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自从小江搬出了花街,住得虽然不远,却不再往那条街上去,季九娘事情又忙,也识趣,将两个女孩子托付小江教授琵琶之后,就很少过来了。她算了算日子,学琵琶的费用也跟小江结清了。小江一直收她家优惠价,想来也不至于突然涨价。
难道是要托她什么事?
季九娘怀着疑虑,出门前又抓了一把钱,步行到了小江家。
敲了门,小黑丫头开了门,季九娘往里一看,只见小江家里没有什么异常。自从小江有了个度牒,就把这家收拾得仿佛一个道观的样子了,虽小,也供了神像,四下依旧是干干净净的。
她笑着问:“你们娘子有什么事儿吗?”
小黑丫头说:“九娘,您老进来就知道了。”
进了屋子里,季九娘也没发现什么异样,被小江请进东间静室卧房,季九娘吃了一惊:“珍珠啊,你这……收拾包袱是要干什么?”
小江道:“九娘,这些年来承蒙您看顾。我近来有些事,想离开一阵儿,所以想把这家托付给你。”
“你,你要去哪儿啊?”季九娘皱起了眉头,“你一个妇道人家,有伴儿吗?”
“小丫跟我一道。”
季九娘更觉得不妥了:“你也曾叫过我阿姨,我得多问你一句。你这是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我接不下这个活计。你能有如今这样的日子不容易!踏踏实实的,太太平平的,比什么都强。”
小江笑笑:“我知道,就是想出去走走了。”
季九娘道:“那位祝大人要走的时候,我还担心你想不开要跟着。现在他老走那么远了,你……哎哟,你不会是听着他的消息,又动心了吧?你快消停消停吧!听我一句劝,他是好人,也不是一般人,更不是咱们能拿捏的。你别竹篮捞月。”
“九娘,我心里有数儿。您要是不方便,我就另找人托付……”
季九娘道:“你这是什么话?倒像是我,我,你!”
小江笑道:“我知道,像咱们这样的人能有几天清净日子不容易。可是我呢,这一辈子还有什么?九娘,我是能找个正经人家嫁了做个娘子,还是能做梦像那位坏了事的管夫人一般?天下人那么多,管夫人也只有一个,还死了。这些日子我就想啊,我想放肆一回。”
季九娘道:“你这是魔怔了吗?”
小江道:“什么是魔怔呢?想着有个院子住着,晒着太阳,一辈子就这么过,什么事儿都不能打乱这种生活,就不是魔怔了吗?
我不是为了那人才要走的。是突然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儿。您说的那个人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人了。我,不是那样想的。
我想将房子托付给您,代我收个租子。收多少,您说了算,只要每年给我攒两吊钱就成。等我回来了,这房子还在,我就谢谢您了。别这么看着我,我当然会回来。有房有业,我为什么不回来呢?现在的日子过于无趣了。”
季九娘:“哦,散心呐?那倒也好。”
小江笑道:“是吧?”
“可这路上,太平吗?你一个人,就算带着个小丫,有点儿头疼脑热的你们两个都不好办呐!”
“我有度牒。”小江都想好了,有个正式的出家人的身份确实比较好使,就像她,正经的度牒,道观就能挂个单。没有道观,客栈住宿也方便,去蹭个官方的驿站等闲也不会被赶出来。沿途手头紧了,也能算个命、打个卦、做个道场之类糊个口。化缘乞讨也方便。
不管怎么样,她既然动了念,就不想再在京城里住了。
她说:“我手上还有两个闲钱,正好弄个马车,一路上也不用受风吹雨打的苦。”
“就怕路远长程,车夫起歹念,又或者是有强人剪径。”
“我走官道。”
季九娘道:“你到底要去哪儿呀?”
“还没想好。我现在也没有后顾之忧了,要说‘日后’或者‘养老’又太早。不能等到老得走不动了,想回忆,又都是些糟心的事儿。我想趁现在给自己找点儿乐子,以后跟人说话也有得聊。”
季九娘眼中透出一点羡慕来,说:“珍珠啊,你命不好,运气还是好的。能自己个儿做一回主,恣意一回,也好。”她想了一想,将身上的钱都取了下来,交给小江:“这些你带上,穷家富路,难道真要拿度牒讨饭吗?”
