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楼北望
刚说完,就见一只彩色的大鸟俯冲而下。它有隼那么大,身披红、蓝、银三色羽毛,隐隐还带一些金色,头顶飘飞着一红一蓝两根长羽,还有一根短短的金色羽毛藏着,尚未长成。
它落在乔逢雪手臂上,展翅再鸣。
官兵露出垂涎的目光,正想半开玩笑说一句“能吨一盆肉汤”,却见那病秧子青年淡淡看来一眼,那张苍白的面容上有某种阴影,竟让他倏然想起远方那黑沉沉的黑风山。官兵自幼长在边关,素来相信自己的直觉,打了个寒颤,低头不说话了。
乔逢雪一行人下了城墙,回到自己的住处。整个驿站住满了他们的人,灯火通明,气氛肃穆。
商玉莲低声跟乔逢雪说:“门主别听那人瞎说,他指定和兰因会有来往。没百姓逃跑?要是没百姓恨那群狗贼,哪会有人联络我们?”
乔逢雪抬抬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影响我们的布置。”他一张脸苍白如雪,声音也因为长期的咳嗽而带上甩不掉的沙哑,语气轻轻的,像一吹就散,可当他开口时,满场就肃静下来,针落可闻。
他就这样轻言细语地吩咐着,一队队人马便调动起来。高高低低的影子在地面交织,忙而不乱。
许久之后,有人走到他面前,一脸佩服地说:“今日方知乔门主的风采。”
“不算什么,赵庄主客气。”乔逢雪摆摆手,“倒是庄主这边,也准备好了?”
“不怕乔门主笑话,我经手的事不多,忽然主管这般大事,心里头很慌。”赵芳棣自嘲一笑,抿抿唇,神情又坚毅起来,“但为了棠华……不,为了陛下,也为了关外的百姓,我无论如何都会完成任务!”
乔逢雪笑笑,没说话。
赵芳棣转身要走,却又回头看他,踌躇道:“还有,乔门主,挽琴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乔逢雪神情一动。他眉眼淡如冰雪,目光也像冰雪夜里温温的月光,带点清寒,又有些朦胧,叫人琢磨不透。他就用这样的目光看向赵芳棣,一言不发。
赵芳棣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但重又鼓起勇气看回去,坚毅道:“我是个很相信自己眼光的人,陛下亦然!不论你作何感想,乔门主,我仍希望你相信她!这一次假如能碰见她,我会给她一个机会,希望你也会!”
说罢,赵芳棣一甩披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最后,屋里只剩几个人,还有一只安静的食鬼鸟。乔逢雪这才抬起手,慢慢捏了捏鼻梁。接着,他对其余人拱手一礼。
“小姨,辜楼主,郑医仙。三位都是我最信任之人,不远万里随我北上,乔某铭记于心。”
“此番深入黑风山,便是有食鬼鸟在侧,或也有去无回。若我有个万一,后续就要拜托三位了。”
食鬼鸟扇动翅膀,在屋内盘旋。很快,一只银白的旋涡出现。
郑医仙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慢着老夫再给你添一匣药丸……”
但乔逢雪已经跨入门中,和芝麻糖一起消失。
老大夫气得拍腿,埋怨:“跑得这么快!哪儿像个病人!”
其他两个人忍不住笑。
“不像个病人才好呢!他之前真和……了一样。”商玉莲不忍说出那字,就拍拍心口表示心慌,想想又叹道,“可他说最信任我们三个,我们又算什么呢?我还虚着,清如功夫不出彩,郑医仙更是花拳绣腿,也不知怎么就稀里糊涂跟来了,其实实在不该来拖后腿!”
商玉莲越说越懊恼。之前急糊涂了,一见乔逢雪那么病歪歪地还要出门,又想到北方有那个让她心焦的孩子,她就梦游一样地跟来,这会儿才开始愁自己三个人怎么办。
郑医仙瞪她,理直气壮道:“老夫是来看着他的!”
