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飞雨千汀
穆景行先上了车,一个人坐在厢椅上等佩玖。不知为何,明明一夜未睡,他这会儿却觉得精神异常抖擞!
先前他困意正浓,暖榻也温暖柔软,可当他躺在上面时却如何也无法入睡!鼻尖儿始终萦绕着一缕女子特有的清香,特别是他将那棉被盖于身上时,整个人便好似被那香气包裹着……
那一刻,他身上的每一根寒毛都被唤醒,再无半点儿困乏之感。
想起这些,穆景行猛地一下阖上双眼!有些不愿面对。玖儿不是别的女子,是他的妹妹,那些莫名冒出来的奇怪念头,皆是毒蛇。
“哒哒”两声踩击木板的声响,穆景行知道是佩玖正踏着步梯上来。他没有睁眼,而是将身子往右侧挪了挪,尽量将厢椅空出多一些的位置。
佩玖撩开绵布帘进了马车,见大哥始终闭着眼,便猜是大哥太过疲累,故而连唤都未敢唤他一声,悄悄坐在他的左边,然后轻声朝外吩咐一句:“可以了,上路吧。”
马车缓缓驶出良县县令府后,便在平坦的长街上疾驰起来。清晨的街道没有其它马车,连行人都是偶尔才见到一个,故而马车一路畅行无阻。
原本穆景行的身上盖着一件玄狐大氅,因着一下小小的颠簸,那大氅滑落了些许。佩玖盯着看了许久,迟迟不敢伸手帮大哥重新披一下,生怕又像先前在房里时将他吵醒。
直到又一次小的颠簸后,那件大氅直接掉落在了地上。佩玖这才终于耐不住了,弯腰拾起来拍打了两下粘上的灰尘,然后抻开轻手往大哥的身上盖去。
穆景行是想继续装睡的,可偏偏那股清香再次绕上了鼻尖儿……他重重呼出一口气,睁开了眼。
“对……对不起……”佩玖蚊呐似的说了句,果然笨手笨脚的自己又将大哥吵醒了。
穆景行扭过头来看着她,凝了许久,竟不知此时该对妹妹说点儿什么。
说‘没关系’?不,很有关系。妹妹如今的这些狎昵之举,他已做不到像过去那般耐受从容。可若是要妹妹不再这样,他也说不出口。他明明是喜欢这种感觉的不是吗?
被穆景行这样盯了许久,佩玖有些慌了,大哥这是不高兴了么?她知道困倦至极的人是最讨厌被人扰醒的,何况大哥是一夜未眠。
想及此,佩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不懂事。来时的路上她累了,便无赖的往大哥肩膀上一靠,睡的无比惬意。而大哥却一路僵直着个身子,无依无靠。难道她只有被大哥照料的份儿,却不能反过来为大哥做点儿什么?
佩玖蓦地伸过手去揽了揽穆景行的脑袋,让他倚靠在她的肩膀上,然后怯懦懦的嘟囔了句:“肩膀借你下……”
穆景行:“……”
靠在那纤细柔软的肩膀上,穆景行虽觉窘迫,却莫名的不舍得将脑袋移开。其实妹妹的手劲儿能有多大?若是他自个儿不想,她又安能掰动?
缓缓阖上双眼,穆景行继续装睡。
马车行了半个多时辰后,保持同一姿势不敢变的佩玖,业已觉得浑身酸痛起来。甚至觉得压在肩头的东西越来越重!
可当她忍不住想要动一动时,垂眸看到了睡的正安稳的大哥,立马一股子执拗漫上小丫头的眉间。
罢了,再忍忍就到地儿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减慢了下来,佩玖猜是业已进了镇子了。又走了没多会儿,马车停了下来。
“大哥?大哥?”轻轻唤了几声,佩玖见穆景行缓缓睁开眼睛,然后他终于将头移开!
之前虽难挨,却有股坚定的信念撑在心头。如今大哥移开,那酸痛之感瞬时弥漫全身,佩玖的右胳膊就像坏死掉一般,久久不敢动一下……
起身先一步下车的穆景行不是没有留意到佩玖的表情,只是他这会儿不知该对妹妹说什么。路上的前半段儿,他的确是在假寐,可到了后半段儿却是当真睡着了。他的确太疲惫了。
先行下车的穆景行停在原地接佩玖,知道她此时不舒坦,便连搀加抱的将妹妹接下了马车。
许是被穆景行搀扶时又扯到了右胳膊,佩玖不自禁的“哎呦”一声!这下穆景行再也不能装不知了,带着几分愧意的问道:“可是我压痛你了?”
