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想吃肉
“我懂。”
此后一路,祝缨也说话算数,没有主动跟小江搭什么话。小江也还轻轻松松跟在她的车队后面。
随行的商队却又产生了变化。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跟着祝缨到目的地,出发的时候祝缨与他们讲定了,每队帮她带一车的东西。商队要离开,车和车夫商人们要带走,祝缨就得另雇车给她送到目的地。
好在一路走来已行了很远,此时再要雇车去她赴任的所在就不太难了。走一个车队,祝缨就再雇一辆新车。
陌生车夫的加入,又给祝缨的车队添了新的麻烦——语言不通。
其时,一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凭一口乡音就能认得出同乡。一开口就知道是不是自己人。祝缨的家乡与京城已然有不短的路,语言与京城也有了一些差异。大部分人的官话说得都不很好的,祝大和张仙姑到了京城,也因口音问题被人说过。但是只要说得慢一些,彼此之间的交流问题还不大。
不幸从家乡再往南走,走不太远,祝大和张仙姑就有点听不懂人家说的方言了。小吴、曹昌、侯五、杜大姐乃至祁泰父女更麻烦,他们几乎全都是京城人氏,在此之前这辈子从来不需要懂别的地方的方言。
主人家可以听不懂外地话,反正他们一般也不大跟临时雇的车夫打交道。小吴等人就不一样了,他们还得跟车夫有点交涉。尤其是郑奕派着驾车南下的几个车夫,大家都是赶车的,走路时怎么走,牲口怎么照顾,多少要有点沟通。
他们只得连说带比划。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彼此有些经历还是相通的,倒也凑合着过了几天。
祝缨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忙把最后两支目的地是祝缨赴任之地的刺史治所所在的商队头领请了来。
两人不知何事,心中都是忐忑,担心她再临时勒索。不想祝缨开口就问:“你们要去贩卖货物,懂当地方言吗?如果不懂,如何采买?”
两人松了一口气,说:“小人们都会一些的。”
祝缨道:“我正要请教。”
“不敢,不敢。”
祝缨道:“不必害怕,我也不是赶你们走,也不要再勒索你们。有些事儿你们对我讲清了比给我钱帛更叫我欢喜——你们常南来北往的跑,也常往那边去,我要去赴任可不想两眼一抹黑。你们对我讲讲风土人情,再对我讲几句当地常用的方言吧。”
两人道:“这个容易。”
“小人们只在这州府所在活动,旁的地方不知,州府是个繁华的所在。凡南货,这里最多,富人也多。听说附近乡下要穷一些,却不曾亲见。大人所虑甚是,这里的方言颇为难懂。您一路上走官道、住驿站,兴许还不太觉得,等跟当地人说说话就知道厉害了。”
“小人三十来年前初来的时候,跟着师傅走这一趟,不雇个本地的人,话都听不明白。”
“附近又有獠人,说的又是另一种话。他们獠人里,自己又分数支,头领号洞主。等闲不敢惹他们的。”
“刺史大人尚算清廉。”
祝缨听他们说了一些情况,自己即将赴任的县他们并不知道多少,只知道“穷一些”,具体有多么的穷,不知道。但是他们提到了“地气湿热,出了城池,山高林密的地方有瘴气。”
祝缨又向他们打听了本地的物价,他们说:“虽不及京城繁华,可也不算太差。南货便宜,您在这儿可以尽情吃上荔枝啦!北物就要贵很多。海货多,也便宜。譬如海珠又或者域外奇珍,只要能拿到货,带到京城价逾十倍。只是道儿上不太好走。”
商人想跟着官员的队伍走,也不全是为了避税,也是为了安全。一斛大珠真要被劫了,那损失大得能让一般小商人全家上吊。
说得差不多了,祝缨就向他们请教一点方言。她先拿了一本韵律的书,让他们以方言诵读,她就在旁边标记一下变音的规律,以备以后自学。然后又问他们一些日常的用语,习惯用词等等,这些都是先硬记下来。
日后两相印证,再往街头巷尾听人攀谈、与人说话,应该很快就能与人沟通了。
祝缨跟他们又学了几日目的地的方言俚语,半熟不熟的时候,州城到了。
…………
这里果如商人所言,尚算繁华。
祝缨也要在这里先拜见刺史,然后再去府城,最后到她最终的目的地——县城。
两支商队的商人向祝缨辞行。两人对这一路还算满意,除了前半程耽误了一些时间,后半程走得可谓顺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祝缨的名声在外,又或者是因为她走的官道,别说什么剪径的,连个顺手牵羊的蟊贼都没遇上过。
祝缨道:“平安到了就好。早知道路上会耽搁我就不接这茬儿,也误了你们的时辰了。”
两人都是走南闯北的机灵人,一齐说:“大人体恤小人。跟随大人一路畅通无阻,已是省了许多时辰啦。”