“来都来了,也不能回去啊。”辜清如也安慰她,“我们就好好待在这里,护好自身,别让敌人将我们捉了去威胁门主,也尽量防着谁作乱,尽力而为罢。”
“也只能这么办了。”商玉莲还是愁眉苦脸,但想着想着,她又出神,“我总觉着,他从前心事重重,和所有人都隔着点什么似的,可自从出了事,他虽不时疯癫一回,眼神却清朗了不少,让我想起他年少那会儿……”
“不错不错,商副门主也发现了?”郑医仙也来了精神,走过来说,“门主此前郁结于心,这回生死线上折腾一回,竟然通透了,难道人濒死之时,真能遇见仙人点化?也不知有没有传下些仙人治病的法子……”
“什么濒死呢?门主本就吉人天相……”辜清如也加入对话。
“唉,我只盼着他能够找到……”
商玉莲喃喃着,不敢说出那个名字,眼中一时期盼一时愤愤,最后又都成了黯然。终究,那孩子是骗了她,可也终究,她仍觉得那是个好孩子……她一定是个很坏的长辈吧?才总是这样看错晚辈,却还是忍不住想去相信她。
火盆温暖,三人围在一起,说起了深夜闲话。炭火渐渐暗去,火星仍执著地跳跃,现出黯淡的暖光,正如那一点微渺的希望。
第一百一十一章
这一时刻, 商挽琴也愿意要一只火盆,这样能暖和点儿。
因为坐忘谷实在太冷了。
明明距离主峰不远,但这里就像另一个世界。温度低得可怕, 岩石都被冻结;呼气成冰不是夸张,而是一件事实。这样的天气里,取暖符箓都显得过于单薄, 她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力量将自己裹起来,才能维持四肢温暖,不至于在僵冷中变得麻木。
叮铃——
一进山谷,追龙铃就响了起来。它内里的铜舌抬起来,直直指向山谷深处。
坐忘谷中只有一条路。两侧山崖孤绝,寸草不生,被冻住的地面一片青黑, 呈现出凹凸不平的状态。
“小心,这一段有落雷。”
突然,一名男子蹿到商挽琴身边,压低了声音, 有些神经兮兮地说道。
这次进谷的人们都没带面具,在火光的照耀下, 男人有狭长的面容和狭长的五官,两粒鼓出的眼球里,荡漾着一种怪异的光。
见他凑过来,其余十几人发出了轻微的骚动,但男子像是没注意到, 一双眼睛紧盯着商挽琴。
“鬼羽, 我们做个交易。”他舔舔乌紫的嘴唇,眼中那怪异的光更亮, “我知道你有本事,远比我有本事……你捞我一把,帮我活下去,我给你带路,领你去骸骨,如何?”
商挽琴知道这个人。他叫鬼蓬,该是三十出头,是黑风山上一个很特殊的存在。听说他进过九次坐忘谷,每次都成功逃了出来,也能带出一些消息。但每多进一次坐忘谷,他的神智也就越癫狂,神叨叨的,平时没什么人和他往来。
商挽琴还没说话,就有人沉不住气,低声喝道:“鬼蓬,你回来!咱们有咱们的任务……”
话音未落,倏然一道极亮的光芒炸开,旋即便是一声爆响!商挽琴都没太反应过来,只是遵循本能地往旁边一扑,一道柔韧的雪色屏障也将自己裹得结结实实。
再次抬头,只见边上多了一个大坑,其中一具焦黑的尸体冒着青烟。又有几个人坐在地上呻/吟,皮开肉绽。处处都是烧焦的味道。
商挽琴惊疑不定地收回目光,看向鬼蓬。她进谷前,有人详细告诉了她谷内情形,她也大致知道这一路有落雷、岩浆、暗河,但只有亲眼所见,她才明白其中的威力与莫测。
她心里吃惊,面上却冷静,只爬起来,又用冰雪裹住乌金刀和追龙铃。
鬼蓬撑着一把破破烂烂的灰伞,却是毫发无损。他瞪着那两只鼓出的眼球,一眼没看地上的尸体和伤员,只盯着商挽琴,问:“鬼羽,干不干?”
商挽琴想了想,说:“跟着我。”
鬼蓬露出喜色,紧紧贴来。他还想贴得更近,被商挽琴一个眼神阻止了。其余弟子对视一眼,也默不作声地跟上,隐隐便以商挽琴为首,看她动作而动作了。没人去救助地上的伤员,那些人也有自知之明,忍痛退到谷口,情愿回去领罚,也不再前进。
一路落雷,都是突然一亮又一声爆响,毫无征兆。商挽琴将知觉提升到最敏锐的状态,总是能略微提前些判断出落雷位置,保持不动或躲避,其他人紧跟着她,倒也有惊无险。
渐渐地,阵阵热风吹来。四周坚冰渐渐减少,道路也渐渐变窄,最后只剩一道缝。
鬼蓬突然说:“鬼羽你停下,选一个人先走!”
