 秦保的态度就陡然急转。他瞧着秦檀的眼神, 活像是瞧着个大金元宝;从前被他捧成金元宝的秦桃, 现在则变成了货差一分的银元宝。
——秦桃虽是得了皇上的青眼, 可秦桃的姿色和心计摆在那儿, 便是入了宫, 也未必能得到隆恩、诞下皇子;反倒是秦檀, 只要嫁给了谢均,那便是事事皆稳,无有不妥了。
秦保一边对秦檀嘘寒问暖, 一边将她送回了院中。同个院里的秦桃看的一头雾水:自己这个三姐姐,这是东山再起了?
秦檀却无心想那么多,她白日被谢均拽着手亲了下嘴角, 现在整个人都不大安。待回了房中, 看到谢均送的那只绿翅鹦鹉正欢快地在笼子里蹦跶,她就愈发不高兴了。
瞧见这鹦鹉, 就像是瞧见谢均一般来气。
秦檀让丫鬟搬了张小凳坐在廊下, 自己托把鸟食, 细细碎碎地洒给鹦鹉吃。见着那鸟儿蹦蹦跶跶的, 秦檀便托着腮, 耷着眸光, 轻声与这鹦鹉说话。
“你那前主人——谢均这个恶相,实乃一个见缝插针的粗鄙之徒。”她将手指探进小金笼子的缝隙里,戳一下鹦鹉毛茸茸的脑袋卷须, “谢均瞧着文质彬彬的, 却是个强人所难的登徒子,比酒馆里的下三滥人还要不如呢。”
鹦鹉虽能学舌,却是不懂人言的,此刻只歪着绿莹莹脑袋,眨巴一双漆黑琉璃似的眼招子,巴巴地盯着秦檀,想从她指缝里再扣出点食物来。
“吉祥如意!吉祥如意!”这鹦鹉知道怎么讨好主子,扑棱翅膀嘎嘎地学起舌来。
“给你给你。”秦檀把鸟食都洒了进去,重将鸟笼挂回了屋檐下。她拍拍手,低声喃喃道,“谢均这混蛋,真是惹人厌。”
待挂好了鸟笼子,她带着几个丫鬟,朝院子里走去;行经院门时,便听见一阵低低的哽咽声。青桑当即吓了一跳,惨白着面色,道:“青天白日的,怎么会有这等鬼祟之音?”
红莲投来不赞许的目光,道:“定然是个人在哭,这般不守规矩,奴婢出去教训教训。”
秦檀亦是向往张望了一眼,但见清涟院前荷池边,坐了个男子,正卷着袖口呜呜哭泣,正是秦致舒。也不知他是在伤心什么,堂堂七尺男儿竟垂下眼泪来。
青桑欲去查看,秦檀却低声斥道:“罢了,随他去吧。”
“可是……舒少爷瞧着似是有伤心之处。”青桑有些不忍,道。
“那与我又有何干系?”秦檀的心很冷硬。
就在此时,秦致舒微低袖口,露出一截手臂。但见他的小臂上,纵横交错着几道伤口,嫩肉外翻、鲜血涌溢,瞧着甚是可怖。青桑吓了一跳,同情心立刻冒了出来,道:“小姐,舒少爷似乎受伤了!您真的不去瞧瞧?”
听青桑这么一说,秦檀心底微有不安。
秦致舒该不会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受了伤吧?
先前她在祠堂罚抄经文,大房的那对嫡出双胞胎致宁、致远便以小石头掷她;秦致舒为了帮她,便得罪了这两个甚得大房夫人陶氏溺爱的兄弟。依照陶氏那小家子气的性子,是极有可能不动声色地给秦致舒上家法的。
“……罢了,去看看吧。”秦檀有了分于心不忍,向秦致舒走了过去。
秦致舒听见脚步声,便抬起了头。瞧见是秦檀走过来,他连忙止住了哭泣,匆匆拭去了眼泪,恢复一派阳光英武;只不过,他那红红的眼眶,终究是出卖了他方才的哭泣。
“舒大哥,你这是被大夫人教训过了?”秦檀问。
“也算不得教训。”秦致舒摇摇头,笑道,“让三妹妹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