两人又各托了一盘子礼物过来:“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这个时候本来应该一个管家或者账房之类的人出来接话圆场,或代主人婉拒、或代主人接受。可祁泰早没影儿了,还是小吴机灵,看了一眼祝缨,说:“二位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不不,请不要误会。”“是我们的心意。”“我们常年走这贩卖南货往京城的路,以后还要常来的。”
祝缨虽然是过来做县令的,与这刺史治所还差着很远,不过既然相处愉快,就不妨留一点引子。万一下次有事相求,也更方便求见。
祝缨道:“买卖还没做,就先出血?万一采买的钱不够怎么办?你们留下吧。下次再过来的时候还能想着我,就过来看看我。或许到时候我还有事相托呢。”
两人面面相觑。
祝缨道:“拿回去。”
两人又对望一眼,送出去的礼物也不肯收回,放下盘子就跑。祝缨使了一个眼色,侯五嘴不好身手倒还不错,一闪身将二人拦下了。祝缨道:“我说话算数的。要反悔,也只能我反悔。拿着,回去吧。”
两人见状才抱着盘子回去。
祝缨道:“小吴,给大姐说,送给刺史大人的礼物再加厚两成。”
小吴一道烟跑到后面,花姐又忙着再添礼物,因送的不是钱,一百贯再加二十贯,是物,东西就得有个讲究,什么成对的,什么有吉祥意思的,什么有来历的。她跟张仙姑两个人开箱开笼,又忙了半日才将礼物办齐。
祝缨重新检查了礼物,写了一张礼单,拿着自己的帖子亲自去拜见刺史。
到了刺史府,门上的人见她身上穿着官服,看一看品级也不算很低,对她还算友善。笑问:“官人看着眼生,不如何处来的?”
他说的倒是官话,只是不太标准。祝缨道:“新任福禄县令祝缨前来拜见刺史大人。”
“哦——”门子说,“您来得不巧,大人不在,出去巡视了。”
小吴给门子塞红包,祝缨当做没看见,问道:“不知大人何时回来?”
“这个说不太好,不过也就这两天吧。”
祝缨道:“那我过两天再来拜访。”一面把礼物的单子交给门子代呈。
门子笑道:“放心,一定送到。”
祝缨带着小吴、曹昌离开了刺史府又回到驿站。此时一路同行还留在驿站的只有自家人、郑奕派来的几个车夫——他们准备把祝缨送到福禄县之后再返回,小江和小黑丫头也还在。
张仙姑和祝大都焦急地等着她回来,一见面就问:“怎么样?刺史大人怎么说?”
“没见着,说是有事儿还没回来。吃饭吧。吃完了饭我再去打听。”
祝缨当天吃完了饭,趁着没宵禁她就往外面走了一走,此时本地已然十分炎热,虽已换了夏衫,仍然不很痛快。她身上的衣服是京城的样式,与本地又略有不同。她摇着把腰扇,东瞅西看,这才发现两个商人没跟她说的事——本地的街道不是正南直北的。
因为建城的时候是傍着河,天然的河道没有那么懂事儿的,所以整个城也是不规则的。想要问路,人家说的东西南北,其实并不是正南正北,还得自己琢磨一下。
祝缨又听他们说话,自己咬字还不太标准,但是彼此之间交流问题倒还不大。她一边与人交谈,一边纠正着自己的发言。顺路又买了一把荔枝,就在路上剥开尝了一个。这东西无论是在老家还是在京城,都是没有见过的。甚至只有到了京城才听说过,也没尝过。
味道果然不错,她眯起了眼睛,又买了一篮。顺便把路边小贩的手给捏住了:“提稳秤,啊。”
小贩笑笑,说:“官人,行家。”
祝缨心道,我拢共还剩几个钱呢?就能叫你给我少秤了?
提着荔枝,她蹓跶到了刺史府门口,慢慢地看着人。如果刺史在,无论他见不见,登门拜访的人一定会多。看了半天,都被拦了出来。刺史似乎真的不在。
她又蹓跶回了驿站。
驿站里,张仙姑等人也在吃水果,都说这个好吃。祝缨把篮子交给她们:“都分一分吧。”又让给车夫也分一些。
第二天,她又去了刺史府,门上还说刺史没回来。她便不再问,又跑去逛街。中午的时候再去问,还说没来。祝缨看着,今天已然有人投了帖子,又在门房里候着了。她也不点破。
第三天再登门,这回门子就说了:“大人回来了,不过正在处理政务,您恐怕得后半晌再来了。”
祝缨道:“也好。”
她掐着时间,午休的时间一过,她就到了刺史府,也不催,就等着。曹昌有点看不过去,想要上前说话,被小吴一脚踩在了鞋面上。曹昌看向小吴,小吴低声道:“这是刺史大人摆架子呢,就算知道,也得等。”
祝缨又等了半个下午,人来人往的,她倒气定神闲,还拣了个阴凉地儿摇扇子。
太阳热得发白,里面出来一个衙差,说:“大人请福禄县祝大人说话。”
话说得极客气,祝缨也就客客气气地跟着他去见刺史。
刺史是个五十来岁的长须男子,看着像是“功臣画像”。这样的画像,一般大肚子、肿眼袋、长眼、胖脸,极有威严,不管画像里的人本人是几岁,一律画得像是五十开外,因为年龄的关系看着好像又有一点慈祥。
祝缨正式向他行礼,他还了半礼,笑道:“哎呀,前日我出去了,你倒来了,等急了吧?”
