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渝跃鸢飞
辛少昌领着顾璋来到衙门中一间小房间,这里堆着三大袋粮食,孤零零的,可怜兮兮地摆放在墙角。
连一间屋子的一个角落都堆不满。
“从上个秋收之后开始发,如今距离秋收还有月余,只剩一次的量,就这么些了。”辛少昌指着墙角的粮食:“除了农田人丁这些收不上来的税之外,商税等其它行业的税还是多少能收上来一些,不过也就倒个手,留下维持衙门运行,剩下上交户部,也就是账本去了京城,其余大多直接充入军费了。”
顾璋扶额。
他怎么会对穷得叮当响的岩武城+咸鱼多年的辛少昌有期待?
这简直就是月入2000块,要吃要喝要租房、要买衣服要治病,不饿死就不错了,怎么还能指望他有正常的忧患意识,存下一笔钱呢?
宗乡问:“要不问问其它三个县的情况?这种危急时刻,三位大人还是有分寸,不敢说谎的。”
顾璋叹气:“其余三个县估计也是这个情况。即使情况好点,有那么一点盈余,估计也被田大人搜刮走了。”
即使不被田大人搜刮走,肯定也要被三个人贪污了,毕竟三人的贪账里,都有侵吞公物这一项。
想要有正常的满仓储备粮,前提应当是近年风调雨顺,能保证年年都收上来足够多的粮食税。
顾璋也顾不上给家里回信了,他骑马往军营里去。
***
武安大营,主将大帐。
帐篷中不到十人,人人皆是军中能征善战的将领,军职不小,如力蛮这等平日不动脑子,只擅长打仗的,都没在。
原本以顾璋的官职,是没法入帐同诸将共同议事的,无论文武官职。
若论文官,军中粮草还余几何,是绝对机密,不会外泄。
若论武职,武骑尉更是连边都摸不着。
不过如今,顾璋端坐于帐内,位置还偏上首,谁也不敢小觑了这个面庞还略显稚嫩的少年。
帐内气氛有些沉重。
薛将军站在上首,面色严肃,他压迫感十足的目光扫下来,用一直平淡且镇定的语气,说出沉重的事实:“军中粮草,还能支撑二十五天。”
他强调:“最多。”
钱粮官田丰眉头拧紧:“如果按照正常消耗,二十天就会消耗殆尽。”
这个话题尤为沉重,田丰说完,帐内众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谁也没天真地说省吃俭用来节约粮食,能省最多也就二十五天了,再进一步节省的话,将士们饿着肚子去打仗?
匈奴定会抓住这个机会,不断消耗他们的实力,直到他们弹尽粮绝,然后趁机攻打他们。
正值秋日,本就是匈奴最容易有小动作的时候,若是这个时候削减粮草,饿得没力气,遇到匈奴突袭怎么办?这不是节省粮草,这是让将士们去送命。
顾璋叹了口气,问:“军中真的没有别的备用方案?”
田丰愁得抓乱了头发:“哪有这么雄厚的财力?还备用粮草,一份粮草就够愁死人了,竟然还折在半路,户部和兵部的人都是吃狗屎的吗!”
顾璋:“……”
“全靠朝廷供应粮草,抗风险能力也太弱了。”顾璋小声叹道。
“所以听说顾大人能让刚赤府增产后,我才那么激动失态啊!”田丰眼里满是愁色,他忽而拉住顾璋手腕,抱着试一试的心态问道:“顾大人,你有没有办法让麦田提前十五天成熟?”
小麦与许多作物不同,在最后一个月灌浆成熟,籽粒逐渐饱满充盈,若提前收割,会导致巨大的减产。
提前成熟?
顾璋在桌面敲击的手指定住,敛眸沉默。
***
情况比想象中更严重。
粮草出事,被满是雨水和泥浆的山上洪流淹没,根本瞒不住。
这不是谁偷换了粮草以次充好,也不是有人悄悄贪墨中饱私囊,而是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护送着一大车队的粮草,被轰然而至的山洪掩埋。
不仅被周围村庄、城镇百姓看在眼里,更是要官府出面,组织人去查探具体情况,努力救援。
凌云山山脚哭嚎连天。
组织救援的县令愁得头都大了:“凌云山百年无事,不过是一场大雨,怎么就发生山洪了?”
在队伍末尾压阵的一部分士兵,见势不妙,弃粮车奔逃,如今是极幸运的幸存者。
他们惊魂未定,面色惊恐地回忆道:“山神发怒,就听见轰隆隆的声音,脚下都站不稳,山上泥水就跟涨水时候的浪一样快,根本跑不过,全都被压在底下了。”
“我们几个还算运气好,在车队末尾掠阵,这才有机会逃出来。”
“这绝对是山神发怒了,要不怎么会这么可怕?太吓人了,我亲耳听到了山神的怒吼!”
有衙役在稀软的泥地里挖,挖出来的泥人口鼻里都是泥沙,没有一个活着的,挖出来的粮食也全都泡在脏污的泥水里,都泡软泡发了。
“大人,这……”衙役捧着一捧混着泥沙的粮食,面色踌躇又难看。
县令手都在哆嗦,这事怎么就摊在他头上了?
人和粮食救还是不救,挖还是不挖?衙门衙役全上了也不够。
他面色几番变化,最后低声叹气:“等朝堂派的钦差来了再说。”
看到几个使劲儿朝着山磕头的官员,还有远处围观的百姓,隐隐能传来“山神爷”“震怒”等字眼。
他忽然想起前些天看过报刊上的文章。
正想着,一个梳着发髻穿着长袍,书生打扮的七八岁小童站出来,他脸上满是愤愤的表情,反驳地喊道:“不是的!不是山神爷,是丁家老爷害的!他天天从凌云山上砍树,拿木料去卖钱,报纸上都说了!”