小江还要推让,季九娘道:“不是让我代收租子吗?这两处院子,一年不得收上几十贯钱?这算预支的。”说着,又把身上几件金饰也摘了下来,都给了小江。
小江道:“您先别着急,我今天也走不了,先立个字据给您,防着我没回来的时候有人找您的麻烦与您抢夺。我看这京城,越来越没有王大人管着时那么太平了。”
季九娘道:“也好,定契的时候我拿钱来给你。”
两人商定了,小江这里准备好走,季九娘过来定契、送行,也给小江送些路上的花销。
小江又花了几天时间,将行李收拾好,终于也买妥了一辆车。拉车的就不用马,而是用了骡子。季九娘等人也帮忙,给找了个兽医看了骡子,道是还算健壮,不至于突然死在半道上。小江与季九娘签了契,将两处房子都交给季九娘打点,由季九娘收取房租,每年九娘给她攒下十贯钱,余下的都归季九娘,如果房子有什么破损,也由季九娘来修补。
小江带了把琵琶上路,将家里其余的乐器之类都分赠了学生们。
行前,九娘又拿了些金银送给小江,权充盘费。姐妹们也依依不舍,也有送手帕的,也有送些私房钱的,也有送她一些配好的丸药的。
双方洒泪而别。
小江和小黑丫头都着道袍,天气也还好,她们就都坐在车辕上。小江会驾车,只是不太熟,赶得慢些也无所谓。
小黑丫头坐在车辕上,非常高兴:“天儿可真好啊!”再看小江也是一脸轻松,跟在京城时绷着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说:“娘子,你很高兴吗?”
小江想了一下,说:“没有。不过也没有不高兴了。”
“娘子,你还会赶车呢。”
“嗯,上回进京就是我自己赶车的。”
“教教我吧。以后我来赶车,你在里面歇着。”
“行。咱俩轮流换手。”
两人慢慢地走,慢慢地学,起初一天也就走个二十里,她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到了一处驿站,寻一小间屋子,驿站卖饭她们就买一点。不管行人的饭,小黑丫头讨一眼灶,自己弄些米蔬烧了饭,与小江两个一起吃。夜间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觉得特别的害怕,门窗都栓好,两人都有点兴奋。
走了两天,离京也不过五、六十里地,小江驾车渐渐手熟,小黑丫头也要学一点。
两人就尚着官道走,到了一处驿站,先住下,再到四处转转。听驿站的人说说本地的风物,觉得有趣就逛逛,不感兴趣了就接着往下走。离京城比较近的地方她们不太感兴趣,小江也担心在附近遇着“熟人”,头几天就没有逛。
这天晚上,正在一处驿站的大堂的角落里坐着喝稀粥啃咸菜,外面突然来了几匹马。两人行了几天路,看来人的装束也能猜出些来历了,这几个人应该是传递朝廷往来公文函件的差人。
果然,他们到了之后先要了两间房,就在大堂里连吃边聊了起来。其中一人说:“快些吃,吃完了早早歇下,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另一个年轻的人说:“何必这么着急?这不是朝廷给那位祝大人的回函吗?”
先前一人就说:“正是给他的,才要着紧些。哎,仔细你在这里偷懒,他在那里掐指一算给算着了。”
“这么灵吗?”
“没听说吗?有个小孩儿叫人给绑了,他掐指一算,算出来是仆人干的,小孩儿就在家里……”
小黑丫头偷笑了两声,低声对小江说:“在京的时候,不是说祝大人巧妙安排,派了手下的能人飞天入地探听到的吗?”
小江道:“嘘,听他们怎么编。”
那边又不编故事了,说起陈萌升职了,有人羡慕他有个好爹,又有人为祝缨打抱不平,说她干了这么多的事儿,末了,宰相儿子升官儿了,她还得去三千里外。“这人的命啊,可真是!能干不如有个好爹!”
又有人说:“你不知道,他与陈相是同乡呢。听说,他离京的时候陈相带着同乡们去送行的。这些大人物们的事情,咱们就别猜啦。”
“同乡?以前没怎么听说过呀。”
“害!他们的事儿怎么会告诉你?”
小江听着渐渐入神,晚上跟小黑丫头回到了房里,她说:“小丫,我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了。”
“哪儿呀?!”小黑丫头兴奋地问,这孩子只有十几岁,正在活泼好奇的时候。
小江道:“咱们去陈相的家乡,看上一看。”
“是去那个人的家乡吧?”说完缩着脖子等小江生气。
哪知小江不在意她的调侃,反而说:“我差一点儿就在那里生长了。以前错过了,现在我自己能做主了就要去看一看。”
“好!看就看!”小黑丫头刚才说错了话,现在马上附和。
“睡吧。”
“哎!”
