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下雨天凉,加件衣服,伞也拿把结实的。”辜清如温声说,“什么时候回来呢?提前烧个姜汤,热热的加够红糖,防着风寒。”
商挽琴一握她的手,笑道:“还是清如阿姨好!应该很快就回来。表兄的份呢?他更需要姜汤。”
“都备下呢。”辜清如笑,“也亏他帮忙联系,如今济幼局的孩子们都有厚衣服,每天有饱饭吃,我心里轻松不少。”
“阿姨也别累坏了。”商挽琴劝她几句,这才拿了伞告辞。
她离开后,辜清如扭头去看商玉莲,眼睛亮亮地说:“你听见了么?阿莲,她叫我阿姨呢。”
“早该叫了,你对她多好呢!”商玉莲这才扭头,伸着脖子去看女孩儿的背影,又用一种满不在乎的口气回答好友,“我看她迟早将你当最亲的人!”
辜清如扑哧一笑:“你还吃醋呢?放心好了,将来若是音音孝敬我什么,我一定分你一份。”
“什么……那一定也有我的一份!你这人,我让你一句,你还得意上了!”商玉莲气得跳起来。
两个认识多年的密友,对着雨幕笑闹起来,又一起去剪喜字、备请帖名单。
“没想到,一晃眼就要成亲了……”
“兜兜转转还是……”
“早知道不若……”
愈来愈密的雨声,隔绝了这座宅院的人声。
商挽琴也踏着这密密的雨声,坐车来到了镇鬼王府。车夫是雇的人,第一次踏足这富贵之地,显得很拘谨,木木呆呆地任由王府的人领着去了一旁。
商挽琴眼睛一扫,见四周亭台楼阁、乔木青青,又是华丽端庄,又不失自然秀色,唯独不见人影。偌大一座王府,只有面前两名低眉顺眼的仆婢,可一梁一柱又都纤尘不染,庭院花草也都修剪得整整齐齐,这种诡异的反差本身就能蕴出种鬼气来。
“住的人好少。”她说。
两名侍者低眉顺眼,没有答话,甚至没有看来一眼。这一男一女只是在前方引路,若不是先头到的时候他们招呼过,商挽琴还要以为他们是哑巴。
走了一段,一名少年出现。他简直像是凭空出现的,刚才走廊尽头还只有一只花瓶,下一刻他就直愣愣地伫在那儿了。他有一张四十岁的脸,神色也有种四十岁人的惫懒无望,只肌肤和体态还是年轻的,昭示着他年龄并不大。
“李恒,好久不见。”商挽琴笑道,“来洛京这么久,你也不来看我?”
“好久不见。”李恒还是那么一脸无望。他抱着刀,走过来时挥挥手,那两名仆婢就行礼退下了。
“宾客住在北苑。”他说,“这里太大了,隔得远,北苑再热闹,这里也听不见。”
商挽琴说:“哎呀,你听见我刚才说的了?刚才你可不在呢。”
“王府一草一木,我都会看守好。”他语气平平地回答。
商挽琴微笑起来:“意思就是,任何风吹草动都在你们眼皮子底下喽?”
李恒没有说话。他看她一眼,很快又转过头去,示意她跟他走。
雨还在下。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凉,如今这场秋雨,却像是将此前欠下的寒凉都一口气还了回来。她甚至能看见自己说话时飘出的淡淡白雾。
“你高兴吗?”商挽琴冷不丁问,“待在这里。”
李恒的背影略略一顿,重又前行。他没有回答。
商挽琴慢悠悠地说:“你知道吗,人高兴的时候总会不假思索地说‘高兴’,只有不高兴地时候才会犹豫怎么说,就像小狗天生就是快乐小狗,只有被棍子打疼了才懂什么是害怕和悲伤。”
李恒的背影又顿了顿。
“你……”
商挽琴等着。
片刻后,李恒问:“你为什么要提到小狗?”
商挽琴扭头看着雨幕。她唇边的笑容变淡,而后又变浓。她轻声说:“一直喜欢啊,还能为什么。”
他们没有再说话。
走了很久,走到一处花园,里头有很大一片池塘,都算得上是座湖了。一道人影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他撑着一把很大的黑色的伞,伞边垂下红色的装饰,像是一片片花瓣。
天地安静,唯有雨声。李恒扭头看她。
商挽琴手里的伞还在滴水,一滴滴砸在地上,滴答滴答。她没有撑开伞,反而将它扔到一旁。
李恒收回目光,往雨中走去。商挽琴跟在他身后,也往雨中走去。
走到那道人影背后大约三步远,他们都停了下来。李恒跪了下去,伏首毕恭毕敬道:“大人。”
第一百零三章
李恒跪伏下去。
但商挽琴没有跪。她直直站着, 甚至没有问好。李恒隐秘地看了她一眼,眼中跳动着惊讶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神采。
那道背影也动了动,但没扭头。
“胆子变大了, 看见师父也不懂问好了。”说着这样的话,那语气却带着愉悦的笑意。
“师父哪里的话?您瞧,我记着您的规矩, 您撑伞时我们不能撑伞,乖乖走了过来。”商挽琴平和地回答,“只是我好端端地走出来,如果跪了一身泥泞,回去就得设法糊弄,说不定漏出马脚呢?”
李凭风笑出声。笑了几声,他说:“你瞧, 我说什么?她必然生气这一点的。”
李恒伏首在地,身体被雨浇得湿透,身下更是一片深色泥泞。他恭敬道:“是,大人。”
李凭风转了转伞, 让伞面甩出雨水。他语气平淡下来,不再笑, 说:“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来是要问什么。”
“我觉得您没必要问。事情都要办成了,还有什么问的必要?”商挽琴微微一笑,“倒是我来给您送请帖,您到时候要不要赏脸来一趟?”
