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喵星的哈士奇
这问候，可能是弘历偶然在松林间找到的一枚形状完整的松塔，可能是他白天得了先生夸奖，圈了红的一张练字纸，甚至有可能就是同一个膳房同一口锅中熬出的一碗暖身汤。
刚开始，宋莹为了“面子”都一一收下了，也尽可能地回盘点心，或者让朱砂代她去苏堤春晓问候些弘历今日感觉如何，膳食合不合口之类的琐事。
但是次数多了，宋莹就有点儿不耐烦了。
她跟自己的两女一儿都没这么腻歪过，弘历这孩子到底想干嘛？
在再一次收到弘历自称想了一个时辰写出的诗作后，宋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话一出口，除了喜乐，其他人都是满脸惊讶，就连刚能进屋伺候没多久的若绿都一脸“您怎么居然不知道”的表情。
宋莹更纳闷了：我该知道什么？
朱砂细细解释道：“主子，弘历阿哥是在孝顺您啊！”
宋莹满脸问号。
朱砂见主子是真的没想明白，寻思了一会儿，瞬间醍醐灌顶：“是奴才疏忽，竟都忘了，咱们家的几位小主子，可都是在您跟前长大的。便是二格格被福晋养在膝下，那也是从小就没离开过您的视线。”
宋莹好像明白了朱砂的意思。
只听朱砂继续说道：“这宫里的阿哥和格格满了三岁，就要去南三所、北五所或者乾西五所独居。这三处地方都远离娘娘们住的东西六宫，阿哥和格格们自然难见母亲一面。可是作为孩子，若对母亲不闻不问，那就是不孝。阿哥和格格的奶保们也担心自家小主子与母亲生疏，得不到母亲的庇佑，便想出了一个法子，那就是让这些小主子们将日常见到的东西、学到的诗词文章、写过的字、画过的画、听到的笑话，时不时地给母亲送去。”
“宫里的娘娘们离了孩子，本就寂寞，得了小主子们送来的物件，也能稍作安慰，然后便会回些表示关怀的糕点、衣物荷包什么的。如此一来一往，这孩子就跟在母亲跟前长大没什么区别了。咱们府上几位阿哥身边的奶保都是内务府挑选的，这套约定俗成的规矩，她们定是懂的。想来弘历阿哥是得了她们的教导，才用这种方式跟您表示亲近的，”朱砂面露不解：“奴才前些日子看您收了弘历阿哥的东西，还回了礼，以为您知道这个呢……”
宋莹无语地翻着白眼。
在宫里的时候，她跟孩子就前后院住着，走几步就能见到面。后来出宫建府，虽说孩子们是搬到东跨院和太平馆了，但正院和长春馆一直留着孩子们的房间和惯用的物件，他们时不时还会歪缠着要回来住一晚，就跟没搬出去一样。
宋莹哪里知道，原来这时代母亲跟孩子联络感情，还得用“鸿雁传书”这一套？搞得她会错了意，傻乎乎地向弘历播撒了一片并不存在的“母爱”。
“你说弘历这孩子，也真够奇怪的哈，”宋莹拄着下巴说道：“钮祜禄氏每一旬都会想法子让人给他捎带信件，他有这个孝敬之心，不冲着自己的亲额娘使，冲着我来算怎么回事呢？”
一直保持沉默的喜乐突然出声道：“奴才瞅着，弘历阿哥与钮祜禄格格的感情……仿佛不是很好。”
宋莹瞪大眼：那不能够吧？弘历可是个大孝子啊，钮祜禄氏可是活到了八十多岁的“老佛爷”啊，这母子俩的感情会不好？
喜乐解释道：“奴才听说，弘历阿哥每次收到钮祜禄格格写的信，情绪都会低落一两天。”
宋莹虽不得其解，也懒得深想人家母子间的纠葛，便将此事放下了。
几日后的某个早上，弘时三人照例来给宋莹请安。宋莹与以往一样，留他们喝了碗热乎乎的芝麻糊，吩咐了几句“长辈之言”，然后就打发他们去上课。
以往起身动作一向利落的弘历，今日却不知为何慢了半拍，等弘时和弘昼都出门了，他还没挪动屁股。
