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晓云
顺着游廊,宁林自前院走向后院,他脑海里想着温宛给他构造的那个滑稽又粗劣的梦境,叫他亲口承认自己是蛊患案的凶手?
这种话他纵然敢说又有谁会信!
二十年前他十四岁,十四岁的他从于阗回到宜州,他从未来过皇城!
宁林带着这样的警惕一步步往前走,偌大后院满目都是奢华装潢,游廊彩绘的原料全部是沥粉贴金,青地化升龙,绿地化降龙,辅以云气火焰相衬托,威严神圣,不可侵犯。
走出游廊,眼前是一座凉亭,六角构造,青砖顶,戗角飞檐独具一格,椽子上有望砖,如果宁林不是心系小铃铛,他应该会发现不管是游廊彩绘还是六角亭的造诣都与宜州公主府如出一辙。
宁林走过六角亭,再经一段长廊,入眼是一座院落。
“既然约本王来,何不现身一见。”宁林停在院落前,冷声喝道。
园中寂静,除了瑟瑟秋风,无人回应。
气氛冷肃到极点。
忽然之间,面前两扇木门缓缓开启,宁林眼覆寒霜大步走向府门,然在迈进去的刹那,他停下来。
他看到院子里房屋建造的风格无比熟悉,正中三间主卧,左侧书房,右侧角方,两边建有偏房,是供下人居住的地方。
这种风格在宜州并不少见,宁林一时没有想太多。
“谁在里面?”宁林迈步进去,冷声喝道。
就在这时,背后传来脚步声,宁林猛然回头,眼中所见之人令他浑身血液骤凉,空气凝滞,他身体忍不住颤抖。
那是他的母妃,咏阳公主!
宁林愣在那里时,绮忘川已然带着十几个下人迈进门槛,无论神态步伐还是那份王族贵气都与咏阳公主十分相像。
不可能……不可能!
宁林目戾,纵步挡住绮忘川,肆意冷笑,“你忒大胆,竟然……”
“退下!”
绮忘川目色寒凉,眼神轻蔑中透着难以形容的鄙夷,“你才多大,竟也学着你父亲那个腌臜货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
宁林脸色难看到极点,他正要开口时绮忘川狠狠抬手搥住他肩头,这一搥竟真的把宁林给搥开!
药效有了作用。
那支利箭上除了五石散还有散功的药粉掺杂其间,纵不能让宁林长久失去内力但此刻凭绮忘川足以应付。
被绮忘川推倒在地的宁林满身狼狈,他奋力起身瞬间忽觉天旋地转,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脑子开始恍惚。
待他从地上吃力爬起来,绮忘川已经命人推开门房。
眼前一幕,让宁林呆怔在原地。
门内厅房如此熟悉,尤其是那件挂在正北墙上的黄马褂,他也有一件。
宁林仿佛被抽走魂魄一般,当他跨入门槛一刻整个人终不能抵挡五石散的药效,陷入虚幻。
就在这时,他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
“把那个小贱人给本宫拽下来!”
宁林身形陡顿,无比缓慢扭过头的刹那,眼泪毫无预兆掉下来,他看到他的阿丑了,还有……还有他自己。
他正压在阿丑身上,眼睛里充满茫然,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母亲身边的门氏硬是把他从阿丑身上推开,又把阿丑重重扯下床。
他的阿丑,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猫被门氏拽到地上,拖着甩到母亲面前。
“阿丑……你们住手!”宁林发狂一样冲过去,却被两个下人死死按在地上。
他跪下的地方,与阿丑近在咫尺。
“你这个小贱人真行啊!小小年纪就知道勾引吾儿,你也不拿个镜子照照自己,你是什么货色!”绮忘川将咏阳公主当时的愤怒演绎的淋漓尽致。
在她的理解,咏阳公主之所以打死阿丑,必是在阿丑身上看到子柔的影子,她含带戾气走过去,在由花拂柳易容而成的阿丑身上重重踹一脚。
宁林双目染血,“你别碰她!”
绮忘川不理宁林,仿佛在这间屋子里宁林根本不存在,她转向床榻,看着床榻上蜷缩在角落的少年,“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知不知道自己做的事有多下贱!”
宁林视线顺着绮忘川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他自己。
十一岁的自己就是那个样子,胆怯,懦弱,像个白痴一样躲在那里,动都没动一下!
“你过来……宁林你过来把阿丑拉走!你们快走!”宁林厉吼,双目赤红,布满血丝,
“把她乱棍打死!”绮忘川寒声低喝。
“不要!”
当木棍重重落下一刻,宁林撕心裂肺吼道。
可是那一根根被下人紧攥在手里的木棍在他的吼叫声中纷纷扬起。
砰、砰、砰-
整个画面与二十年前一模一样,唯独阿丑看着的,是真真正正的宁林。
“不要!母亲我求求你,放过阿丑!我错了!我错了-”宁林匍匐,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鲜血印在天青色地面,可是所有人都无动于衷。
宁林抬起头,视线里阿丑正看着他,没有怨恨,没有委屈,清澈无尘的眼睛里满是泪水,莹莹闪着光。
鲜血染透衣襟,阿丑朝他伸过手。
“阿丑……阿丑!”宁林拼命挣扎,他想把阿丑拉过来紧紧抱在怀里,如果这一刻他能跟阿丑一起死了就好了。
那样就好了啊!