他一说话,气氛登时紧绷起来。其余弟子本已稍稍放松,闻言神色一凝,目光狠戾起来,又掩不住那点不安。
商挽琴思忖片刻,抬手一点。雪白的力量蜿蜒而出,凝成一道影子,那影子中掺杂部分凄艳的红,隐约像是一名身披嫁衣的女子。女子往前走去,穿过缝隙。
众人微妙地松了一口气。鬼蓬皱了皱眉,没有吭声。
雪白的影子刚一穿过缝隙,就听对面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从地面喷出,又飞溅在岩石上。
商挽琴神情不变,掐了几道法决,那头就又连续传来一串碰撞声。
“走。”她说,率先迈步。
鬼蓬毫不犹豫地跟上。
其他人都犹豫了一下,也跟上去。
穿过缝隙,面前豁然一亮。刚才还是冰寒至极,此时却热气扑面;大地龟裂,流淌着滚烫的岩浆。地面过于碎裂,成了一块块漂浮在岩浆河流上的碎块。
而那些碎块并不稳固。下方岩浆不时往上喷射,掀翻地块,形成金红色的喷泉。
冰晶似的力量拽住了几块土地,凝固在他们脚下,稳稳地承托着他们的重量。其中有一块地块已经碎裂,显然是刚才被岩浆冲击破碎。假如刚才是人类踏足,一定十死无生。
众人都陷入沉默。
他们都是自幼在搏杀中成长的狠角色,见惯残酷的场面,但,尽管人类的残酷千奇百怪,却终究无法与自然的宏伟莫测相提并论。
商挽琴凝视着这片场景,却感到了一股怪异的熟悉。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色……对了,是乔逢雪。彼时她刚苏醒前世的记忆,追着他去了翠屏山,一起挑战山中恶鬼。那只恶鬼擅长根据人心制造幻境,而她曾进入乔逢雪的幻境,所见到的就是这般场景。
为什么乔逢雪记忆中有这样的场景?他不可能来过坐忘谷。
“鬼羽?”鬼蓬声音忽然急促起来,“别在这里待太久!”
噌——
一缕银光闪过,在鬼蓬眉间划出一道血痕。
商挽琴收回刀,提起铃铛,头也不回地说:“注意态度。你在和谁说话?”
鬼蓬一僵,闭上嘴,但还是不甘心地说:“我来了解这里,你应该听我的,我能够……”
“向导要有向导的态度。”她轻柔道,“否则我挖出你的脑子,放只蛊虫进去,你不也是知无不言?”
这副模样令众人齐齐一颤,都想起了另一个人,都是同样的轻柔含笑,云淡风轻地将利刃插/入敌人的脑浆。
鬼蓬打了个寒颤,彻底乖顺起来,低头道:“这里要快速前进。如果在同一个地方待太久,岩浆必定喷发。”
商挽琴点点头:“很好。走。”
叮铃——
追龙铃再响。铜舌指向前方,且更抬高了一些,指着上方。
夜色太浓,视野受限。透过岩浆灼热的光,隐约可见前方似有一面巨大的影子,那影子与夜色相融,看不分明。
商挽琴踩着地块前进,思索片刻,再选一块去踩。一面冰晶漂浮在她斜前方,竖立如一面镜子,照着她背后诸人的模样。她不时看一眼,见鬼蓬始终低着头,只小心翼翼踩着她的脚印前进。
再后面的弟子有些急躁,因为他们排成列之后,队伍太长,好几次擦着岩浆而过,惊险至极。他们一边跟着走,一边不甘心地到处去看,警惕着岩浆的喷发,神情愈发焦躁。
忽然。
砰——!
岩浆喷发的刹那,有一名弟子不知为何往左一跳,却正好跳在了岩浆对应的地块上。那弟子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岩浆吞噬,化为一把焦骨。
队内气氛一紧。
很快,接二连三又出了类似的事故。不算商挽琴,他们进来时一共十五人,现在只剩了十个。
商挽琴观察片刻,收回目光,开口时语气平淡:“别东张西望的,脑袋低下,跟着我走。”
众弟子一愣,忽然若有所思,立刻低下头,再不乱看。
之后一段路再没出事,他们顺利过了岩浆河。地面平稳,身后热气如沸,恍若虚幻。
众人浑身湿透了,相互看看,其中一个大着胆子开口道:“鬼羽大人,敢问方才究竟是……”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商挽琴一愣,也让鬼蓬的面色难看起来。他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人,却也被阴狠地瞪回来,显然是记仇了。
商挽琴看在眼中,觉得有些有趣,细想又有点无聊。她想了想,说:“岩浆在捕猎——如果那真的是岩浆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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