宋莹问道：“弘历，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弘历挣扎了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道：“宋额娘，儿子……儿子不想上学……”
宋莹仔细观察着弘历，只见他面红耳赤，一脸的羞愧自如，仿佛他刚才提出的要求已经“无礼”到但凡他面前有个坑，他就能立马跳进去把自己埋起来。
宋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哦”了一声说道：“不想去就不去吧，我一会儿派人去跟先生请个假。”
“得偿所愿”的弘历反而一脸惊愕：“宋额娘？儿子……儿子可以不去上学？”
宋莹眨巴眨巴眼睛：“不是你自己说不想去上学的吗？”
“可是……可是不上学是……是不对的呀……？”
宋莹耸耸肩：“弘昼也知道不上学是不对的，可他不还是逃课逃得欢快？你看我有责怪过他吗？”
弘历像是突然泄了气，喃喃道：“是呢……五弟那学上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您也从来没有责骂过他，我……当然也不会被您责骂……”
“不过，你跟弘昼的情况还是有些不同的，”宋莹说道。
弘历眼睛一亮。
宋莹看着弘历：“我且问你，你是今天一天不想上学呢？还是对读书不感兴趣了，打算以后都不去上学了？”
弘历有些错愕：“这有什么区别吗？”
“自然是有的，”宋莹点点头：“若你只是今天一天不想上学，或者再宽限点，最近三五天、甚至一两个月都不想上学的话，都没问题，我会帮你跟先生请假，你阿玛那边我也会尽量帮你周全。”
“但如果，你是以后都不打算上学，想像弘昼一样见了书就躲，成天挑鸡斗狗不干正事，我立马去信给你阿玛，让他拿着家法过来，好好给你紧一紧皮子！”
弘历脸上羞愧不在，却多了一丝少年人独有的窘迫：“倒也不至于请家法吧……”
“怎么不至于？”宋莹否定道：“你阿玛最懂因材施教的，他在学业上对你的要求严于弘昼，自然是因为他对你比对弘昼要寄予更多的厚望。我作为你阿玛的侧福晋，自然要贯彻你阿玛的教育方针。”
以往宋莹对弘时三人说客套话，提到四阿哥对他们“寄予厚望”时，三个男孩无一不喜不自胜，满脸的骄傲。
可今日弘历在听到这番话后，却慢慢白了脸，神情逐渐低落，眼神也不复明亮。
宋莹皱眉，猜测这孩子该不会是压力太大，然后厌学了吧？
她清了清嗓子，重新吸引了弘历的注意力：“从苏堤春晓到学堂的路不算近，最近天冷，你若是不爱动弹，就自个儿在屋里温书吧。若是实在读不进去，也不必强压着自己读。在园子里溜达溜达，跟乌希哈去跑跑马，或者跟逃课的弘昼一起去掏鸟窝，再不然，去看你六弟搭积木也行。只一条，别闲待着什么也不干，给自己找点儿事情做，哪怕只是听小太监们讲笑话呢。”
弘历看向宋莹的目光竟一时愣住了，他颤抖着嘴唇问道：“儿子……也可以像五弟那样……浪费时间去玩吗？您不担心儿子懈怠课业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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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母子 二
宋莹纠正道：“玩不是浪费时间, 无所事事才是浪费时间。”
见弘历皱着眉头想不明白，宋莹理了理思绪说道：“就拿你六弟来说吧。他现在礼仪规矩不学，开蒙识字不干, 成天摆弄那些机关小玩意儿，这样应该算是玩物丧志了吧？可是如果日后他真的造出了威力巨大、可于千米之外杀敌的弓弩, 那他现在将精力放在这些事情上, 还能算是玩吗？”