…………——
祝缨并不知道有人因为偶然听到了几句话,就决定先到她老家看看。她正在处理一些与商队有关的事务。
商队跟着她走,也是讲究个日子的,前面几百里走得顺风顺水的,在此地却迟滞多日。商人买卖上盈利亏损的事,并不因朝廷发生了什么就会有所改变。到得晚了,没赶上时令,卖的东西就有可能掉价,想采买的东西可能就没了。
祝缨将商人召集起来,愿意继续等着跟她上路的就先留下。不愿意的,她就退还一部分他们给她的费用,再为他们寻找路过的官员捎他们一程。祝缨现在就住在驿站里,也不去府衙里住,过往的官员也都要过驿站。得到消息的人都会拜访一下她。
有的是为了看看揭破大案的人是什么样的,有的是礼节性的拜访,也有人想“就见一面,叫他记着我的脸也没什么不好”。
倒容易再找人。
商人们也有不着急的,就留下,也有想走的,大部分不想向祝缨索要已然交给她的钱。祝缨却按照路程,一一与他们结清。
办完这些事,随行的商队走了两支。祝缨终于等来了陈萌。
陈萌被升得很突然,他须得把自己手上的公务都处理了,再将账目、县中的仓储之类都点完,与留守的主簿办了个交割,然后才是收拾行李过来。
他已知了些案情,所以没有直接入城进住府衙而是先到了驿站来见祝缨。
两人距上次见面也就一个月左右,已然物是人非。
祝缨听说陈萌到了,跑出来迎接,陈萌跳下马来,一声“三郎”包含了无限的感慨。
祝缨道:“大公子,怎么不去衙里?那边房子已经修好了。”
“哦!唉,你办事总是那么的让人省心。不过我呀,还是先过来与你见个面才好呢。”
祝缨道:“你才过来,先歇一歇?歇好了咱们办个交割,其余的事儿你再慢慢捋?忘了说了,恭喜恭喜。”
哪知陈萌脸上没有一点得意的样子,反而说:“侥幸而已。”
祝缨想早点走,但是要办的事情还有不少,尤其来的是陈萌,更得跟他办仔细了才行。陈萌这几年县令并没有白做,账也能看懂一些了,许多官面上的细节事务也都懂了。看到祝缨为他准备好了一本干净的账,又留了一部分钱粮做周转,陈萌感慨万千。
“我什么也没有做,这个位子你来干才合适。”
祝缨道:“这是什么傻话?我哪能做得了这里的知府呢?你也不是拣着便宜了,本来你做县令就是令尊特意安排压一压你的。你如今才是回归本位呢。”
陈萌道:“要是以前,我也这么想的。这两年长了见识了,并不敢觉得就是自己如何高明、如何应该了。我以前自怨自艾,现在想想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丞相之子,出仕就是正六品,呵,可我手上的真本事又有多少呢?从九品都能糊弄我!本事不够,所谓德不配位,受辱的就是自己。哎,不提了不提了。”
随着交割的完成,陈萌越发觉得祝缨是个能干的人。以前,他见识过的祝缨的“能干”、“有情义”大多是一些与家长里短相关的琐碎细务。现在触及政务陈萌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能干”、“有情义”、“会做事”。怪不得郑熹会对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穷小子这么看重,几年间就视为心腹了。
陈萌道:“能者无所不能。”
“什么?”
“忙了这两天,也不及拜会令尊令堂,他们这一路还好吗?我想拜会一下。”
“好呀。”祝缨说。以前这陈大公子只是“不太讨厌”,现在倒是令人有点喜欢了。
张仙姑和祝大虽然背后有时会说陈大公子傲气、不太晓事儿、不太懂人情之类,冷静下来又觉得“兴许是咱不配人家对咱客气”,也就都没了脾气。人家是丞相的儿子,看不起咱就看不起呗,人家配,咱不配。
陈萌要宴请一家的时,两人很是紧张了一回,张仙姑还要翻出她那身诰命的服色出来穿以显隆重。
花姐道:“干娘,不用的。您就穿个家常衣服就行。”
张仙姑道:“那不行,人家什么身份?不能显得咱们不懂礼数。”
好说歹说才折衷了一下,都穿了身绣衣。张仙姑往头上插了金簪,祝大往腰里别了玉佩,老两口郑重其事地跟陈萌吃酒。
陈萌以前是万看不上这二人的,现在还给两人敬酒,说:“以前也总往府上去,却总没能与二老一道吃个饭,现在想了,机会又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