闻声佩玖连忙摇摇头!说了句逞强的话:“怎么会?没有。”
见妹妹不肯认,穆景行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温柔的笑着看看她,然后将自己身上的玄狐大氅解下来,披到佩玖的身上。初春并不比冬末强到哪里去,佩玖这一身粗布裙在室内穿尚可,在外面却显得太过单薄。
这个镇子比较小,事情没多久便顺利办妥。一个时辰后,佩玖业已跟随大哥返回了马车,马夫驾车继续赶往下一个镇子。
路上停了一回车,一行人简单在客栈用了午饭后继续上路。又过了大半个时辰后,便抵达下一个镇子。
这个镇子虽较先前那个大了许多,穆景行也没用两个时辰便将公务处理妥当。在晚饭前,马车终于抵达了甜水镇。
穆景行原本命恭六放了许多吃食在车上,可在去往良县的路上,吃食便被一点儿不剩的分给了那些难民。良县县令府虽补给了一点,如今两个镇子跑下来,也已经所剩无几。
于是穆景行让恭六下车打听附近可以用晚饭的地儿,毕竟连百姓都缺吃少喝的,他们也不想再给里正家里添负担。
看着恭六失落而回,佩玖知道如今镇子上八成已没有可供人用饭的客栈或是酒肆了。
“怎么样?”穆景行问道。
恭六摇摇头:“公子,小姐,镇上受灾严重,已没有哪个营生可以正常做下去了,如今银子在这儿基本没什么用处。”说到这儿,恭六话锋一转:“不过晚饭倒也不是没有着落!百姓们都说那边儿的巷子里,有间院子已征为镇上的临时施粥点儿了。”
迟疑了片刻,穆景行转头带着几分不放心的看看佩玖:“只白粥,玖儿你吃得下去么?”
佩玖点点头,其实她并不饿,她只是想去看看施粥的地方,百姓们是否都能领到吃的。
于是马夫继续驾着车,朝不远处恭六所指的那条巷子驶了过去。入巷口十数丈远左拐之后,便可看到一条近百人排着的壮观队伍!佩玖这才明白,难怪自打进镇子以来只见到零星的街坊,原来除了窝在家里的,全在这儿了。
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捧着家伙什,有的是大碗,有的是陶罐子,还有的直接背了口锅来!
从得了米粥陆续往外出的人可以看出,不管他们带了什么家伙,都确保给他们盛满。如此便不难理解百姓们都尽可能的带大家伙来。
穆景行与佩玖虽然看到的同是这幕,心下所思却各不相同。
小苍河沿岸皆为受灾地区,甜水镇又离京城如此之近,却也不能将消息传往京城。穆景行不免心下生怒,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将此事瞒得密不透风?!
而佩玖看到此景,却无比宽慰。看到灾民们如今有吃有喝,不会饿死街头,也无需外出讨饭了,她已觉得是万幸。她真想问问,在这儿施粥的是哪个大善人?
因着前面的路排着太多的人,故而马车已不适宜通行,穆景行命马夫将车暂停于巷口外,他要步行进施粥的院子里看看。佩玖与恭六自然紧紧跟在穆景行的身后。
沿着队伍一路向源头走去,是一座青墙环护的小院儿。院门看上去虽有些旧了,却明显有人将之仔细维护过。在迈进去之前,佩玖满心是对布施善人的期待,而迈进去之后,她却被院落里的景致惊呆了!
院子不大,正对着门的是北面,有一大两小三间屋并排而建。大的那间充作客厅,小的一间是房主夫妇所居,另一间更小些的是留待女儿长大。
西边是灶房和柴房,还并着一口老井,如今看来是枯了。
东边是茅厕。不远处还闲置着一只简易至极的小木马,上面斑驳的朱漆依稀可见。
佩玖就僵在甫一迈进门的地方,痴痴的看着眼前的一切。直到后面有领粥的乡亲,无意撞了她一下,她才恍过神儿来。
这个院子,与她上辈子死前脑中所见的那个承载三口人欢笑的‘家’,一模一样!
“玖儿?”穆景行回头见妹妹傻傻的表情,有些疑惑。旋即却又好似透过佩玖的眼睛,看到了一些答案。
“你,认得这里?”问出这句话时,穆景行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但佩玖点点头,跟着便有几滴泪顺下。
如此,无需再问,穆景行心中也多少有数。这里,八成就是妹妹过去的那个家。
咬了咬唇,佩玖抬眸看向穆景行。一双新洗过的水眸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笃定,“大哥,你帮我查查是什么人在这里布施。”
佩玖犹记得,她爹曾对亭长说过,若是有朝一日他飞黄腾达,定不忘乡里乡亲,若遇天灾人祸,他定搭建粥棚让甜水镇的每一个百姓都能吃饱!
事隔如此之久,可莫名的,佩玖就是觉得能做此善事的应该是她爹。不然为何那么巧,正好在她的家中施粥?