“而且, ”宋莹皱皱鼻子：“你们玛法是个重视儿子教育的人, 搞得你们阿玛这一辈也有样学样，一天到晚地让儿子上课，一年到头都休不了几天的假。但凡能多给你们放些假, 让你们玩够了，弘昼何至于成天琢磨着怎么逃课？”
弘历质疑：“玛法让阿玛和叔伯们好好读书, 阿玛让儿子们好好读书, 都是希望儿子们日后能成才，宋额娘难道不希望子女成才吗？”
“那肯定是希望的, 可是光靠我希望、你们不听也没用啊！况且，人一辈子的路能走成什么样，关键还是看自己。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最多是在旁边给你们提出些建议, 是不能、也不该企图掌控你们的人生的。”
宋莹看向弘历：“你说你不想上学，不妨先问问自己, 是最近学得太累了，觉得有些厌烦，还是本身就不喜欢学习这件事。若是前者, 你就给自己放个假, 好好休息一下。等放松够了, 精力充沛了，再重新投入学习就是了。若是后者……”
“我会帮你跟你阿玛说清楚，看你阿玛对你以后是个什么打算。你放心，你阿玛还是很开明的，不会不顾你的意愿强压着你做什么。你且看弘昼，他也开蒙好几年了，到现在连四书都背不顺溜，三年气走八个先生，你阿玛还不是狠不下心揍他？”
宋莹总结道：“就这么决定了，你回去休息吧。等你想清楚了，再来找我。”
不等弘历再开口，宋莹就端茶打发他走人了。
回苏堤春晓的路上，弘历左思右想，觉得宋额娘方才的某些话与普世的观念大相径庭，但仿佛真的有那么些道理。且他最近几日确实心情烦闷，读不进去书，因此决定依照宋莹的建议，让自己休息几天。
然后，他休息了两天，就又跑回去上学了。
后来，当宋莹问起弘历是不是想清楚了的时候，他却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读书……只是这两天跟三姐姐和五弟一起玩时，我的脑子里总想着课业，玩也玩不好，”弘历面带愁绪：“而且三姐姐和五弟玩的游戏都太……激烈了，我不喜欢。去找六弟的话，他都不搭理我，只顾着摆弄那些机巧玩具。那些玩具我也玩不明白，待着也无聊，就随便找了本书读。”
弘历挠挠后脑勺：“读着读着，遇到不懂的问题，怎么也想不明白，我就只能去学堂问先生……然后就干脆回去上学了。”
宋莹看到弘历因为想玩却不会玩而有些发愁的样子，觉得很是有些好笑。
她清楚像弘历这么大的孩子，纵然受生活环境的影响，性格有些早熟，但也不太容易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想清楚人生规划、未来方向这样复杂的命题，索性不再逼他。
“既然现在想不清楚，那就留着以后慢慢想吧，”宋莹说道：“以后如果你又不想上学了，就来告诉我，我帮你跟先生请假。”
——
进入腊月后没多久，福晋派人往圆明园送了封信，说是因为今年皇上打算在畅春园过春节，因此四阿哥准备在月中时，带全家到圆明园小住一段时间。
这次的全家，就真的几乎是全家。
除了被“打入冷宫”的李氏之外，年氏、钮祜禄氏和耿氏都会一并跟着来。
照福晋的说法，是四阿哥体谅钮祜禄氏和耿氏长时间与儿子分离，想让他们母子相聚一段时间。
至于没孩子可以相聚的年氏，四阿哥纯粹就是带她来散心加调养身体的。
宋莹接到信后，让喜乐将圆明园现有建筑的图纸拿了过来，数了数月前新建好的萼辉园里有几间房，忖着应该能住下所有女眷，便对朱砂说道：“今儿开始收拾行李，咱们搬到萼辉园去，一方楼留给爷住。”
朱砂答应了一声，问道：“三格格也要搬过去吗？”
宋莹看着原本不算小、但住进五个女人后却显得格外狭窄的萼辉园，说道：“不用了，那边也住不下。且她过两年就要嫁人了，以后少有能跟她阿玛亲近的机会了。”