噗-
悲愤至极,一口鲜血从唇齿间激射而出。
第九百八十五章 执着是错
棍棒敲打的声音在耳畔震荡。
宁林急火攻心,用力挣扎时左臂肩胛骨传出‘咔嚓’一声裂响。
近在咫尺,阿丑朝他伸过来的手被他的母亲用力踩住,“不知廉耻的小贱人,凭你也配爬上吾儿的床,今日本宫若不打死你,还不知道有多少如你这般下贱的小蹄子敢打吾儿的主意,打,给本宫狠狠打!”
“不许打!”
宁林猛然抬头,怒目喷出炙热火焰,灼的绮忘川微微一愣,“你又是什么货色!你又是如何为人妻为人母的!你跟那些男人在床上做的事又有多体面!你没资格说我,没资格-”
绮忘川看到了宁林眼中的悲伤。
于她而言只是演了一场戏,而于宁林,这是多么痛苦的回忆。
可是对不起了。
绮忘川目色寒凉,转过身,“打!”
棍棒如雨点砸在阿丑身上,宁林只觉耳膜一鼓一胀的疼,他被打手重新按在地上,眼睛里尽是阿丑那双悲伤中带着绝望的目光。
琉璃镜后面,所有人都被眼前场景震惊到,哪怕是宋相言,哪怕是温宛!
温宛那样厌恶过宁林,可在这一刻,她还是红了眼眶。
都说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当宁林可怜之处暴露在她面前时,她很难过。
屋顶处,萧臣透过青砖缝隙看着里面发生的一切,情绪被宁林牵动,若这世间所有人都有一次重生的机会,是不是就会少很多悲剧?
终于!
在花拂柳吐出一口血无力闭上眼睛的时候绮忘川扬手,那些下人拎起木棍皆退出去。
包括钳制宁林的两个下人。
宁林不顾左臂肩胛骨错位,跌撞着扑过去单手将他的阿丑抱在怀里。
绮忘川无视宁林,冷冷看向床榻上那抹蜷缩的身影,“你好自为之!”
天青色的理石被血水染成鲜红颜色,宁林眼中再无从他面前经过的绮忘川,他紧紧盯住怀中少女,“阿丑没事了!那些坏人都走了你没事了!”
忽然!
血沫子在阿丑喉咙里发出‘咕噜’声响,宁林如死水无波的眼睛猛然绽出光彩,“阿丑!阿丑你坚持住!你坚持住!我找到救活你的方法了!我有办法救活你,你再坚持一下好不好!”
琉璃镜背面,温宛跟宋相言几乎同时站直身,他们无比震惊看向宁林,发现宁林在将花拂柳平放到地上之后,将自己左臂拽到身前。
他从袖内拿出匕首,朝自己左腕狠刺下去!
鲜血喷溅到脸上,宁林却丝毫没有感觉到痛,他扔了匕首,手指狠狠抠进流血的伤口!
眼前场景太过血腥,温宛跟宋相言,哪怕苏玄璟他们也都被震撼。
只是数息,宁林终在伤口缝隙里取出一只蛊!
那是一只他养了二十年的蛊,一个可以复活跟忘却过往的蛊,是他独独给阿丑养的蛊!
宁林不顾伤口传来的极痛,将那只蛊小心翼翼搁到花拂柳手腕,“阿丑,别怕。”
花拂柳没有反抗,硬是让那只蛊钻进肉里。
下一刻,宁林将花拂柳重新抱在怀里,眼泪合着脸上溅落的鲜血掉下来,“你的小王爷回来了,我再也不会让别人伤害你,谁都不可以。”
宁林抬头,看向床榻上那个蜷缩的身影,眼中充满悲悯。
都说往事如烟,可那一刻的自己却深深烙印在他心里,时间越久,越刻骨铭心,那是他的心结!
他有时候会想,如果那时他不是吓的蜷缩在床榻上一动不动,而是勇敢扑到阿丑身上,阿丑是不是就不会被母亲打死!
可这世上哪来的如果。
宁林看着怀里的少女,眼泪滑过面颊,“如果你是阿丑,该多好。”
又是如果。
当宁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花拂柳忽的睁开眼睛从他怀里挣脱,二话没说封住自己手臂穴道,奋力逼出刚刚爬进去的蛊虫。
怀里一空,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宁林看着站在他面前的花拂柳,还是阿丑的样子。
他贪婪的盯着那张脸,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萧臣最先出现,助花拂柳逼出蛊虫。
紧接着机关开启,整个北墙分左右推移。
宁林脸上没有一丝震惊,他还是盯着花拂柳,泪水成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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