“好。我去查查看。”穆景行语调温柔的应下,又在怀中掏出了干净的棉帕,为妹妹擦拭腮边泪痕。
佩玖看着大哥,抿了抿唇,然后嘴角情不自禁的翘起……
各自用了一碗白粥后,穆景行便带着佩玖去了甜水镇的里正府上。里正府里的下人先将一行人员安置了歇息,没多会儿里正便抱着一摞税目的册子来到穆景行的房里。
既然今年镇子受灾欠收,赋税也理应减免,穆景行打算回京后便借着为甜水镇申报减免赋税的引子,将此事捅出去!届时不论是何人想压此事,也无法怪他什么,反正他也只是恪尽职守罢了。
里正见佩玖也在,就简单寒暄过后将账本放到书案上,打算离开。这时穆景行唤住了他:“留步,我还有一事想要向里正打听。”
“穆大人请讲。”里正恭敬问道。
穆景行扫了眼在一旁理包袱的佩玖,复又将视线落回里正身上,问道:“不知如今在镇上施粥放粮的是何人?”
听到大哥问起此事,佩玖手里的动作虽没停,耳朵却暗暗竖起来仔细恭听。同时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
“穆大人竟不知?”就见那里正看着穆景行,面色窘了下,接着又满带感激之情的笑笑,继续言道:“正是穆将军派人来的。只是将军不让我们张扬此事,若非正巧是穆大人问,我也不敢如实说出。”
什么?竟是穆伯伯?
佩玖眉心一蹙,抬头看向穆景行时,见大哥脸上是与她相同的错讹。
消化片刻,穆景行笑道:“噢,家父并未特意提及,故而我并不知。”
一听此言,里正更是崇敬起穆将军的品德来:“哎呀呀!穆将军定是平日里博恩广施惯了,才不与家中一一提及!将军功德无量啊!”
又寒暄几句过后,里正离开,房间只剩穆景行与佩玖兄妹俩人。
穆景行缓缓转身,直面着佩玖,面色无波,言语亦是和缓平静:“玖儿,这可是你愿意听到的答案?”
佩玖的脸上先是怔了怔,迟疑了一会儿才好似明白了大哥的意思,接着唇畔微微绽开个笑容。
虽然这个答案并非她最初所料,但如今想来,以穆伯伯的乐善好施,做出此事并不奇怪。更何况甜水镇是娘的家乡,穆伯伯一心待娘,便连娘的家乡也一并关切着。
战场上的阎罗王,却也有铁骨柔情的一面。
而至于她的那个亲生父亲,或许早已死了。又或许即便是飞黄腾达了,也早已忘记考取功名之初的那些豪言壮语。
就如同忘了她们娘俩一样。
佩玖朝着大哥点点头,眼中湿润。
这十多年来,穆伯伯待娘的好,以及待她的好,她早便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里。若说十多年前娘刚进将军府的大门时,还算得上年华正好,姿色正佳。可十多年过去了,娘已是徐娘半老,穆伯伯却依旧视她如宝。
佩玖看得明白,穆伯伯是个真正长情之人。
第27章
如今的甜水镇, 虽说吃食成了稀罕物, 但住的地儿倒是不缺。
里正府上是座两进的院子, 外院可作待客之用, 内院为里正一家所居。既然如今户部来人查税, 里正便着人收拾出外院最好的三间房供穆景行他们住。
原本里正孝敬穆景行的最干净舒适的那一间, 被穆景行让给了佩玖。
晚上, 佩玖躺在暖烘烘的榻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踏实的阖上双眼。这夜, 她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佩玖看到穆伯伯一脸焦急的等候在一间屋外,来回踱着步子很是躁闷。
屋里不断传出女人痛苦的叫喊声, 即便那声音已撕裂的变了腔调, 佩玖还是一下便听出那是她娘!
佩玖夺门而入,迎面撞上一个正端着水盆儿慌张往外来的丫鬟!怪的是那丫鬟就好似穿过佩玖的身体一般, 完全不曾触碰到分毫。
佩玖低头看了眼, 那水盆儿里全是血水。
急急转过屏风后, 佩玖终于看到了躺在床上的娘!娘虚弱无比, 一旁的婆婆还不停的冲她喊:“用力!用力!”
噢, 这是接生。佩玖恍然明白了过来, 难怪穆伯伯在门外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却也不闯进来。
此时的佩玖似乎有一层意识是清醒的,她告诉自己, 这是梦境。但同时她也明白, 梦境也未必全是假的,有时还会有一定的先知作用。
就像许多女子有喜之前,身边至亲会做胎梦。
那么如今她梦到已身怀六甲的娘生孩子,是不是也有预示作用?比如说她梦里娘生了男娃,三个月后娘便真的会生出个男娃。梦里娘生了女娃,到时就会真的生出个女娃。
佩玖一边急切的想预先知道答案,回家后好给娘提前说说。一边又担心娘,毕竟娘如今已是三十有四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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