县令吓得手抖得更厉害了。凌云山是片山脉,前两年丁家忽然发现一片比较珍贵的木材,于是就找上他。
他不过是拿了两成孝敬而已!
那小童义正言辞道:“是丁家老爷害的,是他毁了我们大家赖以……”小童话还没说完,就被大人抱起来捂住了嘴,飞快带走了。
听到小童的话,举人出身就出来谋官的师爷,眼里若有所思,丁家源源不断从山里砍伐树木也无人敢惹,原因当然是他眼前这位好县令。
也许,他有机会坐上这个位置了。
类似的事情,很快在京城发酵。
如今《大宣第一日报》已经在举国上下,60%的区域发行,自然有破坏环境导致减产、水患、山洪等天灾的人心虚害怕,也有觊觎他们屁股下位置的人蠢蠢欲动。
两拨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和权势,顿时开始互相攻击起来。
两种截然不同的流言,在京城疯狂流传,其热闹程度,甚至比当地都高,很难让人怀疑幕后没有推手。
“我看多半是顾大人的那篇文章,惹怒了神仙。”
“要是我是神仙,本来一切都是我的功劳,结果有人莫名其妙站出来说,不是神,不是龙王爷,不是神仙的功劳,我肯定也要生气!”
“是啊,如果都不信龙王爷,不信山神爷,岂不是没了信奉,断了香火,所以山神爷这才发怒,就是警告!”
本就迷信鬼神的百姓,难得动摇了一点点,偏向理性和科学的思维,瞬间被带走。
“断了供奉神的香火,难怪山神爷发怒,要不请大师去施法,送些猪牛羊祭祀,让山神爷消消气?”
另一批则是坚决拥护顾璋那篇文章,势必要将文章一鼓作气坐实的!
其中有如燕先梅这样走遍大江南北,觉得文章确有道理的,也有如余庆年、黎川这些来自宁都,对顾璋十分信任的。
浑水摸鱼中人数最多的,还是想借着这个机会进行政斗,斗出一个位置,斗得人落马,让自己上位的。
余庆年和黎川如今都还没能到上早朝的官阶。
黎川和方行,带着一摞厚厚的数据,前往翰林拜访余庆年。
黎川才一进门,就看到腰杆挺直,坐在桌案前的余庆年,他正一刻不停翻阅书册、文籍,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目光疲惫却炯亮。
黎川忙大步上前,担忧道:“玉昂你又一夜没睡?”
“昨夜小憩了一会儿。”余庆年看向方行,躬身行了个礼:“劳烦方兄了。”
方行躬身回礼,然后道:“瑶光在户部助我颇多,不过投桃报李罢了。这是玉昂你要的资料,这几个地方近五年来税收变化,已经用新法整理过了,很清晰,玉昂定能看得懂。”
余庆年双手接过:“多谢方兄,等事罢,我和正慎设宴相迎。”
送走方行。
黎川看着比人还高的一堆资料,坐下道:“我帮你整理数据,用瑶光教的折线图最为明了。”
提起顾璋,两人皆心中一沉。
也不知道璋弟在边关情况怎么样了?
他们一个在翰林,一个在吏部,于粮草军队一事没法提供任何帮助,都还人微言轻,连早朝都没他们份。
黎川抿唇,捏紧手指至发白:“朝廷不会不管的,而且璋弟从小点子就多,不会有事的。”
两人无力在军队粮草一事上有助力,在有人试图攻奸顾璋,说他亵神,以至遭来神怒时,第一时间就动起来。
早在看过那篇文章之后,两人就好奇地找了些资料查看,去和师长讨教,肚内有货自然能下笔如有神。
三日工夫,日夜不休。
两人搜集了各地有关破坏环境的证据,以及在砍树、填湖等顾璋那篇有关环境保护文章中举的例子之后,当地发生的“天灾”,粮食的产量变化,税收变化等等数据,列出了一本有理有据的折子。
折子往上递。
余庆年还写了一篇文章,经过一番波折,最后刊登在新一期的报纸上。
余庆年以一手好文笔闻名,散馆考核之后留馆,还得了两次机会为明盛帝捉笔,他所作的诏诰,证引该洽,文体宏丽非常,直让人打心底震撼。
如今费尽心思打磨出的文章,还有桩桩件件透着残酷和血淋淋的数据,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文中字字句句,犹如赫赫震颤之音,轰入耳中。
凌云山山崩如洪,乃伐木所致,铁证如山!
绝非顾璋亵神,更与皇帝写不写罪己诏无关。
黎川也在师父的支持下,以此前折子、余庆年文章为依据,提出要修保护环境的法典,一来坐实顾璋提出理论的官方地位,毕竟甚少有人敢挑衅律法威严,二来确实可以规约天下官员与百姓。
这场掺杂了权利争夺的攻奸,暂时落下了帷幕。
明盛帝在早朝上当场发怒,处理了好大一批官员,都是在起事后不解决问题,反思己身,反而遮遮掩掩,为了权利钩心斗角引起震荡的。
在早朝商议的诸多事项中,这确实只是争论的一件小事。
这些天最重要的朝政,还是筹集边关粮草。
短短几天,户部、兵部相关众人,都愁白了头,每个人都忙得脚不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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