祝缨道:“确实想早些领您的教导。”
刺史“呵呵”一笑:“哎,你是年轻人里少有的能干人,我们这些老东西也没什么好教导的啦。咱们打过交道的,上回送到大理寺的案子,是你核的。”
“两年前五月间到京的那桩张、王械斗的案子?那时候下官还年轻,做事难免不周全,大人恕罪。”那案子她给认为量刑轻了,给加重了一级。
刺史的笑容淡了一点点,表情也正式了一点:“怎么这么说呢?你要不周全,政事堂能把你放到这里来?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嘛!你日后的成就大着呢。”
祝缨道:“您过奖了,以后的事儿下官也不敢多想,只想把眼下的事儿做好,不给您丢脸。不能让人说上官主持之下还有人做事有纰漏,这是做下官的本份。”
刺史哈哈大笑,问道:“你也到了有两天了,感觉如何?”
“荔枝好吃。就是话有点儿难懂,下官只好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说。”
“住久了就知道了,平日也不必多与他们打交道嘛!必要说话时,这些衙差总有懂的。”
“这倒是个好法子,原本还犹豫该怎么疏理,您一说,头一桩就得弄个听得懂话的听差。”
两人说得渐渐投机。刺史颇具长者风范,道:“本州地处偏远,苦是苦了些,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虽然到了偏远的地方,也不要颓唐沮丧,对了,记得不要与京里断了联系。常写写信嘛。你不记着他们,怎么能叫人家也记着你呢?”
“真不太想写。路上就写了一些,旁人一向和气,刘先生偏说下官写的信,‘说她毫无文采,都是侮辱了文采二字’,实在让人害怕。”
“哦!”刺史有点惊讶地说,“是那位天下文宗么?”
“要不是倒好了,也不至于这样挑剔了。”
“挑剔是为你好。不管你的人,才是眼里没你。”
“是。那刚才的话,您就当我是在撒娇成不?”
两人都笑了。
刺史从头到尾都很和气,还要留祝缨吃饭,祝缨听他的口气也不是很真心,而且看看时间,太阳还挂着没落山,就说:“不敢打扰您。您才回来,多少事儿等着您,能抽这会儿空开导下官几句,已是感激不尽。”
刺史果然没有再留她,说:“你呀,不要忘了去你们府里。知府虽然不在了,你也不要怠慢别的上官。”
“是。”祝缨十足的好学生样。
刺史亲自把她送出了屋,在檐下看着她。祝缨倒退三步,才转身慢慢地走开去。
……——
祝缨出了刺史府,小吴和曹昌都在外面等着,曹昌牵了马过来,小吴看祝缨的脸上一点颜色也没变,完全看不出来经历,问道:“大人,咱们是回驿站呢?再逛逛?”
祝缨道:“回去。还有别的人没拜见呢。”
拜见也是有讲究的,她还有别驾、长史等上官没有拜见。又有,州里各録事、各曹即“参军事”以后很可能要打交道,顶好也见一见。他们的品级未必如祝缨高,但是现官不如现管,以后免不了要用到。用到的时候现烧香就有点仓促了。
拜见得讲究个次序,不见完了刺史,这些人都不能见。最好是按着品级,所管事务的重要与否排个序。
如果有特殊的情况,比如与某人是熟人、亲戚、或有其他亲密的关系,倒可以提前见。如果自己穷得叮当响,那也只好另寻他法或者装死了。
祝缨赶紧回去重新收拾了礼物,与花姐两个又核对了名单。再一一投递名帖,从别驾见起,到长史。长官是必得等到见面的,级别比自己低的,如果赶上见不着,她也放下礼物和名帖。预备动身离开之前再登门一次,能见着最好是打个照面、混个眼熟。
这一圈儿见完了下来,她这一路准备的钱也花了一半儿了。好在府城里要打点的比这个少,她还能剩下些钱到县里,以免被人说叫花子来假冒县令了。