“小六那边……要不要安排一下？”朱砂又问道。
年氏等人目前都还不知道弘曕是个“痴儿”。
宋莹问道：“这几个月你们瞧着，弘时三人有没有发现小六‘不对劲儿’？”
朱砂思索道：“奴才日常观察着，几位阿哥大约只是觉得小六的脾气有些耿直，不会看人脸色，说出口的话时常让人下不来台——弘时阿哥就被小六无意怼过好几次——再就是……小六总是在自己屋里摆弄那些机关、玩具，不去学堂，也不怎么与兄弟们相处，性子有些独。”
喜乐补充道：“弘昼阿哥也喜欢玩那些带机关的小玩具，因此与弘曕阿哥相处的时间要比其他两位阿哥要长些。奴才安排在弘昼阿哥身边的线人说，有一次，在两位阿哥一起玩的时候，他觉得弘昼好像是察觉到了弘曕阿哥与常人有些不同，但弘昼阿哥什么也没说，后来还是如常找弘曕阿哥玩，只不过话语和行动间，对弘曕阿哥更为照顾了。”
“至于弘时阿哥……他因为被咱们弘曕阿哥当面下了几次脸，私下里时常与下人抱怨，说咱们弘曕阿哥仗着生母是侧福晋，性子傲，不尊重他这位长兄，”喜乐接着说道：“弘历阿哥的话……奴才说不准他发没发现，只是，比起兄弟，弘历阿哥明显更愿意亲近咱们三格格。”
宋莹点点头：“行吧，那也不用特意安排什么了。想要彻底瞒住府里所有人是不可能的，爷这次带钮祜禄氏和耿氏过来，也不无让她们通过自己的儿子得知小六异于常人的可能。端看回府后，爷会怎么约束她们吧。”
到了月中，四阿哥如约领着妻妾们来到了圆明园。
宋莹从一方楼到萼辉园转了个遍，确定四阿哥和年氏等人都安顿妥当后，最后才去往福晋的住处。然而还未进门，她就被告知，福晋刚进屋坐下，得知小六住在苏堤春晓后，屁股一抬就往那边去了。
宋莹只好再次前往天然图画。
到了小六的居所，一进门，就见福晋双手捧着小六的大脸，一口接一口地亲他的大脑门。
一向不怎么喜欢身体接触的小六虽然面色不大好，却也没挣脱开。
宋莹隐约记得，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本心其实是希望能够亲近人群的，只是他们“读不懂”旁人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因此总是显得格格不入。
这几个月，宋莹一直在有意地增加与小六肢体接触的次数，意在让他逐渐“脱敏”，如今看来成效很是不错，令她一时大感安慰。
等福晋“心肝肉”“额娘的乖宝儿”地亲近够了小六，宋莹这才上前，递给她一个湿毛巾，让她给小六擦脸。
“你瞅着倒是比半年前胖了些，但还没恢复到‘绝食’之前的样子，”宋莹捏了捏福晋的手腕说道。
福晋不以为意：“年纪到了，饭食用得少，自然不容易长肉。”
“可是因为太想念小六了？”宋莹说道：“我之前写信给爷，求他允你过来一起住在园子里。他却以为我是贪懒不想照看几个孩子，拒绝了我不说，还写了一厚摞的信教导我怎么带孩子！”
“想自然是想的，但只要能为他好，我便是一辈子都见不着他也没什么，”福晋狠狠点了一下宋莹的额头：“还有你，怎么突然犯傻跟爷提那个要求？我是亲王嫡福晋，如何能撒手不管王府里的事，自个儿跑园子里来快活？再说了，你是‘奉旨’住在园子里的，我来算怎么回事？”
“那你就把自己养胖些，也省得我担心，”宋莹说道。
“我也没有很瘦吧？平安脉我三天一请，刘大夫都说正常呢。当然，跟年轻时肯定是没法比的，不过，”福晋压低了声音说道：“要是与年氏比，我可是强了不少呢，你说是吧？”
“我正想问你呢，”宋莹也跟着压低声音，用一种八卦的语气说道：“年氏是怎么回事？她怎么就瘦成那个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