李凭风不说话了。他变得沉默, 而且是异常的沉默。这种沉默让空气变得黏稠, 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得残荷瑟瑟, 柳枝也不断被压弯。最后“啪嚓”一声,他手里干枯的柳枝彻底折断了,掉进枯萎的荷塘。
李恒伏地的身影止不住地微微发抖。
“有必要吗?”他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成亲。”
“不然呢?要如何引出‘恨鸳鸯’?”商挽琴语气惊讶,“所以说,‘恨鸳鸯’果然不是您放出的?”
李凭风忽然一声冷笑:“怎么,李棠华那小丫头片子和你说‘恨鸳鸯’是我做的手脚,就是我了?你倒是真信她。若真是我在控制,我又何必费这许多功夫!我看,这反而是小丫头片子和那老头儿在搞鬼,借了你当枪使——你也信!”
商挽琴的心中,无数碎片的信息慢慢浮动。她并不是个长于分析之人,但也不算不擅长。她可能考虑得会慢一些,但现在,她心里已经慢慢确定了那个结论。
她了解李凭风正如李凭风了解她。不,她更了解他,因为向来被逼迫的一方才会绞尽脑汁去揣摩上位者,而上位者总是因傲慢而看错他人。所以,李凭风说的是实话,“恨鸳鸯”和他无关,这样的话……
商挽琴缓缓道:“师父何必动怒,李棠华他们又不知道师父和我关系密切。不等能亲手杀了师父的那一天到来,我如何会轻易对师父动手?况且,子母蛊在,而我想活。”
空气中的粘稠感缓缓褪去。
蓦然,李凭风发出一串笑声。那笑并不好听,甚至不像活人发出来的。
“不错。还是我的乖徒儿好啊!又有趣,又依赖师父,真是……非常可信。”他玩味着最后四个字,又发出了那种难听僵硬的笑声。
“乖徒儿,告诉为师,‘恨鸳鸯’的事,你可有把握?”
“不说十成,也是九成。”商挽琴慢慢想着她那些念头,也慢慢说,“师父静待婚礼便好。”
李凭风的笑声突兀地停下。
“师父要来吗?”商挽琴又问,“参加婚礼。”
“不去。”他倏然站起,声音不带感情,“我要站在皇帝面前,只待‘恨鸳鸯’一灭、他掏出骨牌,我便会取走它,并且……”
他声音中的杀意恍若要凝结成鲜血,滴滴流下。
“不愧是师父,真有魄力,事成之后一定能青史留名。”商挽琴鼓掌,吹起了毫无感情的彩虹屁。
可李凭风笑了一声,语气倒是舒缓不少。
商挽琴行礼:“师父如果没有别的事,徒儿就告辞了。”
她已经转身。按照经验,吞天从不开口留人。甚至于,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是他的王府,他一定会是先离开的那一方。记忆中,永远都是他突然地来又突然地走,干干脆脆,别人永远都是等待和目送的那一个。
可这一次,他竟然开口了。
“商挽琴。”
他甚至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那个代号。这一回,商挽琴真的感到惊讶,甚至惊悚了。这种惊悚让她脖子上汗毛倒竖,一时竟忘了转身。换成以前,这一定会被斥责为“不敬师长”的罪过,换来一顿责罚,可这次,他好像都没注意到她的失礼。
“你喜欢乔逢雪?”他问,“你有没有喜欢他喜欢到,会为了他背叛我的程度?”
说不好那是什么语气。她也并不想去揣测。
商挽琴心想,何止为了乔逢雪能背叛你,为一条小狗也能背叛你。
她回头。
一回头,她才发现,他竟然已经转过身来,直视着她。他撑着那把沉沉的黑伞,也沉沉地看着她,就连那种虚假的艳丽笑容,也掩不去那沉沉的情绪。
商挽琴笑容灿烂,语气甜蜜:“师父,我是您教导长大的,在我心中,永远最爱自己,永远把自己放在第一位。”
这并不是个正面的回答,但他却像已经满意。他的笑容真实了一些。
“去吧。”他说。
商挽琴告辞,头也不回地走了。
庭院中,雨幕密密地张着,花草密密地长着,一个人空荡荡地立着。地面上还匍匐着一道人影,可这样瑟瑟发抖的落水狗,真的只像一条狗啊,所以天地间还是空荡荡只有他一个人。
李凭风伸出腿,百无聊赖地踢了狗一脚。他有这样一张艳到极致的面容,无论做什么表情都像一枝浓丽的罂粟花,在雨中也摇曳出带毒的风情。
“真没意思啊。”
他看向天边,看着那昏昏沉沉的雨云,脸上是笑,却又带着一点不自知的茫然:“成亲这种事……可真没意思。”
……
青年站在光暗之间。
这是只有他和极少数人知道的地方,因为地点和暗语一直变动,所以从没被人发现。曾经也多亏了这点布置,才让他苟延残喘了几年。
如今,他可以从容许多。
他递过去一方令牌。
“查一查先代镇鬼王夫妇的事。”他说,“尤其注意他们和宫中的联系。还有,音音的过去……”
他顿了顿,改了主意:“不必查这个,只看先代镇鬼王夫妇便好。”
*
商挽琴感冒了。
当然,更符合时代的说法是“风邪入体”,可最近她总想起很久以前的另一个世界,想念那些远去的词语和风貌,于是在心中反复默念另一个时代的词语。这让她感到自己更像自己,起码是自己希望成为的那个自己。
所以,她要说,她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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